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烈的焰火熄灭,万物奔腾归于宁静的时候,头顶依旧星河灿烂,面前的山河满目疮痍,远处黄沙无限悠远地蔓延着。
所有事物都在寂籁的夜里找到归宿,唯有山风偶尔刮过将心境翻动。
西山顶上余温未尽,料峭春寒里裹着残破的灵魂,所有人都蜷缩在一角,仿佛不敢相信经历了这一场毁灭性的天灾之后,还能活着。
“归队吧。”左引率先打破了沉寂,但言语中却充满了不确定。可是军火和药品已经截获了,一切尘埃落定,在此逗留并无意义。
“这些人怎么办?”宋西西指了指洛长白和凌安知以及凌安知怀里那个不知死活的方安呈。
左引看了一眼周湳浦,他周身苍凉如同风化的雕像,知道他现在无法正常思考,只能自己做决定。
这次的任务算不上成功,双方交易的物品虽然已经截获,可境外的犯罪团伙并没有完全抓捕,火山爆发之后趁乱逃跑了两个。国内这边,负责此案的相关警察已经联系了他们,正往这边赶来。有没有罪轮不到他们去审判定夺,可他们却有义务保护这些人的生命安全。想到这里,左引将手中的烟头掐灭,拧了眉头说:“通知关咲。”
宋西西随即低头开始联络关咲。
左引发动车子,轮胎在碎石上滚动了两下。
凌安知麻木地随着车身的颠簸左摇右晃,现在的她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不管那帮中东人今后会怎么打击报复,她都不想再参与这场争斗了。以前她总觉得梁深晚蠢不可及,但其实她是活得比谁都通透的人吧。她们都是对自己想要的东西拼尽全力的人,可是梁深晚并不会像她这样不择手段。
她咬着牙拼命忍耐希望不要哭出声,她朝那栋已经化成灰烬的小屋遥遥望去。
她祈祷有奇迹,那个家伙不是一向都福大命大的吗,她怎么就没有从灰烬中爬出来,站在高高的地方冲她挥手,冲她笑,冲她说——凌安知,你看我还在这里。
“停车!”周湳浦突然下达命令。
配合默契的左引随即踩下刹车,周湳浦抽出枪上膛扣扳机,一秒都没有犹豫,众人回神的时候子弹已经从窗户穿了过去。
只听“啊”一声惨叫,不远处有人影倒下。这就是周湳浦,即便心头已经因为梁深晚悲伤到了极点,可是在面对敌我的时候,依旧能第一时间做出最本能的反应。
剩下的三个人立马警惕起来,拔枪进入战斗模式。
洛长白听到枪声哆嗦着赶紧趴倒,恨不能钻到座椅下面。
于丁宝用红外望远镜观察了四周并没有见到其他可疑人物。周湳浦指挥其他人留在车内,他一个人趁夜黑摸索着下到车外,脚底踩上了西山脚下的碎石,尽管已经很小心了,但细微的声响还是避免不了。
和他们往相反方向逃亡的那两人,一定是中途不死心趁乱追了过来,停在他们身边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刚才他根据对方亮枪时枪身折射的光解决了其中一个,那么另一个一定会有所警惕,现在双方都在暗夜里,他不敢大意,顺着刚才射击的方向摸索前进。
忽然,坐在车内的凌安知叫了起来,他刚一回头,对方立马发动了车子,一溜烟往西山边境开去。
周湳浦忍着冲天的怒火一脚踹开车门,对视上凌安知眼睛里是一种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的想法。
凌安知狼狈地举起一部手机,那是她之前用来和对方交流的通讯工具,她激动得话语不全:“晚晚,他们,在他们手里,晚晚在他们手上,要我们拿药去交换。”
“不可能!”左引一把夺过她手上的东西,“那种情况下,我们都来不及,他们怎么可能会有时间把梁深晚救走,这是陷阱。”
周湳浦定了两秒钟,眼瞅着那辆车已经开离他们越来越远,来不及思考,他果断下达命令:“我一个人去,左引和西西开车尽量把他们送到安全地方,务必亲自送到警察的手中。”他双目赤红,“丁宝留在边界接应。”
在来之前,他们对对方手上有多少人并不是很清楚,重新追回来的那两个人自然不是来跟他们正面交锋决一胜负的,对方目的很清楚——把他们引到边境线。
他当然知道这是陷阱,却是一个不得不去跳的陷阱。
“你疯了?”左引不同意,冲他吼,“你知道山后是什么吗?可能埋伏着大量的恐怖武装,他们就等着你去跳,你看不出来吗?我们的任务到这里可以结束了!”
