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写有晋级六人姓名的册子,最终到了武后手中。
一处宫殿,武后将册上姓名细细看了一番,眉头微皱,只有看到最后的“张少白”时眉间阴霾稍减。
她随手将册子放在一旁,问道:“除了慈恩大师和张少白,其余人都是什么来路?”
来俊臣跪于殿下,身子几乎匍匐在地,即便是回答问题的时候也丝毫不敢抬头:“回天后话,道门的成玄风来自楼观派,素有‘出生即半仙’的美誉;铸氏玲珑来自东海,算是祝由的一支;厉千帆同样出自祝由,主要在苗疆一带活动,擅长巫蛊之术。至于秦鸣鹤,他精通医术但不敬鬼神,应是为了宣扬景教而来。”
武后又问:“你觉得,他们之中谁会对陛下的病情有益?”
“微臣不敢妄下断言,仅凭风试上的一面之缘来看,这六人都有些手段,或许都有益处。”
“都有益处……”武后琢磨了许久,说道,“主要盯着佛道两门的动静,至于其余人可随你处置安排。”
说完之后,武后略加犹豫,补充道:“张少白此人你不可多作干涉,朕倒是有些好奇,他这次又能搞出多大的名堂。”
自打武后代替陛下打理政事以来,在朝野的威望愈重,于是也开始自称“朕”,与皇帝平起平坐。
来俊臣叩头道:“微臣领命,只是臣尚有一事不明,这第二试该如何安排?”
武后忽然轻笑道:“曲池坊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已准备妥当。”
“既然如此,第二试就定为‘药试’,让他们去寻出那只厉鬼吧。这一过程中表现上佳者,可晋级最终的殿试。”
前不久曲池坊便传出了此地闹鬼的消息,据说附近百姓家里常有鸡鸭猫狗甚至是人消失不见,最后只能找到一些骨骸。第二试的关键便落于此处了,只是为何取名为“药试”,却是除了武后之外,无人知晓。
就此,第一试结束当夜,推事院将晋级的六组人请到了普度坛。待到众人抵达之后,来俊臣方才带着抱剑仆苏童现身,他说话一如既往地干净利落。
“本官奉天后之命,将诸位请来普度坛,乃是为了第二试的事情。”
在场众人一听便反应过来,此时此刻出现在普度坛中的人都已晋级了第二试,于是纷纷留意起了其他人来。
张少白也不例外,他双眼扫视了一番,发现晋级之人和自己料想中的丝毫不差。
他看着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看他。茅一川站在一旁细心留意着每一道眼神,努力解读着其中意味,比如好奇、敌意,甚至是杀机。
来俊臣继续说道:“诸位可曾听说曲池坊出现了一只厉鬼,喜好生啖血肉,初时只向家畜下手,可近来却有人接连失踪,应是与此事有关。”
慈恩大师诵了声佛号,表示自己听说过,并且带着徒弟留意过此事,只可惜没有找到丝毫线索。其余人等这些日子则忙于风试,还是头一次听说曲池坊厉鬼的传闻。
“天后有令,第二试名为‘药试’,比试重点就在这只厉鬼身上。”
厉千帆忽然开口打断道:“但厉鬼只有一只,在场的却有六人。”
来俊臣答非所问:“无妨,诸位尽力就好,至于谁能晋级第三试,还是由推事院裁定,相信这次不会再有人对此抱有疑问。”
想起那个被一剑封喉的东巴,厉千帆不再说话。
来俊臣见在场之人再无疑问,转身便走。落后了半步的苏童却一拍脑门,转头补充道:“对了,我家主人忘记说啦!此次药试仅有三日,每日戌时诸位都需来普度坛互通有无。三日后若是厉鬼被抓了,咱们就商定谁入第三试,可若是没能抓到,想来……应该会有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吧。”
说完,苏童冲着张少白这边笑了笑便也离去了。
张少白一头雾水地说道:“这人有毛病?”
