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夜,夜色静谧。
说宁静也宁静,无人言语,唯有满天星辰,唯她。
说热闹也热闹,虫鸣鸟语,风过竹林树梢,有她。
圈着怀里的女子,谁都可以安然入睡,唯薄云岫不可以,凰蛊在他体内蠢蠢欲动,他不知道自己还能陪她多久,可一日也好两日也好,哪怕是生命的尽头,他想……她是愿意陪着他。
不是没想过躲起来,可躲起来未能见着她最后一面,他不甘心,她必抱憾终身。
他舍不得。
他像个小贼,抱着窃窃的满心欢喜,低眉以唇贴着她的眉眼,碾过她的鼻尖,轻得如同鸿羽掠过,只敢做短暂的停留。
蓦地,薄云岫猛地皱眉。快速抬头朝着夜空看去,只见偌大的暗影从头顶掠过,遮天蔽月,速度很快,一闪即逝。
心头骇然吃了一惊,这是什么东西?
再抬头去看,什么都没了,唯有不远处传回来的,嗖嗖声。
黍离和离王府众人亦是惊醒,这般暗影掠过,但凡有所警觉的,都能感知得到。
怀里的人皱了皱眉头,似乎缩着不舒服,薄云岫抬了手,示意众人莫要出声。微微吐口气,他以身子为床褥,承以她所有的重量,让她能舒服的伏在自己身上,安安稳稳的睡着。
黍离派了两人去追,其余的按兵不动,这里才是重中之重,其他的……可暂且缓一缓。
薄云岫一夜未动,许是沈木兮之前一夜未睡,又策马劳顿。夜里伏在他身上的缘故,睡得格外安稳。
山里第一缕曦光落在她脸上的那一瞬,他低头吻上她的面颊,"小孩子不能这么贪睡,会长不大的!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我看了你一夜,你也不知道回我一眼?"
她皱眉,抬头的那一瞬,他轻轻的啄了一下她的唇,"找回儿子,回家再睡!"
"你一晚上没睡?"沈木兮坐起身,微微一愣。
嗯。位置坐得不太对。
"别动!"他声音暗哑,"再动,老二也要起来了!你真的想碰碰它,和它说早上好?"
沈木兮委实睡得有些懵,两颊微红,"你这人,一大早的……"
还好大家都没起来,否则她真的要找个洞钻进去。
薄云岫坐起身,稳稳的让她坐在枝丫上,"待会去溪边洗把脸,我们吃点干粮再上路,免得到时候体力不济,走走停停的耽误时间。"
他口吻里带着迁就,若是她觉得吃不消,不答应,亦有商量的余地。
"好!"沈木兮点头。
如此,他才抱着她落地。
春秀陪着沈木兮去洗脸,腕上都是被绳索勒出来的痕迹,昨夜多亏了这些绳索,她才没有从树上掉下来。只是她不知,若不是月归时不时的一脚把她踹回去,饶是有绳索绑着也无济于事。
"春秀!"沈木兮抿唇。
"喏,不许说什么客气话,那些谢谢抱歉什么的,都给我憋回去。我春秀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春秀漱漱口,转而喝了几口溪水,"东都城里的井水,到底没有这山溪水好喝!"
沈木兮勉强一笑,"一定要小心,莫要冲动!"
"放心,我春秀又不是傻子,你让我上,我再上。那些干架的活,不适合我,我只想找到郅儿,其他的一概不会插手。"春秀轻叹,"谁能想到,还能出这样的事儿。"
"走!"沈木兮甩了甩手上的水,抬步朝着马群走去。
蓦地,眼角余光好似看到了什么。
沈木兮猛地转身,溪边不远处的乱石堆附近,有一堆动物的粪便。
"这有什么好看的,山里的多得是猛兽,咱们以前在湖里村的时候,又不是没见过!"春秀道,然而说完之后又觉得不太对,"不过……不像是黑瞎子的,也不想是豺狼野狗的,是老虎吗?"
也不对啊,这么大一堆。
沈木兮拽着春秀,瞬时连退数步,"走,走!"
