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暄身边连个随身的近侍都没带,他哭得如此伤心,楚韶一时问不出所以然。
他给淮暄擦了擦汹涌而出的眼泪,不想这么一抹,淮暄本就沾了泥污的脸更成了大花猫了。
“乖阿暄,别哭,先跟我进来。”
楚韶牵着淮暄进了侯府,侯府众人已经惊醒,见二公子领着一个哭得哇哇乱响的小乞丐进门,一时弄不清是什么情况。
又听二公子吩咐道:“宋伯,去把东院的客房收拾出来,再备上洗澡的热水。”
宋伯立刻应了去办。
“香岫,让人去厨房端碗热的肉粥,再把温牛乳取一壶来。”
香岫正要应声,一阵风吹起淮暄额前的碎发,她看清小乞丐的面容,惊得破音:“贤王...贤王殿下?!”
楚韶一时也解释不来,只抬手示意她:“快去吧!你家小王爷饿成什么样了。”
但见淮暄瘦了一圈,脸色枯败憔悴,一定是好几天没吃上一顿饱饭,香岫忙往厨房赶去。
这时天才要亮起,侯府的早膳多吃得清淡,厨司甚至还未采买归来,一时半会儿备不上山珍海味。
“司云!”楚韶喊了一声,司云从屋顶上跳下来,听公子吩咐道,“杀一只从北游带回的肉牛,给淮暄煮牛肉火锅。”
一听有牛肉火锅吃,淮暄立刻想起昔日在栖梧宫蹭饭的快乐日子,更是悲从中来,眼泪又汹涌而起,把楚韶急得不知所措——这到底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啊?!
淮暄的手心也是微凉的,不及楚韶暖和。
如今是冬初的时节,再过几日就要下雪了,淮暄身上穿的却是薄薄的秋衫,在这个已经降霜的早晨根本抵不住寒冷。
楚韶先把淮暄领进客房,让他泡个热水澡,刚替他把客房的门关上,楚昀就疾走了过来,问:“出什么事了?一大早乱哄哄的?”
这会儿客房里还传出哽咽抽泣的声音,听着实在是委屈至极。
“是淮暄。”楚韶牵过哥哥,顾着淮暄的自尊,压低了声音说:“想是受了什么委屈,跑来诉苦的。”
楚昀疑道:“我若没记错,这位小王爷,前两年不是与西夷的大单于联姻了吗?如今怎么也该是西夷的国后才是,西夷离岐州,可是横跨了大半个中溱啊,他怎么来的?!”
楚韶拧了拧眉,是啊,淮暄怎么也该是养尊处优的国后才是,怎么就混得这么惨?!
他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现下只能先让他安置下来,再仔细询问。”
这时,客房里伺候的小厮走了出来,手里抱着淮暄刚换下来的衣服。
楚昀上前瞧了一眼,见衣服虽也是宫里才有的绫罗绸缎,但显然是穿了好几日不曾换下,而且衣裙膝盖处,竟还有磨损和破口,衣料也十分单薄,秋日穿还算可行,冬日决计是不够的。
他想了想,与轻煦说:“前几日,玉绣阁刚送了批新的冬衣来,淮暄的身形跟你差不多,不如我去挑几件给他先穿着?”
“好,就依哥哥的。”楚韶正被淮暄哭得心乱,有兄长提醒才想到这一层来。
等淮暄泡完热水澡,穿上暖和的云锦,又挽着衣袖喝了两大杯热牛乳,这才缓过些精气神来,只是双眼依旧红肿,双唇也略显苍白,像是被人亏待了许久,根本不是一顿饭能立刻养回来的。
“阿暄,你...你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楚韶问出这话都有些不忍心。
淮暄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涌了上来,他含着两汪泪,捧起杯盏,吨吨吨灌了一整杯牛乳,像在喝一杯壮行酒,放下杯盏时,嘴边一圈白,他自己抬了衣袖抹了去,似是拿出了壮士断腕的勇气和果决来:“我要休了述律澄辉!”
楚韶毫不意外,果然是西夷宫里出了问题,他正色道:“是不是述律澄辉欺负你?”
淮暄鼻头一酸,“他何止欺负我?他还用钟情蛊骗我!!”
“钟情蛊”三个字,已让楚韶闻之色变。他忙起身,掰过淮暄的两只耳朵,细看耳垂上并没有红朱砂,一颗心还是悬着:“你别告诉我,述律给你用了钟情蛊?”?