茅一川冷哼道:“推事院是武后的人,既然武后都对你多加留意,他们也会如?此。”
蹊跷的是,这边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这期间普度坛竟无一人离去。
这让茅一川有些疑惑,不过随后他便找到了答案。因为佛道两门正低声说些什么,厉千帆和铸玲珑更是不知何时凑到了一起,窃窃私语。
张少白说道:“人多好办事,若是两两一组结为盟友,晋级第三试之后再翻脸,胜算会多上不少。”
茅一川问道:“那你不打算找个人来结盟吗?”
“我?”张少白盯着茅一川看了许久,直到后者感到有些不适之后终于压低声音问道,“我问你,你对曲池坊的厉鬼知道多少?”
茅一川身为金阁主,消息极为灵通,甚至超过了刑部和大理寺,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知道一些。”
张少白咧嘴一笑:“这就好了,这事儿说白了就是破案嘛,有你在我还发愁什么。至于结盟什么的,更是完全没有必要。”
话虽如此,可在场众人也的确无一人来寻张少白结盟,可见这位祝由天脉实在是不讨人喜。
过了片刻,性情孤僻的秦鸣鹤看清了现今局面,率先离去,背影极为洒脱。佛门师徒紧随其后,接着道门也有了动静,不过温玄机却并未急着离开,反而来了张少白这?头。
顿时剩余人都将目光有意无意地转向这边。
没想到温玄机走到张少白面前,做了个伸手欲打的动作,吓得张少白赶忙退了两?步。
温玄机笑道:“你小子懂不懂长幼尊卑,看到我也不主动过来问好,上次来普度坛我就想抽你了!”
张少白却没什么好脸色:“像你这种江湖骗子,我和你没话好说。”
“我怎么就成了骗子?”
“三年前,你给我做的那道破批命!”张少白在心里补充道,还有薛灵芝的那道“天煞孤星”,你这老道可是害惨了不少人啊。
“我这些年做过的批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哪里还记得给你做的批命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啊,我做的批命可从来都没错过。”
温玄机说的这话也不算吹牛,当初他说明崇俨死劫将至,结果明崇俨真就死在了洛水之畔。只不过温玄机没有算到,明崇俨其实算是“死”在了自己的计划当中。
张少白骂道:“你骗了我那么多钱,还指望我现在对你笑脸相迎?”
温玄机说道:“哟呵,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那句批命其实是我从《淮南子》中随手摘的。”
张少白脸色黑如锅底,从来都是他到别人手里“骗钱”,哪里受过这等屈辱,若不是那时年幼,一不留心上了算命先生的当……他越想越来气,懒得再和温玄机说话,带着茅一川掉头就走。
待到离开了普度坛,茅一川终于说道:“温玄机在长安颇有名气,听说他做的批命很少出错。”
“如果他真有那么厉害,掐指一算不就找到那头厉鬼了。”
“你现在心很乱,可以不急着说话。”
张少白叹了口气,边走边说:“唉,温老道给我的那道批命实在是太过玄乎,到现在我也没搞懂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我每次看到这个人,都觉得他的眼神极其不舒?服。”
茅一川的面部抽了几下,主动换了个话题:“关于药试之事,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张少白伸了个懒腰:“又不急于一时,先回家睡觉!”
