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府的火烧了整整一夜,直到清晨火才勉强被扑灭。
富丽堂皇的王府外围已经一片狼藉,名贵花草尽数焚毁,外围的屋舍倒塌殆尽,要不是火灭得及时,连内院的几处亭台楼阁都难逃此劫数。
瑞王顾不及去心疼其他的损失,只派了人去抢救黄金屋里的书籍字画。
黄金屋建得高,只有最底下的两层被火烘烤发黑,上面的阁楼还完好无损。
百姓都知道昨夜瑞王府起了一场大火,王府传出来的小道消息是:瑞王殿下昨夜不顾自身安危,冲进黄金屋抢救名家书籍字画,只为了给读书人留下宝贵的资料,一时间京都的文人又对王爷感激涕零,恨不得写诗歌颂他。
瑞王料理好黄金屋的事宜后,立即进宫告状。
恰好,淮祯也在。
要不是皇帝在场,淮旸能当场跟淮祯打起来。
“昨夜王府的火是不是你放的!”他当着皇帝的面质问淮祯。
淮祯一脸无辜:“昨夜瑞王府着火了?”
“你装傻也装得像一点!全城百姓都知道瑞王府走水,你在这跟我装什么装!!”
淮祯对皇帝道:“儿臣确实不知。”
淮旸:“父皇!昨夜的火肯定是淮祯让人放的!除了他,谁敢在京都这么跟我造次!”
在多年的苦心经营下,整个溱京都握在了瑞王和赵皇后的手上,几乎有大半的子民都认定淮旸是绝对的储君人选,京中那些有些权柄的人哪个不是见风使舵的好手?他们巴结瑞王府都来不及,谁敢来放火?
也只有刚回京的裕王殿下,有这个动机和手段。
这一点,皇帝自然也心知肚明。
淮祯上前拱手道:“皇兄既然一口咬定是我让人放的火,那请问皇兄有何证据?你是抓到了昨夜纵火之人?还是找到了什么证物?”
“......”淮旸无凭无据。
淮祯身边高手云集,绝不可能在瑞王府那群普通家丁手上落下什么把柄。
这火就像是凭空降下来的,似乎与人无尤。
见他答不出来,淮祯道:“看来是无凭无据了,皇兄凭空污我清白,真叫弟弟伤心。”
“你居然还有两副面孔?!看我不把你的狐狸尾巴撕出来!!”
淮旸怒极,就要冲上去和淮祯打起来。
“够了!”溱帝出声呵斥,才让淮旸住了手。
他看了一眼眼下乌青的大儿子,又看了一眼满脸“你奈我何”的二儿子。
叹气道:“近日天干物燥,凭空起火也不是不可能。”
“父皇!!”淮旸惊道:“你偏袒他!”
淮祯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还请父皇明鉴。”
“你还敢倒打一耙?!”
“都给朕住口!咳咳咳!”皇帝一激动,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旁的大太监连忙给他拍背。
淮渊怕淮祯把随州的事揭出来,到时才是真收不了场,干脆和了稀泥,对淮旸道:“你既拿不出证据,那朕就认定瑞王府的火是天干物燥凭空起火,和九顾没有关系,兄弟阋墙是皇室大忌,你们应当和睦相处,而不是互相猜忌!都给朕回府好好反思反思!”
溱帝既然因为“无凭无据”才不追究瑞王调私兵进犯随州一事,那么今日淮祯火烧瑞王府同样是“无凭无据”,他也不能追责,只能敷衍过去,让两个儿子都滚出延福宫。
赵皇后听闻瑞王府昨夜起火,一早候在宫外,等瑞王出来,捧着他的脸一个劲心疼,瑞王便驾轻就熟地同母后撒娇哭诉,像个没断奶的孩子。
皇后原想叫住淮祯训斥几句,裕王理都不理,完全没把这位皇后放在眼里。
“近几日都是这样烈日暴晒的天气。”淮祯同身边的温砚说,“父皇金口承认是天干物燥所致,那这火就不能只烧一回啊。”
当晚戌时,瑞王府又凭空蹿起火光,这回火直接放到了西院腹地,离瑞王所在的内院只有十步之遥。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瑞王看着眼前火光冲天和紧急救火的仆人,怨气无处可撒,抬脚狠踹身边的长随,平日里的风度尽数丢在脑后。
瑞王府的下人都是赵皇后亲自安排,家中生死都被攥在皇后手里,对瑞王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王妃呢?!本王快被火烧死了,他倒是逍遥自在得很啊?!”
“殿下您忘了?王妃腰上不适,这两日都不曾来过西院。”
“......”
