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月后,中溱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朝会。
文武众臣站在泰央殿内,翘首盼望着君王临朝亲政。
内殿。
楚韶为即将上朝的淮九顾系上香囊和玉佩,拨了拨他额前的明珠冕旒,手就被淮祯握住了,“明日你也替朕整理衣冠吧,好不好?”
楚韶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前两天,哥哥写信要他回岐州过年,那信淮祯也看到了,他倒是没明着说什么,楚韶还以为他如此沉得住气,不想眼下就原形毕露了。
淮祯口中的明日是没有止境的,明日复明日,最好能把楚韶一辈子留在宫里养在身边,淮九顾才能勉强知足。
楚韶猜到他的小心思,抬手揪了揪他脸上的肉,“上朝去吧,陛下。”
“朕下朝了你还在吗?”
淮祯像个即将强行断奶被送去学堂的小屁孩,幼稚地讨一个下学了你来接我的承诺。
楚韶淡笑一声,“我就在栖梧宫,哪都不去。”
淮祯勉强安心,这才离开内殿,走上正殿。
楚韶走到镂空的屏风往正殿悄悄看,见淮祯一袭龙袍加身,头戴十二行珠冠冕旒,往龙椅上一坐,不怒自威,君威四射,全然不似刚刚在楚韶面前那般孩子气性。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想是亲眼看到皇帝无碍,群臣百官山呼万岁时也格外响亮,简直振聋发聩。
楚韶又扫了一眼朝堂下的百官,见文官一列多了好几个新鲜面孔,都是淮祯这三年提拔上来的好苗子,张里玉居于文臣前排,俨然是最得圣恩的新臣。
“陛下龙体无恙,福泽深厚!”张里玉执着玉板,出列道,“听闻此番陛下染病,是楚韶亲自赴京照顾,此番情意真是感天动地。”
武官一列的温霆顺势道:“陛下重病月余不见好转,楚韶一进京便带来了祥瑞之气,所以陛下才能化险为夷,昔日斩杀文氏奸佞,也得益于楚公子高瞻远瞩,中溱国运才能日益兴盛,楚韶真乃我中溱的福星啊!”
紧接着,又有许多人附和起“楚韶是福星”这个观点,这些臣子要是真心夸起人来,那真是一套又一套的,把楚韶吹得天花乱坠。
楚韶自己听了都脸红,座上的淮祯却没有制止之意——这些话显然很得君心。
“陛下。”
这时,镇国公忽然出声,众臣立刻闭嘴,知道是国公爷一锤定音的时候了。
淮祯隐在袖下的手稍稍握紧,竟有几分忐忑。
“国不可一日无后。”镇国公正色道,“若楚氏真能给我中溱带来福运,废后再立,想来天下人也不会有异议。”
屏风险些被楚韶推倒,这还是当年那个要拿打王鞭揍他的镇国公吗?!什么时候都被淮祯收买了!?
“好!!”皇帝龙心大悦,还要装模作样地道,“既然镇国公都这样说了,朕一定会郑重考虑废后再立的事宜!”
楚韶:“.........”
总感觉这波是皇帝联合群臣在给自己挖坑。
朝会要商议的事有许多,楚韶没有全听完就回了栖梧宫。
栖梧宫封宫三年,却日日有人打扫,连屋内的花都是新折的红梅。
楚韶站在院子里的凤凰木下,抬手把玩树枝上的花苞,这些花苞娇俏坚挺,凌寒而放,却不会再有开花的契机。
“公子。”香岫走过来福了福身,“公子今日要和陛下在栖梧宫用午膳吗?”
楚韶笑道:“倒是有点想宫里的碧螺虾仁了。”
香岫一喜:“奴婢这就吩咐御膳房备下!”
一个时辰后,淮祯下朝离了泰央殿,连朝服和冕旒都来不及换下,就顶着小雪往栖梧宫赶,像是脚下着火了一般疾步踏入宫殿大门,头上的珠帘和腰上的玉佩铮铮作响。
“韶儿!韶儿!!”
皇帝环顾栖梧宫四周,没见到楚韶的身影,脚下一急,险些绊了一跤,幸而身边人扶住了。
“找我做什么?”
楚韶从内殿走出,他换了一身碧蓝色的冬装,头上束了当日大婚时淮祯送的琉璃玉簪,一身装扮正如当年还是君后时一样,他缓缓地占据淮祯的全部视野:
“下朝了?下朝了就来用午膳吧。”
淮祯觉得一切都虚无美好得像场梦境,他跟着楚韶进了内殿,看到桌上摆满了热乎的菜肴,一半是淮祯爱吃的,一半是楚韶爱吃的——他曾在宫中起居录上看过祖父淮靖帝和夜君后的逸事,两人的三餐饮食也如今日一样,一分为二,都顾着对方的口味和喜好。
淮九顾多希望自己能有祖父那样的福气,真正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惜他从前做的错事太多,注定他只能这样患得患失地度过余生,连楚韶一时兴起同他吃一顿饭,他都要欣喜若狂,同时担心下一顿饭也许韶儿就不愿同他一起吃了。
“吃饭呢还出神想什么事?”楚韶夹了一块鲍鱼放进淮祯勺子里,“多吃点,大病初愈要好好补一补。”
淮祯看着勺子里的鲍鱼,明明该欣喜于韶儿关心他给他夹菜,却总忍不住想:等他身体补好了,楚韶是不是就要回岐州了?毕竟他说过,分居两地才是最好的。
淮祯长叹了一口气,鲍鱼都食之无味,楚轻煦都看在眼里,等淮祯喝过一碗老鸭汤后,楚韶装作不经意地提了一句:“今天朝会都说了些什么?我想听听。”
淮祯打起点精神来,说某个州郡今年丰收了,说某个官员要嫁女儿他打算赐个婚,说今年除夕,宫里打算放场烟火与民同乐。
“就这些?”楚韶试探地追问,“还有呢?”