“我知道。”周湳浦跳下车,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要是我……没能回来,左引你接替我,丁宝也迅速撤退。”
左引气得一脚踹向车门,但下一秒却立刻跟着周湳浦跳下了车,不等周湳浦回神一拳砸到他脸上,趁他一个趔趄倒下后马上跪到他身上,不依不饶地再补两拳,边打边骂:“我稀罕接替你,你以为你是谁?你那么想死,我他娘的今天就让你死在我的眼皮底下。”
“左副队!”宋西西和于丁宝立马冲下车去阻拦,“你干什么啊?”
“我干什么?看不出来是在成全你们周队吗?”左引气恼地踢了一脚下西山下的碎石。
周湳浦趁机站起来,一声不吭地继续往前走,左引又一个狼扑,周湳浦再倒。
于丁宝和宋西西拉不过来,左引嗓子哽得难受,一双苍劲的大手死命抓着周湳浦的肩膀,周湳浦要去送死,左引怎么可能不知道原因。
那年,左引因为当了桀骜不驯的市井混混,被家里人强制送到部队,因为身体素质过硬再加上综合表现强大,被“天鹰”的陈大队看上带了回去。他初次见到周湳浦的时候,周湳浦还是一副读书人的气质,沉静地坐在宿舍里,手上拿着一本《战国策》看得很认真。白净的面庞、白细的双手、清亮的眼睛,一看就是没有吃过苦的什么二代。左引为此故意走到他面前冷哼了两句,他眼都没有抬过一下。
听说他是在全国最好的军事高校毕业,在校期间表现得十分抢眼,那样的人有千万条更好的出路,左引怎么也想不到他来这种随时都会送命的部队的理由。
后来,两人一起出任务,遇到了生死抉择,周湳浦也是把生还的机会给了左引。左引不同意,他贴在悬崖上笑了出来,他说,我活着很痛苦,也是想了好久总觉得死得其所才不枉这一生,来特战队之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光荣地死去,不要在思念和悔恨中苟且度日,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已经觉得这样的死法很无憾了。
左引想不到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能够把周湳浦折磨成那样,但是他替他不值。
他可能讨厌的从来都不是梁深晚这个人,而是就事论事地讨厌她的那个角色和身份而已,自私任性、无脑还自大,在她身上,左引根本就看不出有丝毫的闪光点。
可就是那个人,她一出现,就让周湳浦丧失全部理智。那并不是一个艰难的任务,甚至事先准备得无懈可击,只要从那间摇摇欲坠的土房子里出来,周湳浦便是上尉了,他又创造了一个传奇。可他们偏偏在那里遇到梁深晚……长达近十年的分离,她在他心中依旧鲜活跳跃,连一丝灰尘都不舍得让她蒙上。他说他要救她,不顾一切地把她带回了训练营地,守了她三天三夜。陈大队一怒之下要撤他的职,他连句反驳的话都没有说。护送她去支教的路上遇到的那帮人,人家已经说了要的是梁深晚,她手上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他还是瞒着她,瞒着组织将她放了。
陈大队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让他们最后一次去抓捕走私,都要成功了,他却在看到她发来求救信号后,果断转身去找她。他被停职也要跟着她,他声嘶力竭地说她不是参与者,为了证明一路护着她。
他们在这个队伍里一同成长,一起面对过许许多多次死亡的威胁,左引当然看得出,周湳浦对军衔职位一点都不在乎,即便年纪轻轻有那么大的战功也不曾看到过他眼神跳跃的样子,他的世界永远黑白如同没有上色的图画,而梁深晚的出现,让他开始有了色彩。
可就算是那样又如何,他周湳浦的生命里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啊,还有这么多在乎他生死的人,他都看不到吗?!