“我没有中钟情蛊,是我想给述律用来着。”淮暄好久没有被人这样紧张关心过了,他什么都愿意同皇嫂说,“当年陪皇兄去西夷时,我向慕容犹讨了他手里最后一颗钟情蛊,原本打算下在述律澄辉的酒里,让他爱上别人,我好脱身,可这毕竟是两国联姻,不是儿戏,而且述律澄辉当时的确也给足了诚意。”
楚韶认可地点点头,当年西夷确实给足了诚意,不仅直接娶淮暄为国后,还同淮祯承诺他在位期间永不侵扰中溱的西边边境。
当然了,西夷是打不过中溱的,但能永久避免这种小摩擦,确实是边境子民的幸运。
联姻的婚宴两国国都都有举办,婚礼十分隆重,仅次于当日淮祯给楚韶的大婚之礼。
楚韶当时碍着废后的身份,不能列席婚宴之中,也没有正当名头送礼,却也收到了西夷和京都两方的喜糖,那喜糖里还夹着碎金——只从喜糖就能看出,述律澄辉至少曾真心待过淮暄。
这两年,明镜司的线报也写了,小王爷在西夷一切安好,夫夫和睦。
“前两年的日子,倒也不是过不下去。”淮暄微微垂眸,“那时他待我很好,好到我不忍心下钟情蛊,也想过为了两国和平,就把日子这样过下去,况且那棵树种活要三年,皇......”
“小王爷!再喝杯牛奶吧!”香岫忽然打断,上前往淮暄杯里又倒了满满一杯温牛奶,倒奶的时候,香岫背着楚韶,朝淮暄用力眨了眨眼。
淮暄猛地警醒了一下,意识到自己险些说漏了嘴——三年之期未到,凤凰木的事情决计不能让皇嫂知道,他若是知道了,一定不会再服用心头血养出来的花,那皇兄这两年多的坚持将半途而废。
香岫打断得太过刻意,刻意到连楚昀一个局外人都看出这两人之间守着什么秘密,楚韶自然也看出来了,他抬手拨开香岫,看着淮暄湿漉漉的眼睛问:“什么树要三年才能种活?”
“......”淮暄被皇嫂看得心虚,又灌了一口牛乳,才想好措辞,“是西夷宫里的神树,叫凤凰木。”
“这棵树,要用心头血才能养活,是述律澄辉为陆子星种的。”淮暄不擅说谎,便只能把西夷的事情如实告知,只字不提中溱国都如今也有一棵凤凰木。
楚昀听到“心头血”三个字,眼前莫名浮现宫里每月月初送来的那朵奇花来。
那花的花蕊是白色的,只有最中间染着一点鲜艳如血的朱红色,凑近了闻还有隐约的铁锈味,像极了被谁滴了血进去染红的,但这花一旦煮成花汁,气味就会变成奇香,跟铁锈味相差极远。
楚韶从未见过生的凤凰花,也不知自己每月服用的药是宫里送来的,他自然不会做此联想,只抓着另一个重点问:“陆子星是谁?”
淮暄红着眼眶道:“十年前,陆子星代替述律去异国做了质子,据说一过去就死在了战乱里,自此成了述律澄辉心里不可触碰的白月光。当日因缘际会之下,述律救我脱困,只是因为我眉眼间,有几分像陆子星。”
楚昀听不下去了,“你皇兄知道吗?”
淮暄垂下眼眸:“他很早就知道了。”
“他知道还让你联姻啊?!”楚昀拍案而起,“亲弟弟被视为替代品,一国之君也能忍?!”
大概是代入了小韶,楚昀愤怒异常,如果有人敢把自己的宝贝小韶视为别人的影子,楚昀一定会把那个负心人和那道影子一道抹了去!
“皇兄知道内情后,也曾想过毁了这段联姻。”淮暄抽泣道,“是我自不量力,以为自己能赢得过一个死人,我当时天真地以为,能为故人种十年凤凰木的述律澄辉至少是个有情之人,只要我耐着性子等,总能等到他把这份情转移到我身上,但我没想到...陆子星竟然没死。”
楚轻煦摩擦着指腹,凝重道:“他活着回来了?”
“何止啊,他活生生地闯进我的生日宴,当着我的面倒进述律澄辉的怀里,这两年来的假象在那一刻逐渐崩塌。”
淮暄的愤慨是那样无力,“陆子星身娇体弱,喝的药出了问题,述律就认定是我动了手脚,陆子星自己摔倒了,也成了我推的,陆子星有一点不顺意,那一定是我害的。”
他冷笑一声,自嘲一般地说,“我虽不得父皇宠爱,但也是中溱皇室堂堂正正的皇子,但在述律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小肚鸡肠卑鄙龌龊的小人。”
“阿暄...”楚韶拥住淮暄,不愿听他这么贬低自己。
淮暄接着说:“三个月前,我终于往述律的酒里下了钟情蛊。原想就此脱身,但种种巧合之下,述律澄辉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成了陆子星。”
“这下他对陆子星更好了,为了陆子星的一句话,述律澄辉立刻把我从国后的位置上贬下去,当日联姻时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现在陆子星成了和我平起平坐的王妃。”
楚韶虽然愤怒,但忍不住问:“钟情蛊最初一个月,中蛊之人会痴傻如三岁儿童,你若真想就此脱身,三个月前就是最好的时机,为什么会到今日才离开?”