淮旸甩袖欲往东院而去,他身边的卫谷最了解瑞王的秉性,这种盛怒之下肯定会对王妃动手。
一旦下手太重,恐怕要把温霈伤得更严重,他连忙上前去拦,本意是想让淮旸冷静,没料到拉扯之间,居然把瑞王殿下摔进了湖水里。
瑞王:“...............”
这水甚至都被西院的火烤得有些温热的了!
怨怒直冲脑门,淮旸指着裕王府所在的方向,大声骂道:“本王登基后,必灭淮祯全族!!”
岸上的卫谷不忍提醒王爷:裕王的全族也包括瑞王自己。
这时,有小厮匆匆来报:“王爷!王爷!黄金屋里的书,丢,丢,丢了一本!”
刚从水中被救上来的裕王脸色一变。
天际忽然炸开巨响,裕王府的上空正在放烟花。
京都有位烟火奇才,能在烟火里作画。
淮祯特意请了人来,让他在空中作画,哄楚韶高兴。
又一声炸开,一只蓝色的烟花兔子在楚韶眼前亮起。
“喜欢吗?”淮祯问怀里的楚轻煦。
楚韶的双眸都被烟花照亮了,他当然喜欢,更何况他知道,这场烟花是九顾专门为他放的。
开心之余还有些担心:“瑞王府还在着火,我们却在这边放烟花,是不是不太好?万一百姓们说裕王府在幸灾乐祸可怎么办?”
淮祯:“本王就是在幸灾乐祸啊。”
“......”楚轻煦眯了眯眼,戳了戳淮祯的鼻尖,“你好嚣张哦!”
“不管本王立了多少功绩,在京都百姓心里我都是个残暴王爷,既如此,我就做点残暴王爷该做的事儿。”
淮祯圈着楚韶的腰身,贴在他耳边说:“这烟火还是我花了千两白银买下的,那群百姓能沾着你的光欣赏这一美妙奇景,他们该对我裕王府感恩戴德。”
“裕王殿下好霸道。”楚轻煦靠近啾咕怀中,美滋滋地说,“但我喜欢。”
两人正在花前月下蜜里调油时,温砚忽然小跑着过来,“王爷!门口有位随州女子求救。”
淮祯和楚韶皆是一愣:“随州女子?”?
烟火喧嚣下,瑞王府的府门被敲了数十次,里面的家丁才听清动静,打开大门一看,竟是位衣衫破乱的女子,此女脸上还有炭黑的印子,头发有被火灼烧的痕迹,尽管狼狈不堪,却依然可窥出她的容貌绝美。
小厮开门时,隐约听到街两边有搜查的声音,那女子无助至极,跪求他救自己一命,她操着一口随州口音,想起这是王爷封地的百姓,看门的小厮这才破了规矩让她进王府避那不知名的难,又速速让人去禀报王爷。
淮祯与楚韶来到王府前厅时,那女子已经跪在地上,一听说王爷来了,女子立刻跪走到淮祯身边,跪伏在他脚边:“求裕王殿下救命!”
楚韶见她身上的衣服艳丽,外罩一件薄纱,若只看穿着,风尘气十足,且...尽管他不是有意去细看,但这位姑娘薄纱下的脊背上,有多块深浅不一的红痕和淤青。
那是...床笫上才会留下的痕迹。
意识到这一点,他连忙撇开视线,让身边的听雪去寻件女子的外套过来,听雪立刻去办。
裕王府到底是男丁多,楚韶先脱了自己的外套,披在这位姑娘身上,替她遮去肌肤上的难堪。
淮祯自然也看出了异样,相比楚韶单纯的善意,他却想多了一层。
只听口音,这人确实是随州人士不假,但半夜前来王府呼救,穿着又如此不得体...怕是有人借着女子娇弱的表象要来暗算什么。
他拉起楚韶,将他带到身后,不让他过度靠近这位有可能是女刺客的姑娘,这才问:“救你可以,先告诉本王,你姓甚名谁,是随州哪户人家?”
“...民女...”女子哽咽了好久,才敢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民女姓杨,名若雪,是随州布商杨山独女。”
“?!”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淮祯蹲下身,拍了拍女子的肩膀,让她抬起头来,虽然面容狼狈,却是张灰尘遮掩不过的倾城容颜。
随州第一美女的画像,淮祯是见过的。
“你真是杨若雪?!半年前新婚那日消失的杨若雪?”