左引双眼赤红,死死地抓着周湳浦不让他挣脱,坚硬的碎石硌在他骨头上生疼,就算是这样他也绝不松手,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他心里清楚,那里不可能有梁深晚,不可能的。
一个从小就倔强如牛的大老爷们,在交火中多次受伤被子弹贯穿身体取子弹都硬是挺着一滴泪都没有流的人,此刻的左引泪流满面。
他最后的挣扎在西山尽头的枪声传来时结束了。
对方在警示,让他们赶紧带着东西过去。
周湳浦突然爆发腾身而起,拖上截获的药箱,将左引和宋西西还有于丁宝甩在身后,边向前走边把身上关于“天鹰”的东西一件件取下丢在身后。
当他整个人融进苍茫夜色深处的时候,他只是周湳浦。
走的时候他说:梁深晚是我这一生最骄傲的遇见,是我的爱人没错,但在此之前她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公民,救她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即便那是陷阱,我也没有不去的理由,即便那个人不是她,我也会去。
左引起伏不平的胸膛里有一股难以忍耐的火在蔓延。西山顶上的雪因那盛大的光火融化了不少,顺着山体流到他脚边,十分冰寒。
压在梁深晚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恐惧和不安早就消失无影,最后盘旋在她脑中挥之不去的东西竟然是后悔当初。
当初不该去招惹周湳浦,不该在他一次次明确拒绝后还厚颜无耻继续纠缠,不该在任性说了分手后还对他念念不忘,不该在久别重逢后又对他情难自禁……若不是那样的话,就算今天她死在了这里,当他听闻老同学过世的消息时,最多只会感叹生命无常。可是以后怎么办啊,你一个人在这世上要怎么办啊!
当她做好等死的准备,身后响起了巨大的轰鸣,接着她整个身体被人从废墟中拔起,腿被水泥板刮出道道血痕,可她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恍恍惚惚中她也看到了雪山之巅壮美的爆发,甚至看到了周湳浦斗兽一般向她扑来的身影,她想大声呼叫,却在所有疼痛涌上心头的时候,痛苦地闭上了眼。
……
睁眼,下面是一片碎石山,尽头是和黄沙相接处的星空。
她被绑在车顶上,脑袋被抢顶着,寒风似刀刮过她的脸,睫毛上已经干涸的血迹让她很难把眼睛全部睁开。
四处扫视之后,发现那座爆发过的西山已经在她东边了,而不远处的边界标志明确地告诉她,她还活着,只不过她现在已经出境由人质变成了国际人质。
这瞬息即变的人生啊,真是一点小差都不能开。
交易领头的人拿着手机叽里呱啦地说着梁深晚听不懂的话,一会儿轻言轻语一会儿又暴躁狂跳,甚至还把枪从梁深晚脑袋上拿下来对着天空开两枪。
好像是在寂静的深夜里演绎的独角戏,梁深晚觉得有些好笑,便嗤嗤地笑了出来,扯得浑身都疼。
那人听到动静,转头来到了梁深晚的面前,用力把她低垂的下巴扳起来。
梁深晚以为他会出手打她,但没有想到他居然伸手抚上了她的脸,有些干燥和颤抖,他眉头紧皱好像想到了什么令他难过的事情。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将她身上的绳子松开,指了指西山边界,用不是非常流利的汉语说:“走。”
梁深晚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大费周章地把自己从天灾手中救出来,然后绑来了这里,就这么轻易地放了她?
现在的犯罪片都已经是这个套路了吗?
她有些怀疑,但是那人推了她一把,她只好强忍着身体上的疼痛往前走。
西山脚下的碎石没有历经过洗刷和磨圆,棱角分明地在她脚下,每往前走一步都是煎熬。虽然这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可她心里清楚,身后的那个人随时都会后悔。即便是有人来救自己,如果她没踏进祖国的边界,他们也不能轻易行动,因为他们代表的是国家,随便一个冲动的行为都可能引来国际问题。
所以就算她现在是走在刀尖上的,也一定要咬牙坚持过去,坚持了才能有希望。
在这高寒地区,天亮之前的凌晨格外难熬,冷寒的空气将她所有的热血都冷却了下来,她哆嗦着走进山脚下的浓雾里。
突然响在她脚边的枪声打破了她身体里的坚冰,像原本安静无声的牛群中突然响起了牧人鞭子的声音,所有牲口都开始奔走,那是本能对危险临近时做出的第一反应,她开始拖着不灵便的身体朝边界拼命奔走。