“我的确想趁他痴傻,骗一封和离的书信,就此和西夷脱离关系。”淮暄面露痛苦之色,“可是很快我就发现,述律澄辉根本没有中蛊!他是装的!!”
这似乎是淮暄最委屈的点,他没忍住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控诉,“述律澄辉,他就是个人精!他让我以为他中了情蛊,这样就能和陆子星光明正大地你侬我侬,有了情蛊做挡箭牌,连皇兄向他讨要说法都理亏!”
“我如今在西夷宫里,形同笑话,既然是笑话,还傻呆呆地留在那里供人取笑不成?半个月前,我收拾了包袱,逃回中溱。”
淮暄痛苦地捂住脸颊,眼泪从指缝溢出:“述律那个狗东西居然还派人追杀我。”
“啊?!!”楚韶一下明白为何淮暄会身无分文,落魄如乞丐了!
他忙扶起淮暄,把他浑身上下都仔细打量了一遍:“你有受伤吗?!”
淮暄摇摇头:“...没有,幸好我跑得快。”
楚韶这才放心,又觉得这事实在怪异,如果说淮暄在西夷境内被追杀,还算说得过去。
但他都入了中溱境内,西夷一个小国,岂敢在中溱地界追杀中溱的王爷?这不是自讨灭国之苦吗!
况且以淮暄的身份,在中溱随便找个州郡落脚都能得到优待,绝不会落魄至此啊!
中溱境内还有京中撒出去的密度极高的眼线,再加上楚韶的明镜司——淮暄但凡入境,绝不至于瞒得过京都和岐州啊!
“阿暄啊,你从西夷一个人跑到岐州来的?”楚韶试探地问,“你...是不是没走官道啊?”
这似乎又戳中了淮暄伤心的点,“我...我...我迷路了,我从未来过岐州,在荒郊野岭绕了三天才找到一个农夫带路......”
“啊这......”
难怪淮暄入境也毫无消息,他恐怕一出西夷就在迷路,官道不走,走荒郊野岭,本来西夷到岐州,至多三日就能到,在淮暄这儿,兜兜转转,居然绕了小半个月,把一个光鲜亮丽的小王爷,绕成了可怜兮兮的小乞丐。
过往淮暄四处游玩,身边都带着许多人侍候,他就是去享受的,如今脱离了别人的保护,整个中溱于他而言都快成迷宫了。
“皇嫂,我是不是很没用啊?”淮暄哭着问。
“胡说。”楚韶忙安慰他,“是述律澄辉有错,你离开他是对的,但是阿暄,这毕竟是两国联姻,你要休夫,也得让你皇兄出面交涉,你此番本该先回京都,向宫里求助,你若是回京都,应该也不至于迷路啊。”
“皇兄是一国之君,他若出面,这事岂不是会闹得很大......”淮暄本意是想拖够三年,等楚韶续命成功了,再让京里出面解决。
如今三年之期未到,淮暄就无法真正洒脱。
淮暄所顾虑的问题也对,若是真地和离或是休夫了,西夷和中溱算是撕破了脸面,这事终究是要慎重,否则头顶被悬刀的只会是边境的百姓。
这时,厨司端了新鲜的牛肉火锅来,那香味诱得淮暄食指大动,连眼泪都神奇地止住了。
楚韶替他先盛了一碗牛肉汤在碗里晾着,安抚道:“你若是不嫌弃,就先在侯府住着,等你皇兄给出决策?”
“不嫌弃不嫌弃。”有了安稳舒适的住处,又有人关心,淮暄觉得自己可算苦尽甘来,终于破涕为笑,“皇嫂比皇兄靠谱多了!”
楚韶听了笑着纠正道:“我已是废后,你喊我哥哥吧,再称皇嫂不合适。”
“哪不合适了?废后又不等于和离。”淮暄抱住楚韶,赖在他怀里,“我就是要喊你皇嫂。”
楚韶无可奈何,也不作反驳,招呼哥哥一同坐下来吃火锅。
安宁侯府一早就吃起了牛肉火锅,与此同时,淮暄在岐州的消息,也被快马加鞭地送到京都皇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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