茅一川看了眼身边白衣,知道张少白最为在意的事情并不是普度大会的金牒,而是那个在张家纵火之人。因为在张少白看来,那人既然趁机毁掉了张家,必定也会在这次普度大会上一举夺走张家的所有名望。
这边白衣黑衣一同回了永和坊,那边道门的师兄弟却在普度坛分道扬镳,温玄机认为晋级第二试可喜可贺,一定要喝点小酒庆祝一下,最好还要再去一次平康坊,这可是长安城夜里最为诱人之处。
成玄风对此毫无兴趣,独自一人回到了升道坊的破道观。这破道观在街坊们齐心协力地一番修葺之后,已然显得干净了不少,起码夜晚不再会有星光从屋檐的破洞上落入屋?里。
年轻道人的道袍已经破旧不堪,后心处的补丁更是无比显眼。他先是在蒲团上打坐了一个时辰,随后便觉得有些倦了,干脆和衣沉沉睡去。
道门中人睡觉讲究一个“内观”,通俗来说便是沉下心思向内观测,看一看自己胸腹之中的精气神。成玄风之前便看到体内有一座破道观,而如今破道观却焕然一新,显然他已经找到了想要的大道。
然而他不知为何突然感到心头一紧,蓦地睁眼,刚好见到月光之下有一道剑影向着自己挥来。
成玄风躲闪不及,一下子被那柄利剑刺了个通透,幸好他事先有所察觉,避开了心脏之处,这才和死亡擦身而过。
刺客一身黑衣,脸上戴着一个怪模怪样的青铜面具,若是张少白看到这个面具,定会识出这正是当初“庞先生”的装扮。刺客见一击不成,眼神中有一丝惊讶转瞬即逝。他动作极为迅速,将剑身从成玄风的身体中用力拔出,随后便又是一剑刺出。
既然一剑没能杀死,那就再来一剑,这对刺客来说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所以他的动作显得颇为熟练。
可成玄风久居山上,哪里见识过山下的血雨腥风,他先是有一刹那的失神,等到回过神躲避的时候又被第二剑划伤了肩膀。年轻道人强忍着剧痛,提起一口气来,竟是一下子撞破了破道观那原本就不算牢固的墙壁,逃之夭夭。那刺客眼神极冷,附骨之疽般追在成玄风身后。
成玄风自幼被当作道门传人培养,不仅精通道法,武艺同样不俗。故而身受重伤却逃得极快,竟是隐隐有要甩开身后刺客的迹象。只可惜,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气味,让他始终无法彻底摆脱追杀,而且自身因为失血过多变得愈加虚弱,精神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恍惚。
最恐怖的是,每当他逃到分岔路口的时候,都会有一个同样戴着青铜面具的神秘人挡住某个方向,一言不发,也不出手阻拦。
直到最后,与其说是成玄风逃到了一处偏僻宅院,倒不如说他是被逼到了这个地方。他背靠着冰凉墙壁,气若游丝,简直虚弱到了极点。
成玄风感到双眼发花,逐渐看不清周围景象,只能用力一咬舌尖,借着最后一丝清醒,翻过了身后的高墙。随着身体“扑通”一声摔在地上,他终于彻底昏厥过去。
可是他坠落之处刚好挨着宅院里的一处居室,住在里面的人睡得极浅,忽然听到了一声类似沉甸甸的麻袋摔在地上的声音,于是便醒了过来。
那人悄悄推门走进院中,月光照亮了她的面孔,竟然是薛家的“天煞孤星”——薛灵芝!
这些日子以来,薛府下人依然无比畏惧天生不祥的主子,所以薛灵芝居住之处十分安静,尤其到了夜里,没有一个仆人愿意主动靠近这边,生怕一不留神便被主子“克”?死。
薛灵芝对此不以为然,反而乐得清静,只是偶尔会想念那位祝由先生,毕竟他算是自己唯一的友人。所以屋外传来声音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便是张少白,只有那个人最喜欢翻薛家的墙头,还曾经带着自己“离家出走”。
然而当薛灵芝看清墙角处那道昏迷不醒的身影时,却情不自禁地皱紧了眉头。
那人躺在血泊之中,脸上满是血污,看不清面容,但能够确定绝对不是张少白,这让薛灵芝顿时紧张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薛灵芝蹙起眉头,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应该如何处理那个不速之客。
就在这时,那个年轻道人在昏迷的情况下又吐了一口血,其中还混有一些血肉碎块,看来是内脏也受了创伤。
薛灵芝见状叹了口气,心想自己总不能见死不救,无论如何还是先帮他一把,至于之后如何就等之后再说。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院外传来极为轻微的脚步声,想必是有人循着踪迹追到了这里。
于是薛灵芝轻手轻脚地走到那人身旁,想把他挪到其他地方,不料成玄风身子极重,挪动起来十分费劲。她将成玄风的一只胳膊绕过自己的脖颈,同时将他上半身的重量大多压在自己的背部。
或许是成玄风在昏迷之际感受到了有人试图挪动自己,他稍稍清醒了半分,双腿下意识地用力,总算是勉勉强强站了起来。
