南岐亡国的第二日,溱军入城。
百姓夹道而立,眼睁睁看着三万溱兵在日头下像一把利剑,自打开的城门捅入母国的皇城腹地,军队每行进一步,这把剑就多捅进一寸,一寸又一寸,捅得南岐上下亡国灭家,颜面全无。
悬挂在家门口的菜刀在正规军的利刃银枪下成了不折不扣的笑话,真跟军队对上了,甚至没有人敢大声出气,婴儿被这一阵仗吓到啼哭,被他的母亲捂住了嘴巴,所有的恐惧只能从朦胧的泪眼流露。
亡国之民仅存的骨气,只在于不下跪。
实则跪与不跪,也无多大差别,人人肩膀垮塌,低头垂眸,只有几个头发花白的岣嵝老人敢抬眼。
听了三个月的前线战报,他们终于见到了传闻中无人能敌的裕王。
他骑着白龙驹,高高在上,剑眉星目,威风凛凛,不过是岁及弱冠的半大少年,比魏庸还小上一轮,却能在短短三个月把南岐打得落花流水,把他们的魏氏皇帝打得脸面不顾,连夜出逃。
惨败至此,纵使脊背不弯,膝盖不软,心中也早已认输。
他们不跪,是因为,至少还有楚韶在。
只要楚韶不折,岐人的傲骨就不会断。
行军到一半,一只兔子忽然从马车跃入队伍,马车附近的士兵只得留意脚下,以免一脚把兔子踩扁。
一只素白的手拉住马车上悬挂的铃铛,摇了摇,“铃铃”两声响,行在军队前段的马车停了下来。
这一停,整只溱军队伍也不得不跟着停了下来。
淮祯勒住马绳,回头望去,只见已换了一身新衣的楚韶走下马车,直接扎进百姓堆里去抓那只兔子了。
百姓见到楚韶,如死寂的水忽然烧沸!
“侯爷!侯爷!”?
极少有人再喊楚韶作“君后”,岐人心中,魏庸根本配不上楚韶,喊他“君后”简直是踩着楚韶给魏庸脸上添光,狗皇帝不配!
他们见楚韶全须全尾,头上戴着束发蓝玉簪,穿一身冰蓝色缀银丝流云纹罗衣,外罩孔雀蓝白狐皮斗篷,脸上虽然带着病容,双颊却也透出些许红润之色。
恐怕这是三年来,楚韶穿得最像样的冬衣。
就算太阳高悬于空,究竟是冬末的天气,小孩都不曾脱下防寒的虎头帽。
昨日楚韶从宫里出来时,穿的是什么?
一件破旧薄衫,因为那该死的铁链,他脚上连靴子都没有。
百姓一时缄默。
这里是皇城,南宫和民间仅仅隔着一道宫墙而已。三年里,楚韶如何被魏庸折磨囚禁,岐都上下,连老人小孩都听过一嘴。
这群人,沉默地看着侯府落魄,沉默地听着宫里传出来的奇闻轶事。
谁都知道楚家冤枉,楚韶无辜,却无人敢振臂疾呼为之鸣不平。
大恩如大仇,他们闭着眼睛昧着良心,选择性遗忘了楚家对南岐的开国之功,守国之恩。
得过且过,不想才过了三年,这个国家就走向了灭亡。
亡国的那一日,这群人茶余饭后议论过惋惜过感叹过却唯独没想过要救之于水火的君后,拖着一副残躯,替他们挡下“屠城之祸”。
南岐又是怎么回报楚韶的?
他们为了楚韶在家门口挂上刀剑,想拼个玉碎瓦全,可笑的是军队一来,所有人屁都不敢放一个。
楚韶下了马车后,一心扑兔子,百姓见他要抓兔子,自发帮忙,十几个人一起帮他捕那只试图偷跑的小兔。
很快从楚韶怀里潜逃的兔子就被擒住了。
将兔子交还给楚韶的是一位肉眼可见五大三粗的农户,他将兔子交还给楚韶时,是低着头,双手奉上的。
这是对楚韶打从心眼里的敬重,楚韶处在人群中,所有百姓自发让出一片空地,生怕挤到了他。
这一幕自然都被淮祯尽收眼底。
楚韶抬眼四顾,发现百姓都在看着他,像是一群挨冻的人围着唯一一串火苗,那种炙热的渴望让楚韶有些无措——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成为这群人的火苗。
“轻煦,到我这边来。”
不远处的淮祯朝楚韶伸出了手,亲切地唤他的小字。
楚韶立刻朝他那边走去,他身后的百姓有几个想拉住他,却被其中一个老者用拐杖挡了回去。
楚韶走到淮祯的马下,抓住淮祯伸过来的手,借他的力气爬上了马背,后背亲热地靠近淮祯的怀里,淮祯的左手光明正大地搂住了楚韶的腰。
这一幕南岐百姓看得清清楚楚。
一旁的吴莽看到楚韶怀里的兔子就来气,他忽然道:“行军中途不得主帅号令不能无故停止,楚韶为了追一只兔子导致整只队伍散乱,合该军法处置。”
他声如洪钟,语速又极快,身旁的屠危和宁远邱拦都拦不住。
楚韶听了,惴惴不安地同淮祯说:“我是不是给你惹祸了?”