“.......”淮祯硬把“镇国公同意废后再立”这样的开心事压在心口,他怕此言一出,楚韶今天就能收拾东西回岐州去。
“没有了,就这些。”淮九顾心虚地摸了摸鼻梁,胡乱往嘴里又塞了一只鲍鱼。
楚韶无可奈何,埋怨了一句,“上朝真无聊。”
淮祯:“........”
等用过午膳,淮九顾才出了栖梧宫,一脱离楚韶的视线,一国之君终于撑不住,在栖梧宫宫墙边蹲下,身上的鹤氅把他裹成肥肥一团,随侍的温砚吓了一跳,还以为陛下不舒服。
淮祯只摇摇头,叹气道:“有韶儿陪吃饭的好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了,朕好痛苦。”
温砚听了开解道:“陛下为何不开口留人呢?老奴见楚公子并不像心狠之人啊。”
淮祯又摇摇头,头上的珠帘左右甩动,“朕怕一提此事,他就跑了。这世间,人人都想做君后,只有楚韶不屑一顾,偏偏朕只想要他一个君后。”
他抬头看着碧蓝的天空,迎风吃了几片小雪花,不无沧桑地感叹,“朕要是有祖父那样的福气就好了。”
淮靖帝与夜君后,是真正恩爱百年,白首不离。
从前淮祯不知此间珍贵,如今只恨自己没有那样的好福气。
转眼除夕就到了,一大早的,司云又送了岐州的书信来,彼时楚韶正在束发,淮祯正在床边换上朝的靴子。
司云一进来,楚韶便让他把信的内容直接念出来。
正在穿朝服的淮祯立时竖起小耳朵听。
司云清了清嗓子,朗声读信:“小韶,今晚年夜饭做了你爱吃的碧螺虾仁,还惦记着宫里的温柔乡?快回家过年!”
淮祯眯了眯眼,双手大鹏展翅一般伸进朝服的衣袖里,就听楚韶低声与司云说:“我下午偷偷回去。”
淮祯:“.......”除夕的早晨从心碎开始!!
他又不敢拦着,今日偏偏还要去泰央殿赴百官的年宴,宴会一开始就是从早晨持续到天黑,他是皇帝,必得出面主持。
本来这样的场面是帝后一同出席才是,可楚韶如今没有君后的头衔,在这溱宫中简直不要太自由。
淮祯束缚于身份必须出席年宴时,楚韶可以自由支配今日的时间,确实是跑回岐州的绝佳时机。
淮九顾光是想想心都要碎了。
“大过年的,你怎么愁眉苦脸?”楚韶已经穿戴整齐,淮祯见他换了一件箭袖的缎袍,越加肯定这是为了方便骑马回岐州,就差把“朕很痛苦”四个字明晃晃地写脸上了。
楚韶取了一个紫金镶宝珠的发冠亲手给淮祯戴上,“今日可是百官的年宴,陛下不能不高兴啊,否则那群官员要被吓得过不好年了,笑一笑。”
楚韶上手给他戳了两个小酒窝出来。
淮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做了皇帝还要强颜欢笑,真的好惨。
宴会的时辰要到了,淮祯不情不愿地被楚韶推出了栖梧宫。
“韶儿...你...你今日有什么安排?”他支支吾吾地问。
楚韶笑着答:“我约了温霈他们进宫来玩,泰央殿可以设年宴,我栖梧宫也可以设个小年宴啊!”
淮祯上手摸了摸楚韶的小脸蛋,无奈地想:朕的韶儿如今说谎都不会脸红了。
真是物是人非。
“今夜,朕会早些回来。”明知道今夜之后,栖梧宫又要空置了,淮祯还想着自欺欺人。
楚韶笑得眼睛弯弯,“我等你。”
淮祯痛苦地和楚韶在栖梧宫分别,跟被霜打了一样无精打采地往泰央殿去应付文武百官。
泰央殿内,群臣都脸带喜庆的笑容,难得脱了君臣之礼,个个都捧着酒杯来祝君上新年喜乐。
还有人喝醉了酒,口不择言地祝福陛下“帝后和睦”“早生贵子”的,真是让淮祯听了哭笑不得——君后今夜就要跑回娘家过年了,哪来的帝后和睦早生贵子啊!!