薛灵芝咬紧牙关,将成玄风挪到了假山那头,把人藏在了一个缺口处,这才松了口?气。
成玄风的血沾染到了薛灵芝的轻薄衣衫之上,月光之下,薛灵芝身上触碰到血迹的肌肤忽然有了一些变化。
正如一年前,薛灵芝和张少白双双落水,她好不容易将张少白弄到一个隐秘山洞,结果身上也沾了一些血迹,让张少白看到了那终生难忘的一幕。
而此时此刻,成玄风在一阵恍惚中微微睁眼,他并未看清救命恩人的面容,而是先看到了一只鸟首。
那只灵鸟的头部正倚着女子的脖颈,鸟眼在月下透着诡异。女子肌肤雪白,灵鸟其色火红,两者相融相依,难分彼此。
仿佛薛灵芝就是那只灵鸟,而那只灵鸟也就是薛灵芝。
成玄风原本极为轻缓的呼吸声变得粗重起来,因为他想起了山上看到过的那些典籍,其中《山海经》曾提到过一种灵鸟——看守着长生不老药的灵乌。虽然他从未见过那等神物,可不知为何,他看到那只灵鸟的时候偏执地认为它就是书上记载的那只不死灵乌。
薛灵芝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院外的脚步声上,并未留意成玄风的异常,待到那脚步声消失不见之后,她才发现成玄风已经睁开了双眼,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成玄风一言不发,脸上的血污让整个人显得仿佛疯魔。
薛灵芝感到有些恐惧,但还是鼓起勇气说道:“我去屋里给你拿些伤药,你用后就赶快走吧。”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而成玄风从始至终视线从未离开过薛灵芝,眼神中透着前所未有的狂热。
身处这等绝境之中,他莫名想起了温玄机曾给他讲过的那个故事。温玄机说,在他差点饿死的时候,有个乞丐往他嘴里塞了一口馒头。可是紧接着乞丐便后悔了,又把他嘴里的馒头硬生生抠了出来。
那个女子虽然救了自己,可她是否也会后悔呢?
想到这里,成玄风挣扎着站起身来,又想到女子背上的文身,心头仿佛被人点了一把燎原之火。
一个道门,乃至整个大唐都寻觅了许多年的秘密,终于被他找到了钥匙。
所以他现在还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薛灵芝拿着伤药回到假山这边的时候,发现那个来路不明的道人已经离去。她心思一转,便想到那人一定是不信任她,这才悄悄离开。
这样倒也好,免得她烦心救完人之后又该如何。薛灵芝看了眼宅子那头,见没什么动静,想来石管家和仆人并未留意到这边,便开始收拾院子里的一片狼藉,以及自己身上的血污。
她本就被人看成天煞孤星,若是再不明不白地惹上其他事情,恐怕未来日子只会难上加难。
收拾妥当之后,薛灵芝重新躺回床榻,却心绪难平,久久不能睡去。
“把这副身子彻底交给我,我能满足你的所有愿望,”她脑海中有道声音响起,“你想要的自由,你喜爱的山山水水,还有张少白,我都能给你。”
薛灵芝心想:“你总说把这一切给我,但你又是谁,你明明就是我啊。”
她紧闭双眼,用力摒弃脑海中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尽量让心情平复下来。可她努力许久却毫无作用,她此时此刻的心乱如麻,仿佛预示着什么。
可惜,那个唯一能帮助她的人,正在长安的另外一处……
饱受煎熬。
※
清冷的月光之下,张少白觉得身体莫名发热,好像体内有异物在各处游走,将他折磨得近乎疯癫。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了,准确来说,普度大会的第一试开始之后,他的身体便开始这般,这期间他也花了不少心思寻找病根,可病情还是愈发严?重。
最为恐怖的是,精通祝由的张少白居然完全没有觉察到是谁向自己下了毒手,他怀疑过铸玲珑在自己身上还留了其他东西,也怀疑过是否佘婆婆当时也藏着暗招,不过这些都只是猜测,多日过后早已无从证明。
但是,这也为他提供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自打张少白愿意走出张家大门的那一刻起,他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以自身作为诱饵,主动勾引那些对张家不怀好意的人露出马脚。
如今他中了招,刚好说明的确有人暗算于他,而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极可能与六年前的那场大火有关。
张少白皱着眉头,轻轻推开窗子,看向月亮的眼神中满是感伤。忽然,有道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站在窗外对他说道:“你本就有隐疾在身,如今又伤上加伤,是不想要命了吗?”