"怎么了?"春秀不解,任由沈木兮拽着走,"沈大夫,发生何事?"
"薄云岫,我们快走!"沈木兮呼吸微促,"这里一定有某种很大很大的动物,附近这一带可能是它的领地。我们闯入了动物的领地,是要出事的。"
山里的野物都有划分领地的习惯,小动物若是跑错了领地,就会被捕杀,被猎食。
"这里不能待了!"薄云岫当即下令,"所有人马上离开!"
难道是昨夜的那道暗影?
所有人翻身上马,此刻必须马上离开。
薄云岫抱着沈木兮上马,环顾四周,"清点人数。"
昨夜那两人也回来了,自然没追到痕迹,地上跑的怎么可能跑得赢天上飞的。
众人皆在,立刻出发。
跑出去甚远,沈木兮忽然往回看,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
"怎么了?"薄云岫策马直奔,虽然平视前方,但她的一举一动,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或者人,一直跟着我们。"沈木兮皱眉,又回头看了一眼,"可又瞧不出来,许是我自己疑心生暗鬼!"
薄云岫没应声,女人的直觉有时候是很准的,准得可怕。
"薄云岫,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她仰头看他,却只能看到他滚动的喉结,光洁的下颚,"不许瞒着我!"
"叫一声相公,我便告诉你!"他依旧望着前方。
沈木兮翻个白眼,"不说便罢了!"
女人说便罢的时候,往往是"决不罢休"的意思。
"那我同你说说!"薄云岫深吸一口气,"昨天夜里,有一道暗影浮过,但我没看清楚是什么东西,让人去追,也未有结果,是以我相信你说的,可能真的有东西在我们后面。你身上有凤蛊,又是从小养着,很多东西外人察觉不到,但是你可以!"
沈木兮心神一震,"暗影?"
"很大!"薄云岫道,"像是鸟,又不像是鸟,说不清楚是什么,反正速度很快。"
"所以方才我说我们可能闯入了某些动物的领地,你便急忙让大家离开?"沈木兮恍然大悟,"山里的大鸟,无外乎雕、鹰之类,是不是夜里看不清楚,所以……以为这东西很大?"
"你说呢?"他反问。
沈木兮沉默了,那一堆根本不是鹰或者雕的粪便,比之更大,更可怕。
"别不说话!"他抱紧了她,"你每次沉默,我总要费心去猜,你知道的,我猜不透小孩子的心思。"
她用手肘忖了他一下,"胡言乱语,我是薄夫人!"
成日把她当孩子哄,这是什么毛病?
"前面瞧着挺开阔的。我们停下歇会,你且喝点水吃点干粮,莫要空腹,容易饿伤!"他叮嘱。
"知道了……"她眉心微皱,"相公!"
最后那两个字,她说得很轻,他听得很清,唇角微微挽起,迎着晨曦的光,如同落满了心房。
停下来歇息的时候,黍离领着人绕着周遭走了一圈,最后空手而归,"说来也奇怪,竟是连个鸟蛋都没有,这林子还是白长了这么一片?"
沈木兮与薄云岫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不会吧!"春秀不解,"我们以前住湖里村的时候,山上野兔、竹鼠,什么都有,夜里还有野狼和豺狗出没,这么……这么大一片林子,除了咱们就没喘气的了?"
黍离两手一摊,"没有就是没有,别说喘气的,连冷血的都没有。"
"真是邪了门!"春秀双手叉腰,"夜里不是还有鸟叫声吗?怎么可能连个鸟蛋都没有?"
"哎,还真没有!"黍离轻叹,皱着眉头环顾四周,"都找遍了,压根没活物,王爷,您说这地方是不是够邪门的?难道是昨晚……"
沈木兮想了想,"我在这林子里倒是有些发现!"
