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祯一回宫就投进连日堆积的事务中,这其中渝州瘟疫相关的奏折最多。
他紧急阅览了几本,摸清了所谓“不明朗”的情况。
太医院的院判禀道:“这病月前就有人发作,但当时无人在意,后来有一家三口去澡堂泡澡,直接传染了近百人。到今日为止,已有十五人死于此病,且多是孩童和老人,此病虽然传染性强,却可以用灵芝保元丸和百草汤初步控制。”
户部侍郎上前道:“户部已拨款向京中各大药店采买这两剂药方所需的药材,明日一早就能送抵渝州。”
淮祯认可地点点头,“这场疫病来得突然,六部要和太医院通力合作,太医院有任何需求,都可越级向六部侍郎禀报,凡与渝州相关的事务,眼下都是头一等重要,不可懈怠。”
院判和各部侍郎一同道:“陛下仁德。”
淮祯用朱笔在奏折上批了两个字,便觉得手骨钝痛,只得放下笔,用拇指挠了挠无故发痒的手心,他看向一旁的慕容,问,“你可判断出这是什么病了吗?”
慕容捂着口鼻,双手戴着手套,正翻阅渝州上报的一摞医案,听淮祯问询才抬起头道:
“陛下,微臣细查过数十人的医案,可以确定,此疫病是通过手足相触而构成传染,染病之人手脚会溢出脓水,形同汗珠,健康人若是触碰到病人的手或脚上的脓水,立刻会被传染。”
“手上的汗珠?!”淮祯想起在岐州城外扶起的小孩,他那双湿漉漉的手攀过淮祯的手背,弄脏了他的手心。
慕容继续说:“此病发作初期,先是感到手脚痛痒难耐,掌心发紫,继而浑身发热,意识不清,若无法得到有效救治,不出一月,就会手脚溃烂而死,微臣只在一本老旧的医书上见过此病的记载,先辈称之为,手足疫。”
淮祯脸色一滞,“你说的发紫,可是这样?”他摊开钝痛的右手。
慕容只见君王手心中央,一片淤紫。
殿内众臣皆是一惊,“陛下?!”
“...是那个小孩。”淮祯后知后觉道,“那群进岐州的渝州百姓,八成都染病了...咳咳...!!”
“陛下!”慕容上前,隔着手套牵过淮祯的左手探脉。
淮九顾召来屠危,“你快马加鞭,通知岐州封城,不能再让渝州百姓入境,已经入境的,包括城内已经和这群人有接触的,全部单独治疗...咳咳...这疫病若是传到楚韶身上,朕治你死罪!”
“微臣领命!!”屠危立刻闪身出殿。
慕容探完脉,眉头皱得死紧,“陛下,你不能再劳累了。”
“确认了是吗?”淮祯平静地接受自己得了瘟疫的事实,只庆幸当日反应及时,先楚韶一步扶起了那小孩,不然今日染病的就是楚韶。
他咳了几声,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下来,却还算镇定,吊着最后一点精神,与殿内的官员道:
“朕身边有慕容一个御医足够,太医院的重心,依然放在渝州百姓身上,兵部...派兵去渝州邻近的州郡排查进出过渝州的人员,得病的立刻收治,让各州百姓警醒,近期不要有肢体触碰。”
“朕得病一事,不准张扬,每日的朝会取消,但民间若有变动,必须尽数在奏折里告知,知情不报者,按欺君之罪论处。当天的奏折,朕会当天批复。为官者不能自乱阵脚,天塌了,也要替中溱百姓顶着。”
众臣仰望着虚弱却刚强的帝王,同时跪地,异口同声高呼,“陛下万岁!!”
待处理完最棘手的事务,淮祯才退出御书房,却不愿回去躺着,他强撑着去了栖梧宫,站在凤凰木下,在眩晕中,抬头看着枝干上那朵已经半开的花。
“幸好浇过水了...”他庆幸自己取心头血时,身体还是健康的,这朵花依然会为了楚韶而盛开。
“陛下,你又是何苦呢?”慕容叹道,“陛下正值盛年,原本身强体健,是近三年取心头血才把身体熬虚了,所以才会染上手足疫,陛下为楚公子做了这么多,楚公子却什么都不知道,当真值得吗?”
“他能好好活着,一切就值得。”淮祯听着凤凰木枝叶的沙沙声,“朕也希望,小凤凰玩够了能落回宫里,但他不想回来,他宁愿栖梧宫易主,也不想回到朕身边来...”