“如果能查出那场火的真相,这条命不要也罢。”
五叔勃然大怒:“胡说八道,你若是死了,张氏祝由的传承就断了!”
张少白却说:“我和老爹他们不一样,我从来都不在乎什么传承,我只在乎这一世能不能活得问心无愧。再说了,当年离家出走的大伯说不定还没死呢,可以让他开枝散叶啊。”
“不要提起张怀璧那个大逆不道的叛徒,你是二哥的儿子,和他绝不一样!”五叔看着张少白的惨白面容,怒火顿时烟消云散,“唉,不说了不说了,和你唠唠叨叨了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
“那是五叔疼我,”张少白露出一个孩童般的笑容,转而说道,“之前我用摄魂之法试探出了佘婆婆的深浅,也确定她和大火无关。那么还有铸玲珑和厉千帆二人,其中铸玲珑也与我算是暗中交过手了,就剩下厉千帆神神秘秘。说实话,我感觉凶手就在他们当中。”
五叔喝了口酒,刚想说些什么,突然听到旁边不远处传来“吱呀”一声,转眼间便溜得无影无踪。
明珪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刚才五叔站着的位置,看着窗子里面的张少白,轻声说:“先生怎么还不睡啊?”
张少白揶揄道:“你这是半夜起来开闸放水?挺好,免得尿床。”
明珪小脸通红:“才没有……我就是做了个梦……梦见了我爹。”
张少白叹了口气,又看了小徒弟许久,见他没有离开的打算,于是说道:“进来一起睡?”
“哎!”明珪脸上又有了笑意。
一夜过后,日头初升,张少白拨开压在身上的宝贝徒弟,轻手轻脚地出了门。他与茅一川事先并未有过约定,却不约而同一起到了曲池坊。
曲池坊位于长安东南角,虽说地处偏僻,却有着城里难得一见的好风光,只因曲池便是修建于此。早在大隋时期,这里就建了一座皇家园林,名为“芙蓉园”,之后长安易主,芙蓉园侥幸得以存留。
茅一川赶到这边的时候,比张少白略微晚了一步,刚好看到一袭白衣的祝由先生就站在坊门处,神游物外。
他伸手拍了一下张少白,后者吓得一个激灵,转过头来没好气道:“你这人走路怎么没声!”
“只是你没听到罢了。”茅一川转而问道,“你居然一反常态一早来了这边,莫不是对第二试有了想法?”
张少白摇头道:“没有,只是越想越觉得此番普度大会有些不太寻常。”
茅一川眼前一亮:“怎么说?”
“三言两语我也说不清楚,还是查案要紧,先过了药试再说吧。”
随后,两人似是闲逛一般在曲池坊内走走停停,与其说是查案,张少白反倒更像是出来逛街游玩。不过这人生了一张巧嘴,能说会道,一见到坊中老人便凑上前去套起了近乎,顺带着打听最近曲池坊发生的那些怪事。
情况与茅一川之前了解的差不太多,大概是半个月前,曲池坊便出现了丢失牲口的怪事,而后怪事愈演愈烈,居然又平白无故地丢了几个大活人。更可怕的是,还有人在偏僻处找到了一些骨骸,上面的血肉则被啃食得干干净净。一时间曲池坊人心惶惶,以为是有厉鬼作祟。
说是厉鬼,张少白自然丝毫不信,在他看来所谓厉鬼更有可能是一头凶兽,或是一个……活人。他脚步不停,四处走访,搜寻着那些大同小异的说法。最后,他寻了个清静凉快的地方,折了根树杈子便蹲在地上写写画画。
茅一川看了许久,终于发现张少白画了一幅曲池坊的地图,不过并不详尽,只把主要的巷陌勾了出来。他倍感好奇,于是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这叫‘堪舆之法’,我要用它探一探厉鬼方位。”
“堪舆?祝由居然还懂这个?”
