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裕躺在树梢,不太想理会谢珽。
这世上能这样喊他现身的就只有阿嫣,谢珽充其量只是个熟人,若非要事,无需搭理。不过阿嫣此刻就在谢珽的旁边,司裕到底没法充耳不闻,虽躺着没动弹,却侧头往那边瞧了过去。
谢珽仍与周希逸对视,阿嫣却讶然四顾。
她在找他。
司裕再不迟疑,飞身跃下树梢,轻飘飘的站到了阿嫣面前。
阿嫣瞧着从天而降、灰衣劲拔的少年,眼底尽是诧色,“你怎么也在这里?”
“溜达。”司裕道。
阿嫣才不信他是瞎溜达,但这会儿有个周希逸在,也不是细问的时候,只有点不满地道:“你就在这附近,也不出来打个招呼,王爷都知道,我还蒙在鼓里。”
“我的错。”司裕有口难辩,脑袋微垂。
谢珽倒是眉目沉稳,枉顾少年脸上秘密被揭破的怨念,缓声道:“前些日王妃去太傅府与徐姑娘作伴时,周小将军也曾造访,被你拦了回去。当时他是以何名目造访的?”
司裕被问得一怔,很快想通了关窍——
阿嫣身边有陈越随从守护,新挑的车夫恐怕也不是善茬,当日他与周希逸的交锋虽如蜻蜓点水,门房却都瞧在眼里。陈越那厮心细,若打探了详细禀报到谢珽跟前,自然无可隐藏。难怪他方才报信时,那名叫徐曜的毫无诧色,看来是早就知道了。
这狗王爷,耳目倒是极为灵敏。
司裕心中腹诽,却也没隐瞒,只简短道:“说姑娘长得像故人。”
“那你为何拦着他?”谢珽问。
“他没安好心。”
“何以见得?”
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司裕才懒得为外人费那么多口舌,只将毫无情绪的目光投向周希逸,道:“魏州易容,街上跟踪,方才骗人,自己说。”言毕,往后退了半步站到阿嫣身后,分明是不愿掺和那两个男人的对峙。
周希逸脸上重露尴尬。
他实在是没想到,这姓司的少年瞧着衣着朴素,安静沉默,目光竟那般洞察。更未料这少年一口一个“姑娘”,似乎存了私心,不愿接受阿嫣王妃的身份,到了这种时候却会听凭谢珽召唤来去,将事情吐露得干净。
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啊!
周希逸毕竟是为长久之计才跑这一趟,此刻既被戳穿,若是矢口否认狼狈逃走,阿嫣会如何看他,可想而知。
……
片刻安静,几道目光落在周希逸身上,神情各异。
周希逸迅速掂量后,决定硬着头皮面对。
“当日在魏州,我确实曾易容乔装成流浪汉,意图也无需隐瞒,是想看看河东治下的虚实。”提及这事,他又恢复了代父行事时应有的沉稳与干练,后退半步,站成个跟谢珽平视的姿势,“河东兵强马壮,魏州城秩序井然百姓安居,确实不负节度使的重任。”
“也是那时,我看到了王妃。”
周希逸不自觉瞥向阿嫣。
他毕竟不是软柿子,先前藏着掖着是不愿闹大,如今既被戳破,便生了反守为攻的心思,索性借机向阿嫣卖好,夸赞道:“当时我就觉得,这姑娘貌若天仙,气度雅静,说话声音又好听,实为世间少有之佳人,难免心生爱慕。”
这话太过直白,尤其是明知她已嫁为人妇,还当着谢珽的面说出来,力道比私下里的暗示低语重了太多。
阿嫣简直目瞪口呆。
谢珽没想到这厮竟如此放肆,当着他的面就敢撬墙角,眸色骤锐,沉着脸往前迈了半步,袖中已然握拳。
周希逸料敌于先,赶紧往后避开。
“哎哎哎,那时候我可不知道她的身份。”他忙摆了摆手,端出正人君子的架势,描补道:“不知者不罪。我好歹是尚未婚娶品行端正的好儿郎,等了十几年,终于碰见个惊艳的姑娘,倾心一下都不成么?”