淮祯痛苦地捂住心口,很快他发现捂住心口没用,因为他浑身都痛,一阵风吹来,凤凰木的叶子砸到淮祯身上,就这样把一国之君砸倒了。
之后半个月,他强撑着处理朝政,渝州的瘟疫渐渐得到控制,他的病却越来越重。
高烧烧得浑身滚烫,双手爬满红紫色的疹子,手已经肿到提不了朱笔批不了奏折,浑身像有数万只蚂蚁在附骨撕咬,彻夜难眠。
白日里,淮祯总是神志不清地凝视着织金帐顶,口中念叨着:“花......”
慕容应他,“花已经开了,陛下。”
淮祯牵着嘴角,艰难地笑了笑,昏睡过去前,总不忘叮嘱一句,“瞒着岐州...”
啪嗒一声,楚韶手中的玉盏又摔了个粉碎——这是这个月他摔的第三个杯子。
“最近怎么总见你失魂落魄的?”楚昀招呼下人来收拾,坐到楚韶身边问,“还在想和淮祯的事?”
“他大概是真地生气了。”楚韶拿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茶水,“这一个月,他都没给我的奏折回信。”
楚昀猜道:“或许是渝州瘟疫严重,他才没腾出手呢?”
“以前不管多忙,他也会回我的。”楚韶垂眸,毫无章法地理着自己的衣袖,他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问香岫,“最近京里有没有选妃的消息啊?”
香岫本在出神,听到公子这样问,强挤出个笑容道,“公子说笑了,陛下从未动过选妃的心思。”
“...以前没有,或许现在有了。”楚韶懊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兔子毛织的发带都被他抓掉毛了,“我怎么会说出让他立别人为后这种糊涂话呢?!如果他当真了怎么办?”
香岫忍不住道,“公子...公子与其纠结于此,不如回京和陛下当面解释?”
楚韶顾虑道,“我是罪臣之身,未得传召不能进京的。”
“陛下不会在意这一点的,公子再不回去见见,只怕...”香岫的声音越说越低,她最知道京中情况,从前瞒着楚韶报喜不报忧,这一次却怕两人连最后一面都要见不到,但有些话现在是不能讲的。
这时外头跑进来禀报的小厮,彻底打断了香岫未说完的话。
小厮冲楚昀道:“大公子,大夫的药送来了。”
楚昀一听就知是宫里送药来了,心中嘀咕着这个月怎么晚了两日。
楚韶不疑有他,根本没觉得自己每月喝的药有什么稀奇之处,所以哥哥去取药时他也没跟着。
楚昀走到门口才发现,这个月送药的也不是那位慕容神医,而是屠危将军。
艳红如血的花依旧放在锦匣中,哪怕离了树干也鲜活旺盛,长生不败。
屠危道:“二公子服下这朵花,病就能好全了,这三年吃下的药,能保他余生安康无虞。”
“多谢。”楚昀接过花,正要如往常一样送走宫中使者,屠危却道,“奉陛下口谕,我要亲眼看二公子喝下最后一朵花,才算完成使命。”
楚昀见他神色肃穆,虽有疑惑,但也没有多问,只忙着去煎药。
楚韶胡思乱想间,药已经被哥哥端到了桌上。
馥郁的奇香扑来,楚韶不作他想,端起药就喝,同样也吃到几片花瓣。
等碗里的药见底后。
香岫如临大赦,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到楚韶面前,“公子,这是小王爷前两日寄过来的,奴婢不敢给你看,非要等今日你把药喝了,才能把信交给你。”
“阿暄写信了?”
楚韶接过信,信封里凸起一大块,显然不止一封信那么简单。
他拆开信封,倒出一张信纸和一朵花苞。
花苞鲜艳,不见枯萎之色,和楚韶刚刚入口的那几片花瓣一模一样,他似有猜疑,一头雾水的打开信:
“皇嫂,想看凤凰木开花吗?栖梧宫里,皇兄为你种了一棵,你回宫看看吧。
这世间只有一棵开花的凤凰木,是皇兄为你一个人种的。”
楚韶拿起这朵花苞,拿在鼻子边闻了闻,哪怕香味清淡,也足以让他辨出,这花就是他喝了三年的药——原来这就是传闻中,要用心头血才能养活的凤凰花。
他这三年,喝的又是谁的心头血?——是他惟愿能稳坐明堂安享荣光的君王之血。
“公子!!”屠危等楚韶喝完药,才敢冲进来,跪在楚韶面前涕泗横流地求他,“请公子回宫看看陛下吧!陛下得了瘟疫,他快病死了都不愿意和您说啊!公子可怜可怜陛下,回宫看看他吧!!”
花从楚韶手心脱落,掉到空荡荡的玉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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