众人齐刷刷扭头看她。
"这里不是没有活物,而是你们没看到而已。有不少毒虫,蛰于暗处,那些东西自带剧毒,寻常不会主动攻击人,但若是不小心,定是要出事的。"沈木兮走到树下,从腰间的小包里取出针包,抽出一根银针,扎入了树根下的土中。
待银针取出,业已发黑。
"这代表什么?"春秀忙问。
沈木兮深吸一口气,"这一带到处都是毒,所以那些活物压根活不了,但凡能活下来的,都是在这样恶劣的地方适应下来,或者出现了抗毒症状。就好像你们。现在是没什么事,若是在这里久留,必定会出现各种症状。"
"唉呀妈呀!"春秀瞧着自个脚下,"敢情这些草啊树啊的,都适应了?那这些花草树木是不是也自带毒性?"
"按理说,的确如此!"沈木兮点点头,"当然也有例外的,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凡毒物,三步之内必有解药!天地万物,相生相克,素有共生的机缘。"
薄云岫环顾四周,"所以这些东西。不能轻易碰?"
"对!"沈木兮点头,"这些东西瞧着与寻常无疑,但本质上已经发生了变化,最好别碰,我不能保证自己的解毒丸,能解开这些沉淀已久的毒物!"
她愈发相信,护族的聚居地定然是在附近。
护族素以炼蛊炼药为主,因为当年被突然剿灭,所以护族的那些毒物便留在了此处,无人料理处置,便渗入土中,逐渐的越界扩展,经过这么多年之后,没有被消融,反而日益沉淀,足见毒性之强。
所以……护族被覆灭,未见得是坏事,老天爷以他特有的方式,让这神秘的部族消失在了膨胀的边缘。如果韩天命没死,那么今时今日,恐怕……
后果不堪设想!
沈木兮收好银针,"不过这些水没问题,说明水源是干净的。"
薄云岫取出地图,"那就说明这条小溪没有经过护族的地盘。是绕过去了。"
沿着小溪的方向找去,然后与水源背道而驰,估计就能找到护族的地方。
这么多年过去了,护族的阵法应该早就消失了,但如果还有人住着,势必会重启阵法,是以必须小心谨慎。
薄云岫收好地图,"准备一下,马上……"
匍一黑云遮天蔽日,光线瞬时彻底消失。
"是鸟!"春秀率先喊出来,"好像真的是……这鸟真大!"
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鸟。
事实上,谁都没见过。
硕大的鸟,张开翅膀飞过众人的那一瞬,如同乌云盖顶,光亮尽失,满目皆是玄色,速度很快……能看清楚的也就只有大概的轮廓。
像是鹰隼,但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鹰隼,离王府豢养了不少鹰隼,但是长这么大的……普天之下怕也没人见过。
"认得出来是什么吗?"薄云岫问。
所有人都摇头,一个两个都看得目瞪口呆。
"我们这里,很可能还是它的地盘!"沈木兮有些紧张,"薄云岫,我们快点走。"
诸事有异。必成妖。
这鸟长这么大,怕是要吃人了吧?
"走!"薄云岫一声厉喝,众人当即朝着马群走去。
忽然间狂风大作,昏天黑地,被风卷起的落叶,瞬时迷了众人眼。
薄云岫第一反应是将沈木兮塞进怀里,快速将她摁在树后,牢牢的圈紧,耳畔唯剩下马匹嘶鸣的声音。什么都是其次,怀里的人是最重要的!
"是鸟!"
黍离惊呼。
紧接着是凌乱的声响,有随扈被甩了出去,也有刀刃发出的撞击声,不知道碰到了哪儿,乒乒乓乓的一阵胡乱作响。
待风影稍熄,薄云岫快速退了外衣笼在沈木兮的头顶,"躲着,别迷了眼,月归、春秀,看好她!"
沈木兮心慌,"薄云岫!"
他业已冲了出去。
"沈大夫!"春秀和月归扑了上来,三人窝在一处,瞧着眼前令人咋舌的一幕。
好大的一只鸟,站立起来比薄云岫还要高出大半,两翅扇风,席卷而来的力道,寻常人压根无法靠近,冲上去的精锐,好歹也是武功高强之人,愣是被逼得无法近身,着实了不得。
"这么大一家伙,要是炖一锅,都足够吃上一年吧?"春秀捏着手中的杀猪刀,不由的自言自语。
沈木兮和月归愕然回望着春秀。
"哦,我是开个玩笑的。"春秀忙道,"这东西还不知道有没有毒,若是吃坏了,会吃死人的。"
沈木兮,"……"
月归,"……"
"鲲鹏万里,难道传说中的东西,真的存在?"沈木兮有些心慌,"这可如何是好?"