又来奉承撬墙角!
谢珽未料他如此厚颜,几乎想堵上他的嘴巴,远远的丢到山对面去。
但他好歹忍住了。
毕竟,身居王位手握重权,若为这么两句话就吃飞醋动手,难免让人看了笑话。两军交战,终是要沉得住气,以静制动的。他扯了扯嘴角,似觉得周希逸这举动十分幼稚,只伸手将阿嫣揽进怀里,举手之劳,胜过千言万语。
周希逸暗自捏了把汗,本想说魏州一面之缘,令他惊为天人,念念不忘,瞧着谢珽这架势,到底没敢挑衅太狠。
他只干咳了声,接着解释。
“魏州一会,可谓印象深刻,后来凑巧在京城的街上遇见,自然想去结识。可惜,被他挡住了。后来打探到与她交好的那姑娘是太傅孙女,专程登门拜访,又被他拦住!”
周希逸两回在少年手里铩羽,引为生平恨事,不由看了眼司裕。
司裕抱臂在胸,神情冷清。
倒是阿嫣满心诧异,回头看了眼一直在附近却始终没露面的少年,被谢珽捏了捏手臂,忙按住心绪回过头。
就听周希逸续道:“之后的事,两位也知道了。宫宴上,王爷携王妃盛装而来,着实令周某震惊之极。当时或许有失礼不周之处,还望王妃见谅。”他拱手含笑,端端正正的朝阿嫣作揖,那张脸面如冠玉,竟有几分端方君子的模样。
谢珽却知他笑里藏奸。
“这样说来,周小将军倒坦荡得很。”
他的声音在秋风里愈发冷沉,语气不无反讽,见周希逸笑了笑,话锋一转,又道:“既非做贼心虚,今日为何蒙骗司裕,藏着掖着,让过路人都觉得举止鬼祟,出手抓到这里。或者说,剑南民风与别处不同,行事一向如此?”
这话说得刻薄,还牵连甚广。
周希逸不能拖着整个周家和剑南下水,被刺得脸上微红,只能强行挽尊道:“今日这般,也是为避免误会。”
“先前宫宴失态,周某甚是惭愧。但得知王妃是先太师孙女,也令我欣喜若狂。我原只是为讨教书画而来,若携名帖拜访,难免惊动太傅和王爷,便想在此讨教一二,问清楚便可告辞,不必大张旗鼓。这位司公子误以为我是歹人,为免麻烦,就只能骗他说是与王妃有约。”
如此强行解释,周希逸自己都心虚,脸上尴尬更浓。
司裕则咬了咬牙。
周希逸来之前,他确实拦过,不过那厮花言巧语,说宫宴之上已与阿嫣相识,今日是来赴约。为取信于他,还说了阿嫣太师府孙女、汾阳王妃的身份,又拿公事当招牌,一副坦荡模样。
司裕毕竟不愿给阿嫣添乱,怕真有此事,贸然阻拦会搅黄要事,赶着去问阿嫣又过于刻意,便先给他放行。
而后,不太情愿地给谢珽递了个消息。
如今看来,果真是在骗他!
少年眼底掠过一丝寒色,谢珽亦哂笑起来,“既如此,方才周小将军已请教过,内子亦悉数作答,该走了吧?”