她努力吸着鼻子,冷刺刺的风灌进鼻腔好像瞬间就冻结了一样,刀割般的疼痛充斥着她的全身,她奋力地往前跑。身后的枪声不断地在她的脚边响起,却又不击中她,那人恶趣味的笑声和轻松追随的脚步声飘荡在浓雾中。梁深晚死死咬着嘴唇,将所有的恐惧压抑在嗓子里,借着撕心裂肺的抽噎释放在惊恐的眼睛里。
那人开枪的频率越来越快,就在梁深晚半只脚踏进边界的时候,那人一把冲上来揪住了她的头发恶狠狠往后一拽,就在她以为自己要重新甩在那些有棱有角的碎石上时,面前一闪而过的高大身影稳稳接住了她。
浓重的雾气当中,那人有着一双英气十足的眼睛,他温暖干燥的大手护在她的腰上,身体里有一股淡淡的高山云松的味道。
他喘着粗气在对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开枪之前抱着梁深晚一个回转后旋踢,将那人踢到地上。
金属撞击碎石的声音传到梁深晚的耳朵里,她伸出双手攀附在来人的脖子上。来人终于垂下双眼,眼白里蔓上恐怖的红血色,鼻翼极速抽动,脸上的肌肉因用力过度都扭曲了。
倒在地上的人很快就起身,对着身后说了一句什么,所有事先埋伏好的人都像从地表深处冒出来的一样蜂拥而来,枪声四起。
而周湳浦,手无寸铁。
梁深晚因冷也因害怕抖动得不成样子,她抓着他胸前的衣服,绷紧了湿润的眼睛对他吼:“你快走。”
“我不像你,一个人也可以活着,”周湳浦红着眼睛笑着说,“所以,从今往后的人生里,你可不能再跑了。”
梁深晚手心一空,周湳浦起身拖着来时手里拿着的箱子缓缓走向那帮人。枪声渐小,而他钻进浓雾中的高大身影渐渐变成了缩影,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耳边还有他温热的嘱咐:“等枪声停了,你就往边界跑,那里有人在等你。”
“周湳浦,你以为你真的是神吗?你以为你不会死是吗?”
“为了你,我不会死。”
“可是,子弹不长眼……”
周湳浦缓缓举起右手,虔诚又真挚:“之前每次活下来都觉得是侥幸所致,但我在此向你起誓,以后活着是我的使命,因你而在的使命,终生有效,永不更改。”
看着满身伤痕的梁深晚,周湳浦心如刀割,转身时,是对曾经荒蛮青春的无限悔恨——如果早知道,我们会经历如此劫难,我一定会在你第一次说喜欢的时候,就如你所愿。
一眼望不到顶的西山静默伫立见证了那场誓言,寒风呼啸依旧,什么东西撕破了天边的黑幕,有橘红的光穿透暗夜来到了她的身边。
他们背离着远去,梁深晚一脚踏进祖国的大地,身后枪声再度响起。
他说,日出时见。
于丁宝看着梁深晚一瘸一拐地走向边境,并没有去阻拦。远处太阳已经升起,彻底将夜幕赶走,只是暮春的清晨一片残花败柳的景象,让看见的人都忍不住想要落泪。
“我等你两个小时,若你还没回来,我便去找你。”梁深晚望着他,“你说错了,我一个人也是不能很好地活着的。”
他说:“日出时见。”
一夜激战,边境上的这座西山此时此刻依旧无声,它平静而庄严地端视着一切,看他们厮杀,看他们争夺,最后叹了一口气将所有的杀戮全然覆灭。
日出,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梁深晚瘦削的身影向雾气还没散尽的地方奔去,一路上都是躺下的身体,有些还在喘气,有些已经僵硬了。
她强忍着想要呼叫他名字的冲动,他答应过的,他宣誓了的,他说他会为了她活着的,他是军人,他不能骗人的。
他说了,日出时见的。
可她抬头,目及四方,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还站着的人,所有人都躺在地上,所有人……
“骗子,骗子,骗子……”她大声嘶喊,喉咙一阵甜咸,浊气冲破了心肺她吐出一口污血。
就像别人说的——这世上以前那些为她遮挡风雨的人,现在一个个都变成了她的风雨。
他们利用她,背后操纵她,不顾亲情死活将她送来了这杳无人烟的蛮荒之地,看似幸福又温暖的人生早就只是一个假象,所有假象背后只剩一颗真心的时候,那颗真心却也因她消失了,成为压垮她生存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无力呐喊,太累了。
“阿深……”她倒下去,抬头仰望天空,那一穹碧蓝,好似世间美好从未远离。
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四散,奔向这片炽热的土地,瞬间消失在焦灼的空气中,她好像看见他一身光芒背离太阳迎面而来,笑眼弯弯,高大颀长的身躯为她带来了这清晨的第一道温暖,他向她伸出手:“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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