提及半年前的婚礼,杨若雪更是泪如雨下,“是我,那日我本满心欢喜地在闺房内等着迎亲队伍的到来,窗外忽然闯进两个蒙面的男人,将我迷晕后劫走,等我醒来时,已经被困在京都。”
“...你被困在京都哪里?”淮祯注意到杨若雪的头发和衣服都有被火灼烧过的迹象,心中有了大致的猜测——今夜着火的地方,只有瑞王府。
楚韶也宽慰道:“杨姑娘,你别怕,哪怕劫走你的是当今皇帝,殿下也能替你主持公道。”
杨若雪并不知道这位容貌俊逸的公子是谁,只是他的声音温柔,莫名让人有倾诉欲,她这才敢说出自己的遭遇:“民女被困在瑞王府...瑞王府的黄金屋中半年。”
楚韶:“黄金屋?那不是供文人读书的书院么?”
杨若雪疯狂摇头:“不是,那里根本不是读书的地方!那群书生白日里捧着书只是来做戏的,瑞王府的黄金屋,根本就是...就是一座...”她哽了许久,才将那两个字艰难地说出来,“青楼。”
“里面的女子,都是瑞王从中溱各地劫持而来,就像是王府选妃一样,被劫过来的姑娘,如果能入瑞王的眼,就能留在黄金屋,如果不能入瑞王的眼,就会被...被送去最偏远地界的勾栏瓦舍,而留在黄金屋里的人,如果誓死不从,也一样会被发卖。”
“民女心系随州的夫君和家人,心知留在京都还有一线希望,若是被卖去偏远地界,那便连命都没了,所以我才...才忍辱在黄金屋内待了半年之久,瑞王府里还藏了许多同民女一样的无辜女子,她们大多来自小州郡,对京都并不熟悉,哪怕想逃都不知道该怎么逃。”
小州郡的百姓,不像随州这样有亲王坐镇,亲王在京都也都设有府邸,至少是一道生机。
“民女日夜期盼着裕王殿下回京,裕王府是民女于绝境中唯一的希望,这两日瑞王府起火,黄金屋受牵连,民女才得以趁乱跑出来,拼死躲过瑞王府的搜捕,只求裕王殿下救救民女还有黄金屋里那些无辜女子,求殿下为我等主持公道...”
楚轻煦听清了来龙去脉,又惊又怒:“简直是...荒唐至极,堂堂一个王爷,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可笑的是这位瑞王居然还以专情爱妻博得了好名声,简直荒谬!”
淮祯找人火烧瑞王府,既有替随州和楚韶出气之意,也派了人趁乱混进潜火队去探瑞王府虚实,没想到探子没得到什么有用信息,这把火反倒是烧出了新娘失踪案的全部真相。
“杨姑娘,你放心。”他亲自扶起杨若雪,允诺道,“本王一定还你们一个公道。”
——
裕王府的请帖连夜送到了温霈手中。
这两日整个瑞王府都弥漫着烧焦的气味,东院虽然纹丝不损,还是不免被这股味道波及了。
温霈每日呛得嗓子疼,又听下人回禀说王爷日日在捣腾黄金屋里的书籍字画,心道此人连上朝的奏折都要劳谋士代写,对这些书画着迷,不过是为了装装样子骗骗外人,好巩固他在民间说书人口中博学多识的形象。
年少无知时,他也曾以为这位瑞王是个好学问之人,接触过后,发现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张口全部露馅,于是更加瞧不上,婚后不到两年,两人就分院而居,东院从不过问西院的事。
西院刚刚灭了火,难免嘈杂,此时淮祯来帖邀他去城郊雅苑品茶,他刚好出去寻个清净。
城郊雅苑是裕王名下的私产,坐落在京郊桃花林中,离京中腹地颇远,是个远离喧嚣的桃源地界。
为防瑞王府的口舌眼线,温霈只带了贴身的丫鬟锁清跟着。
他如约而来,见裕王同他的心上人已经候在小亭中,便加快了脚步。
“尝尝岐州带来的碧螺春,小韶亲自泡的。”
淮祯邀温霈坐下,将一盏温茶推到温霈手边,温霈笑意盈盈地看了看楚轻煦,道了声谢,这才喝了一口,赞道:“味道清香浓郁,饮后有回甜之感,果然是好茶,岐州的茶叶都比京都好些,也难怪,人也长得比京都的好看。”
楚韶笑道:“瑞王妃一直如此风趣幽默吗?”
“哎,既到了这桃源深处,就别叫我瑞王妃,这个名号旁人或许视之如宝,我却觉得晦气,所以小韶,你与九顾一样,喊我露白就好。”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楚韶细品道,“露白葭苍,好名字。”
如今是夏季,雅苑的桃花都枯了,桃树绿油油一片,偶尔能瞧见几颗桃子。
“殿下连夜下帖将我约到城郊,总不能只是为了让我品这碧螺春吧?”