“俗世有风水,人心也有风水,两者算是大同小异。”张少白的态度颇为不耐,茅一川见状也不自找没趣,只是用心去看,至于能看懂几分那就说不准了。
画好曲池坊后,张少白又捡了几枚石子放在手心,说道:“这世间万物,皆有规?矩。”
茅一川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同自己说话,所以没有接茬。果然,张少白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日升月落,这是规矩,冬暖夏凉,这也是规矩。‘规矩’二字,看似简单,却有天地至理,堪舆说白了就是窥探这些规矩的一个法子。”
说完,张少白往茅一川那头扔了颗石子:“听懂了没?”
茅一川微微一愣:“懂了一些。”
“笨,我的意思是,既然世间万物都有规矩,曲池坊的厉鬼便也不例外!”
茅一川倒也不生气,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去年和张少白第一次联手破案的时候,那时他仍将其视为骗子,没想到这位看起来极不靠谱的祝由先生居然真就凭借几滴血破了?案。
张少白苦思冥想了一番,然后把手中石子依次摆在了图中各处。茅一川仔细一看,便发现那些石子的“落脚之处”刚好是发生过丢失家禽家畜,以及有人走失的各家各?户。
只不过,这些地方杂乱无章,看起来似乎没有丝毫逻辑可循。
张少白重新拿起树枝,轻轻画了几道线,将那几枚石子连了起来。随后他停笔犹豫,皱紧眉头,又画了四条线将所有石子圈定其中,他说:“此为矩。”
茅一川也眉头深皱,不解其意。
张少白手中树枝再动,这次画了许多大圆小圆,他说:“此为规。”
规矩已成,曲池坊的地图被弄得乱七八糟,但看上去却仿佛有了一丝头绪。张少白用手指按住其中一点,说道:“人往往不自知,其实自己就像是拉磨的驴子,无论如何走都在规矩之中。”
茅一川瞳孔忽地一缩,他发现张少白指尖所在之处,与地图上各枚石子的距离刚好一致。他隐隐觉得这并非巧合,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头厉鬼就藏在这里?”
张少白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差不多。”
“我看方位似是芙蓉园那头,不如这就过去?”
“不急,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茅一川虽然着急破案,但看到张少白脸色极差,还是不由心软,乖乖找了一处茶摊歇脚。不料他俩落座之后,居然听到了一个极为有趣的传闻。
说话的人是此地的大茶壶,平时就喜欢说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引人来此喝茶。这人说他曾经亲眼见过那头厉鬼,只可惜天色已晚,没太看清。
张少白扔过去一枚铜板,一边喝茶一边问道:“仔细说说,那厉鬼长什么样子。”
大茶壶颇为娴熟地接住铜板,嘿嘿一笑,讲道:“看背影是个魁梧的,估计是个男子,头发很长,而且都拖到了地上。”
“在哪儿看到他的?”
“这个嘛,”大茶壶欲言又止,直到又接住了一枚铜板,这才笑嘻嘻地答道,“就在曲江池边,挨着芙蓉园,那厉鬼走过的地方留有水渍,说不准还是只水鬼哪。”
张少白和茅一川两人相视无言,心中俱是一震。
茅一川再也按捺不住性子,放下茶碗起身便走,张少白也赶忙喝尽了碗底剩下的那点茶汤,跟了过去。
每次涉及查案之类的事情,茅一川的动作可谓风风火火,就好像只要稍微差个一时半刻便会和真相失之交臂。没过多久他便到了芙蓉园外,又过了一会儿张少白方才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芙蓉园乃是皇家园林,看守森严,厉鬼自然是不可能潜入其中的。不过这芙蓉园只将部分曲江圈在其中,还余下大半在宫墙之外,如果那头厉鬼真的藏身水中,便只可能是这个地方了。
而此处,刚好就是张少白用堪舆之法找到的那一点!
茅一川迅速沿着曲江边上仔细探查了一番,的确找到了不少线索,比如有一处较为隐秘的低矮水岸,在那里发现了一些骨头,其中大部分是鱼骨。看样子厉鬼的确藏身于此,至于为何挑了这么个地方,估计和芙蓉园里养着的锦鲤不无关系。
张少白向来懒惰,属于能躺着绝不站着的人,他站在茅一川身后不远处,看到棺材脸有所发现,便开口问道:“喂,你找到什么啦?”