“确实不好再搅扰。”周希逸讪笑。
若谢珽不在,他还能扯着书画的大旗跟阿嫣多讨教会儿,套近乎之余也能旁敲侧击的试探夫妻内情。反正萍水相逢,青.天白.日,又有徐姑娘和随行的丫鬟仆妇在场,只要他没什么越矩之举,哪怕为旁人所知也挑不出错。
但谢珽既来了,他便不好赖着。
尤其诸般行径被谢珽和司裕联手揭穿,打得他猝不及防,周希逸终非厚颜无耻之辈,这会儿怪尴尬的。
好在该说的话已吐露给阿嫣听了。
若夫妻俩真的恩爱情浓,他便无需再惦记,但若是貌合神离,暂且为军政利益牵系,她至少也能知道,在魏州之外,还有个不逊于王府的去处在等她。
——周希逸的母亲亦出自书香门第,雅好书画,性情与阿嫣有几分相似,瞧着温柔沉静,处事周全,心里其实藏了锦绣山水,不慕荣华富贵。他与母亲向来亲厚,很清楚这样的女子想要怎样的归处。
河东的冷厉杀伐未必适合她,剑南富庶一方、山温水软,却可给她尊荣安逸,无忧无虑。
周希逸一直觉得,这株清逸娇色最宜绽于蜀中。
他敛袖拱手,竭力让姿态端方。
“诗里说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蜀中虽不及京城尊贵,却也地富民强,奇景倍出,可入诗入画,也能谱曲成乐。周某虽在将门,却也有闲云野鹤之志,两位往后若有空暇,想游玩蜀中山水,周某必时刻作陪。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他噙着笑说罢,理袖飘然而去。
谢珽瞧着假作镇定的背影,鼻中冷嗤。
河东军务繁忙,他自然是没闲心去蜀中游山玩水,周希逸这番邀请,瞧着是说给夫妻俩,冲着的还不是阿嫣?
此人瞧着行事荒唐,其实行事主次分明,很会抓要害,上回商议陇右之事时就见识过了。如今拿书画说事,以山水为诱,必是早就打探过阿嫣的喜好与性情,投她所好。当着他的面都敢这样,若真任其得逞,还不知如何花言巧语。
明目张胆撬墙角,实非善类!
谢珽敛起眸底寒色,觑向怀里的阿嫣。
阿嫣对周希逸的第一印象就是在宫廊上,至于那什么流浪汉,早就抛到脑后几乎忘记。这会儿得知原委,听得一愣一愣的,撞上谢珽的视线,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忙撇清道:“这些事我都不知道。这个周希逸,好生奇怪。”
“是很奇怪。”谢珽颔首,“以后防着他。”
“嗯,绝不让他近前!”阿嫣赶紧点头。
觉得卖乖力道不足,又轻踮脚尖,在他耳边笑吟吟的道:“其实也轮不到我。回了魏州后,自有铜墙铁壁防着,他哪还有本事凑到跟前。不过是叶公好龙,跑来这儿磨嘴皮子罢了,哪有能耐真跑到夫君的地盘撒野。”
她软言甜笑,倒有点哄他开心的意思。
那双眸子妩媚含波,柔婉又乖巧。
谢珽觑着她,片刻之后,忽而勾了勾嘴角。
看来周希逸这趟是白跑了,他怀里这个小傻子,这会儿都没闹明白对方的意图,以为所谓的游玩蜀中只是客套话。
这样就好。
只要她没被蜀中的闲散安逸勾动心思,旁的皆不算什么。他稍稍侧身挡住旁人的视线,在她脸颊飞快的亲了下,叮嘱道:“既如此,就不必理会了。我还有点事去那边,你们慢慢逛。”
说罢,招呼了徐曜,仍往山谷深处走。
阿嫣目送他离开,回过头,就见徐元娥抱膝坐在坡上,正在摆弄谢巍戴着的那顶斗笠,正主已然不见踪影。
司裕则静静站在身畔,安静又无辜。
阿嫣顿生算账之心,低声道:“晚点来一趟不为斋,我有事同你说。”
司裕难得迟疑,却还是颔首答应。
……
徐元娥手里的那顶斗笠是谢巍的。