温霈可不傻,瑞王府的火是谁放的,他与淮祯心照不宣。
要品茶在京都内随便找个茶馆都可,若不是有要事,就不必避开京中喧哗跑到裕王府的私密地界来喝一杯热茶。
“是出了什么事吗?”
温霈既然这样问了,淮祯也不拐弯抹角,“听说皇兄丢了本很重要的书。”
“嗯?”温霈没听明白。
“这本‘书’掉到了我手中,今日约露白出来,就是想让你看看这本‘书’。”
淮祯一抬手指,一位容貌美丽衣着得体却难掩憔悴的女子走入温露白视线中。
“民女杨若雪,参见瑞王妃。”
温露白满头雾水,他笑着问淮祯:“你说的书呢?”
杨若雪道:“民女便是瑞王殿下在黄金屋里丢的那本书,王妃可愿听听?”
书和人划上了对等。
温露白神色渐渐严肃,大抵猜到事情不简单,便握着茶盏,道:“你说来听听。”
杨若雪便将瑞王如何从各地劫持未婚女眷入黄金屋供他与其他交好的纨绔子弟嫖睡的来龙去脉尽数告知,又说瑞王特意选那非富即贵身家清白的女子来劫,手上至少变卖了五十位清白女子,而现在黄金屋内还有二十位姑娘深受其害。
温露白握着茶盏的手渐渐收紧,面色也慢慢阴了下来,一旁的锁清担心他的身体,取来披风想为温霈披上,温霈抬起手拒绝时,才发现自己浑身僵硬,手心更是发凉,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倒流了一般。
“你......”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是抖的,“你可敢发誓,你今日所言绝无半句虚言?”
杨若雪立即起誓:“民女对天发誓,我今日若污蔑瑞王半句,必遭五雷轰顶,随州杨家全家不得好死。”
“......”
“好......很好。”温露白拿起杯中凉透了的碧螺春,试图用茶叶压下满腔的绝望与愤怒,然而茶水刚入口,他便气血上涌,猛然吐出一口血。
“温霈?!”淮祯吓了一跳,连忙扶住温霈,早就奉命在亭外等候的慕容及时赶来。
楚韶上前扶起被吓到的杨若雪,安抚住锁清。
温霈被抱进了雅苑的内屋,慕容上前探脉用药。
淮祯见温露白双目紧闭,一时涌上自责,他知道温霈身体不好,用这种事实去刺激他必然会让他气血攻心,所以才让慕容跟着。
此事虽说残忍,但难道要一辈子瞒着温霈?
两相权衡下,他选择如实将真相告知,以免镇国公的爱子被瑞王继续糟践。
慕容施针后,温霈很快醒了过来。
他先是出了会儿神,忽然挣扎着起身,楚韶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能扶着他。
温霈双脚落地后,走到杨若雪面前,忽而向她下跪。
“王妃?!”
满屋震惊,杨若雪更是不知所措。
楚韶要将温霈扶起来,温霈却执意跪着,他哑声道:“杨姑娘,是我被蒙双眼,数年来竟从未察觉王府中有此等龌龊勾当,我虽不屑与淮旸为伍,但到底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他有过,便是整个瑞王府有过,是瑞王府对不住你。”
“王妃切不可将一切罪孽都担在自己身上。”杨若雪哪敢受他大礼,连忙上手扶起,这半年她早已摸清瑞王府内院的情况。
瑞王和王妃分居两院,王妃从不过问西院之事,加上瑞王刻意隐瞒,温霈完全是被蒙在了鼓里,或者说,他也是受害者。
当年瑞王娶镇国公嫡子,谁不知瑞王曾发过毒誓,此生只有温霈一人,绝不纳妾,否则不得好死。
夫妻十年,温霈识破了淮旸很多谎言,才对他越发心灰意冷,但他唯独信了这番毒誓。
然而黄金屋在他们婚后第三年就开始修建,其后七年,竟不知害了多少清白女子,而他却无知无觉。
“当年爹爹看不上淮旸的品性,是淮旸发重誓永不纳妾,哪怕登基称帝也会遣散后宫,才允了这场婚事。”
他苦笑道,“如今想来,真是一场笑话,为了堵悠悠之口,他不敢在王府纳妾,为了维护爱妻专情的美名,他也不敢去勾栏瓦舍,所以才...才荒唐到在王府里,在我的眼皮底下,建了这么一座黄金屋,他骗过了我,骗过了百姓,甚至骗过了皇帝。”
“我也不过是......是淮旸用来洗涤顽劣名声争夺储君之位的一件工具而已。这样一个假仁假义,贪色无耻之徒,竟然是我要共度余生之人,我怎能容许这样一个人来毁我一生呢?”
温霈双眼通红,却不掉一滴泪,声音冷若冰霜:“我真想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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