“无妨。”淮祯低声安慰了一句,而后看向没有丝毫眼力见的吴莽:“军纪如山,不过,王妃除外。”
“王妃?!!”
不止是吴莽等人,连两边的百姓都震惊得呼出声!
“楚韶是本王要纳的王妃。”
楚韶怀里的小兔又在撞他的心口了,何止是怀里的小兔,恐怕心里也有一只小鹿在乱撞。
他急忙抓住淮祯的手背:“你…你别胡说…”
“我没有胡说。我就是要纳你入府做王妃的。”淮祯在楚韶耳边低语完,又看向士兵和南岐的百姓,
“谁有异议?”
“殿…!”吴莽还真有异议,不过他很快被屠危捂住了嘴,变成了没有异议。
淮祯麾下的士兵只觉得王爷威武,这可是当着南岐百姓的面把魏庸那个亡国之君绿了,简直大快人心。
底下的百姓明显是被裕王当众扇了响亮的一巴掌,却无一人敢喊疼,也无一人愿意为魏庸打抱不平,甚至不少人心里隐隐觉得,狗皇帝活该。
淮祯趁势在楚韶耳边低声:“轻煦,亲我一下。”
他的声音很有穿透力,钟情蛊下的楚韶无可抵抗地照做。
光天化日,南岐的君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主动亲了中溱的裕王。
南岐百姓坚守的傲骨崩断于无形。
楚韶亲完,还主动与淮祯十指相扣。
他做完这些,才把目光投射到底下的百姓。
在他现在的认知里,这群人跟自己没有丝毫母国的羁绊,只是一群魏庸统治下对昔日作为君后的楚韶有几分敬重的普通百姓。
这群人,没有淮祯重要。哪怕知道淮祯在利用自己膈应这群百姓,他也很愿意配合。
两边的民众呆若木鸡,仿佛大梦初醒不愿接受现实。
淮祯不指望能收到立竿见影的成效,他只需要让这群百姓知道,南岐的风骨,已经折在自己手里就行。
从精神上摧毁一个旧国,总是需要些时间,他有的是耐心。
他下令让军队继续前进,依然把楚韶搂在怀里,举止亲密,不加掩饰。
楚韶和淮祯坐在了同样的高度上,他俯视着岐都城内的萧条与破落,亲眼目睹了这个国家在改旗易帜前的垂死之状,心中隐隐有些痛意,却不明白为何而痛。
走过外城的商贸区后,渐渐多了高门大院,许多府邸都挂着显赫的牌匾,门口却杂乱不堪,有些牌匾都歪了,随时要掉下来砸到人。
走着走着,楚韶看到一栋褐红色的府邸,上面挂着用行书金笔题的“安宁侯府”。
马儿走得很快,楚韶不得不回头才能将这栋侯府留在视线里。
侯府门口并不像其他府邸一样混乱不堪,它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只是抵不住荒凉与冷清,门口还站着一个衣着朴素的老仆,他对上楚韶的视线后,默然下跪。
这是溱军入城后,下跪的第一个百姓。
淮祯随着楚韶的视线回望,看到“安宁侯府”的牌匾,就猜到这是楚韶的家。
三年前楚韶封后被囚于南宫,其后一年,魏庸将怨气撒在了楚家所有人身上,活生生将老侯爷气死在朝堂上,后又以莫须有的谋反罪抄了楚家,成年者斩杀,未成年者不论男女连三岁小儿都被流放为奴,楚韶的哥哥楚昀在边关遭遇暗算,生死未知。
整座侯府,恐怕只余下那位对楚韶下跪的老仆。
这些旧事,淮祯知道,南岐百姓更是心知肚明。
谁敢说是楚家欠了南岐什么?
分明是整个南岐欠了楚家。
白龙驹走得很快,已经能望到南宫,楚韶不得不收回视线,望向前方时,他愣住了。
两道旁原本站立的百姓,随着侯府那位老仆一同弯下膝盖,朝中溱的军队下跪。
屠危见此状,连吴莽的嘴都忘了捂,不过这回吴莽不吵不嚷了。
几万人夹道跪迎,一眼望过去,是何等的壮观。
吴莽惊得说不出话。
楚韶竟然如此得民心,他一人的威望比三万正规军还要有威慑作用。
淮祯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群百姓跪的不是中溱的裕王,他们跪的是安宁侯府的楚轻煦。
不过现在,楚轻煦是他的人了。
跪楚韶,就是在跪淮祯,就是在跪中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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