诶!!
欢声笑语中,淮祯唉声叹气,想取杯酒来喝,还被温砚制止了,“楚公子特地嘱咐奴才,陛下大病初愈,不能喝酒,只能喝牛奶。”
说着,撤下蜂蜜水,递上一杯热牛乳。
淮祯:“.......”
既然是楚韶说的,他又哪敢不从?接过牛奶,一饮而下,恨不得来场轰轰烈烈的醉奶,忘了楚韶今夜要偷跑回娘家的事儿!
在丝竹管弦的欢乐中,在群臣百官的欢声笑语中,于皇帝而言格外难熬的年宴终于到了头。
淮祯喝了一肚子奶,离开泰央殿,站在玉台上,望着栖梧宫的方向,见那里一片漆黑,哪里是要办宴席的样子。
“他走了...”淮祯在寒风中,闷声说,“韶儿又把朕扔下了,一声不响地把朕扔在这溱宫里了,朕是个没人稀罕要的国君。”
他像只被抛弃的幼兽,在风雪中独自伤心。
温砚忍不住劝道:“陛下不如去栖梧宫看看?老奴觉得,楚公子不会那么冷酷无情。”
“你错了,他就是个冷酷之人。”淮祯望着静谧的栖梧宫,眼泪都砸了几颗出来,“他对朕一向是冷酷决绝,就算如此,朕也只想要他一个!”
“陛下...你不去看看怎么知道楚公子冷酷无情呢?”温砚极力劝说。
淮祯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觉得温砚此言有些道理,说不定韶儿给自己留了新年礼物呢?这样至少说明他没有那么无情。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栖梧宫外,雪地里印满他犹豫不决的脚印,小雪花落在淮祯的锦绣华服之上,他抬手,要推开宫门之际,又畏惧地缩回了手。
他害怕,害怕楚韶走得干脆,害怕他连个礼物都没留,更害怕楚韶从未把他放在心上。
“勇敢陛下,不怕困难!”温砚鼓励他。
淮祯被他激励着推开了栖梧宫的宫门,就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宫里的烟火表演开始了,烟花蹿上天,将黑夜照亮如白昼。
在一片热闹的喧哗和绚丽的烟火中,淮祯看到栖梧宫的凤凰木下,楚韶执着一只兔子灯笼,穿着一袭正红色的冬装,长身玉立于凤凰木下。
淮祯呆愣在原地,觉得烟火太亮太吵,让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当日在岐州,他寻到中情蛊醒来的楚韶时,他也和现在一样,美如谪仙落世,手中抱着一只兔子,今日兔子变成了会发光的兔子花灯。
“愣着干嘛?”楚轻煦抬手晃了晃手中的花灯,笑得明艳动人,“笨蛋啾咕!快过来!!”
与此同时,栖梧宫内忽然灯火通明,殿内爆发出忍了许久的欢声笑语。
“皇兄!你是傻了吗?!”淮暄仗着有皇嫂撑腰,肆无忌惮地和述律调侃起一国之君来。
“傻了,看来这个弟夫不能要了。”楚昀也笑着和术虎说。
温霈和司云都已蹿上屋檐占据绝佳位置看笑话了,慕容秋石上不了房顶,只在地上蹦跶着冲司云喊:“你可别在屋檐上喝酒,别摔了!”
“你们......”淮祯指着楚昀,“韶儿不是要回岐州过年吗?”
楚昀道:“小韶一早就跟我说了,今年会留在宫里。”
“那那些信?”
“我从未写信催韶儿回家,都是他唬你的!”
“......”淮祯惊喜地看向楚韶,头一次被耍还这么高兴!
他才发现楚韶已换掉早上的箭袖缎袍,身上穿的是宽袖的华裳。
他飞奔过去,将楚轻煦扣在自己怀里,大喜若狂,“朕以为你走了,以为你又把朕抛下了!”
“我要是想把你抛下,就不会回京管你的死活。”
楚韶将一朵凤凰花苞插进淮祯发间,“既然我的命是陛下续上的,陛下自然可以合理地占有我漫长的余生。”
“韶儿,韶儿!!”淮祯紧紧拥抱楚韶,怕他跑了似的。
“朕要封你为后。”他抵着楚韶的额头,终于鼓足了勇气,一字一句,诚恳真挚,
“朕得楚韶,是中溱之幸!”
“我可不喜欢皇后这个头衔。”楚韶笑眼盈盈地说,“不过既然是做啾咕的皇后,我就勉强为之吧。”
“楚轻煦...你要了朕的命去吧!”
淮祯扣住楚轻煦的后脑勺,深深亲吻他的卿卿。
天下熙熙,世人攘攘,君王高坐明堂上,坐享万里江山,无边孤寂。
幸而他有楚韶。
淮祯属于天下,而楚韶独属于淮祯。
煦德四年,淮祯顺应民心,重新册立岐州楚氏楚轻煦为国后,权位形同副帝,与君王共拥江山,帝后齐心,四海升平,开创中溱百年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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