茅一川答道:“鱼骨。”
张少白反应极快,瞬间想通了关键:“没人会闲着没事来这里捕鱼吃,仔细想想只能是那头厉鬼了。”
茅一川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附近景物。曲池坊之所以叫作“曲池”,便是因为它紧紧挨着曲江池,而说起这曲江池,更是大有讲究。
他自幼长在金阁,知道不少长安的隐秘之事,其中一件,便是整座长安城都是根据乾卦而建。长安城内有六条土坡,分别对应着乾卦中的六爻,根据爻辞不同,长安由南向北依次做皇家园林、寺庙道观、市场、朝堂、皇宫以及禁苑用处。
长安地势东南高西北低,然而按理来讲西北属于天门,象征皇权,理应势高。为了改变风水,只好在东南开凿池沼,刻意降低地势,如此一来便有了曲江池。而后此处更修建了芙蓉园,开通黄渠与其相连,使得曲江池变成了一半位于芙蓉园内,一半位于园外的水地。
张少白看了看平静水面,忽然说道:“你说厉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武后又为何将第二试取名为‘药试’?”
茅一川反问:“你觉得呢?”
“它嗜食生肉,这并非活人习性,但大茶壶却说它是人形,且头发极长……总归来说,肯定不是什么鬼魂,至于武后是如何想的嘛,我是一点思路都没有。”
“既然如此,倒也不用思虑太多,把它抓住不就一清二楚了。”茅一川是个不会说谎的人,他目光闪烁,显然还知道些什么,却不愿告诉张少白。
张少白自然看了出来,但没有追问。
两人又在此处徘徊了一阵,没有见到丝毫异常,想到之前的传闻中厉鬼大多是夜间行动,便决定等到夜里再来查探。待到夕阳西下,净街鼓响起,曲池坊各家各户纷纷回了自家宅院,街道顿时空荡下来。
推事院事先早已打点过上下,参与普度大会者只要出示第一试抓取的木牌,便可以无视宵禁,故而张少白和茅一川才能在夜间肆无忌惮地行动。
出乎意料的是,当他二人重新回到曲江池畔的时候,传闻中的厉鬼没找到,却在一棵树下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厉千帆。
张少白心中颇为疑惑,他记得厉千帆之前曾与铸玲珑结盟,怎会到了这里,又落得如此下场?
茅一川却没想那么多,赶紧伸手试了试厉千帆的鼻息,确定他只是昏倒之后便用力掐了片刻人中。
“唔……”厉千帆总算醒转,但眼神迷离,费了半晌工夫才总算是真正清醒过来。
茅一川冷声问道:“此处发生了何事?”
厉千帆虚弱答道:“我与铸玲珑乃是为了‘药试’而来,并且在这里发现了厉鬼踪?影。”
前来普度大会争夺金牒的人算是藏龙卧虎,张少白能够通过堪舆之法找到这里,其余人也有各自妙法寻到线索。
茅一川见厉千帆想要起身,便伸手扶了一把,后者艰难地站了起来,靠着树干,继续说道:“我们找到厉鬼的时候,他刚好从水里出来,看模样和寻常人无异,只是身上衣物极为破烂,人也十分邋遢。”
“那你是如何晕倒的,厉鬼又去了哪里?”张少白站在厉千帆对面,问道,“还有铸玲珑,她为何不在此处?”
面对张少白一连串的问题,厉千帆显得有些迷糊,他说:“我也有些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看到厉鬼不久后,应是有人忽然偷袭……晕倒前我隐约看到铸玲珑追着厉鬼往那边去了。”
说罢,他伸手指了个方向。
茅一川顺着方向往那边看了一眼,随后又转回头来看着张少白,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少白笑着摆了摆手:“你尽管去追那头,这边就交给我吧,厉千帆受的伤不知是轻是重,我帮他简单处理一下。”
既然张少白都这么说,茅一川也就收起对他的担忧,轻轻点头后便风一般地追了过?去。
待到茅一川已经走远,看似虚弱的厉千帆忽然笑了起来。
他双眼紧紧盯着张少白不放,笑声越来越狂放,眼角甚至有泪水渗出,流入了脸颊的浓厚胡须中。
就像是一头终于捉到了猎物的凶兽。
厉千帆说道:“你不该让他留你一人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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