薄云岫倒是能出手,只是这鸟似乎能独立思考问题,每当薄云岫靠近,就开始扇风,使劲的扇。饶是薄云岫武功再好,也只能站在原地,仍是无法近前。
"什么鲲鹏什么跟什么?"春秀咬咬牙。"我看,就是一直老鹰,平素不好好干活,像我一样吃多了而已!月归,你照顾沈大夫,且看好吧!抗风,还得我来!"
"春秀!"沈木兮疾呼。
说时迟那时快,春秀已经拎着刀冲了上去,"老娘能宰猪,也能宰了你!"
薄云岫快速闪开一条道,拂袖间掌风凌厉,直逼怪鸟而去。
所有人眼疾手快。集体一扑而上。
鲜血迸溅,鸟声悲鸣,刹那间怪鸟扑棱着受伤的翅膀,直飞而去,有血迹斑驳落于树梢。
"春秀?"沈木兮慌忙冲上来,"伤着没有?"
怪鸟离开的时候,甩了春秀一翅膀,春秀直接被撞飞,狠狠撞在了树干处,落地一声闷哼,疼得龇牙咧嘴。吃力的摆摆手,春秀扯出吃痛的笑。"不、不疼,就是……"
五脏六腑都险些摔得移位,真特么的疼!
"怎么样?"月归将春秀扶坐,靠在树干处。
沈木兮忙不迭为春秀诊脉,"还好还好,没伤着腑脏!"
"我没事!"春秀喘上两口气,"就这么个玩意,怎么可能伤得了我!放心,没事,我砍伤了它的翅膀,估计飞不了多远,下会再见着。我就扒了它的毛,将它烤着吃!"
月归轻叹,"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
春秀干笑两声,有些尴尬,"习惯了!"
"你怎么样?"沈木兮走向薄云岫,却见他面色发青,唇色发白,惶然扶住他,"薄云岫!"
"王爷!"黍离快速去取药,"好在出发的时候,卑职带了药!"
薄云岫体内的凰蛊,早已无法压制,是以平素绝对不能动武,一旦催动内里,凰蛊只会越来越活跃,眼下用药,只能暂且压住一两分,根本做不到全权压制。
疼痛袭来的时候,他连个蜷缩之地都没有。
"薄云岫!"
"别过来!"
树后的薄云岫,因为疼痛,快速蜷成一团,咬着牙不想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声音,却始终无法压制嗓子里本能的粗重呼吸。
疼,好疼!
全身上下火烧火燎的疼,他倒是想满地打滚,奈何……怕她看了只会更难过。
下一刻,沈木兮忽然抽走月归的剑,用力的划开掌心。
"沈大夫?"
"沈大夫?"
疾步走到树后,她满是鲜血的手,快速递了上去,"喝!"
薄云岫抖如筛糠,快速捧起她的手,抵在了自己的唇上。鲜血滴入泥土,不如涌入喉间,自此融为一处,两两永不相离。
沈木兮咬着牙,看着他拼命的汲取她的鲜血,神色何其平静。
"薄云岫,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她低低的说着,"我们还有余生,还要白头偕老,等找到了郅儿,我们就一起离开东都,一家人快快乐乐的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
有滚烫的东西,无声无息的落在她掌心里,熨烫着她的肌肤,红了彼此的眼眶。
"你莫难过,也莫哭。横竖我这一辈子,不管是夏问曦还是沈木兮,都只认定你薄云岫一人。"她笑着落泪,"你一定要撑住,知道吗?凤不离凰,凰不离凤!我们,说好了,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重重的阖上眼,吻上她掌心的伤,嘴里皆是鲜血的滋味。
薄夫人,我应你!
一生一世!
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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