据她交代,方才谢珽现身,她跟着那位壮士到不远处回避时,觉得那斗笠编法与别处的迥异,难免盯着多瞧了几眼。那壮士好像后脑长了眼睛,竟然就察觉到了,还特地驻足回头,问她为何盯着他瞧。
徐元娥赶紧说了缘故。
那壮士为人倒爽快,瞧她心存好奇,竟自摘了斗笠给她瞧。大约是看她好奇心实在太重,还讲解了斗笠的编法。
“我瞧他凶巴巴的扭着人家,还以为是个仗蛮力行凶的恶徒,没想到人还挺不错,见识谈吐也不凡。”徐元娥拎着斗笠,颇满足的晃了晃,“回头把这斗笠送给祖父,他想必会喜欢。啧,那壮士眼光倒很别致。”
能不别致么。
这位三叔虽年已而立尚未婚娶,在魏州却是个抢手的香饽饽。出身不必说,自幼习武养出了副好身材,领兵打仗时有谋略胆识,赋闲在家又有闲情逸致,书画音律样样都拿得来。且人品清正,行事爽快,但凡不被军政拘束,便如闲云野鹤般出没市井山林。
这样的人眼光自然是独到的。
若不是年岁拖得太了点,又差着辈分,引荐给徐元娥倒不错。
阿嫣想起徐秉均对谢淑的贼心,暗生惋惜。
两人又逛了会儿,回去用饭。
谢珽离开后就没再露面,徐太傅在山野里吃的清淡,便留了些给谢珽,先同姐妹俩用饭。
祖孙几个难得团聚,自然要提及徐秉均。
那封厚厚的家书老太傅早就瞧过,既然知道孙儿的选择是出自本心,对他的从军之志,再无阻拦。只不过儿女婚姻并非小事,京城与魏州两地相隔,又因永徽帝而立场尴尬,一时半刻难有定论。这会儿跟阿嫣问了些琐事,便跟徐元娥去书房,给孙子写回信。
阿嫣则叫了司裕,去亭中说事。
……
客栈激战之后,司裕其实跟着谢珽的队伍走了一段路,每日里骑马不远不近的跟着,住的客舍也离旁人颇远,除了吃药膳之外甚少露面。许多时候,还是阿嫣或者玉露将药膳送去,他才会开门接了,若不然,多会闭门独处。
他好像就是这种性子,帮忙的时候竭尽全力、枉顾性命,但事情过去,扭头就会踽踽独行的离开。
那天晚上,若非他出手相助除去不少高手,谢珽身边受重伤的暗卫未必能撑得住,谢珽也未必能守得那般周全。
谢珽和陆恪等人其实很感激他,甚至有招揽之意。
司裕却浑不在意,除了看着阿嫣的面子偶尔搭理谢珽,对旁人多半形同陌路,仿佛从未并肩御敌。
这样的性子实在很吃亏。
阿嫣其实委婉劝过,觉得他可以尝试跟人接触,既不辜负旁人的感激与敬重,也能拓宽前路。
司裕认真听了,回答却很简单。
“我不在乎。”
阿嫣毕竟比他年弱些许,对此无语凝噎,猜得他揣着极高的戒心活了十多年,轻易很难跟人敞开心扉,更不好拿自身的念头去勉强司裕,便听之任之。
后来进了京城安顿在随园,她忙于入宫和回门的事没空暇,便让玉泉准备了衣裳银两等物,让司裕随意游玩。
那之后就没见他在随园露面了。
阿嫣原以为,他是寻到了有趣的去处,心底里还颇为欣慰,谁知他竟不曾离开。非但暗里守着她,赶走心怀不轨之徒,还半点儿消息都没透露。若非今日谢珽把他教出来,她还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阿嫣对此很无奈,觉得司裕这样神隐下去,非但耽误他的年华,白费了这身受尽苦厄才练出的武功能耐,也会令她觉得歉疚,心生不安。毕竟么,当日那点救命之恩,他屈身做车夫时早已偿清,后来数番出手搭救,实则是她牵着他的恩情。
司裕知恩重情,她也不能泰然受之呀!
此刻别苑里夜色初临,周遭草虫未息,凉亭里灯笼高悬。
她戳着蜜饯慢咬,苦口婆心的劝他,“我虽帮过你,但你也救了我许多回,我一向拿你当朋友待的。这世间有趣的事数不胜数,你这样的本事,实在不该困于一隅。既然回到了京城,不如我让家父带着你四处走走?别瞧局势如此,其实市井山野里高人多着呢。”
“若你不喜待在城里,徐家祖父也是个交游很广、慈爱可亲的人,正巧他孙儿跑去从军了,没准能跟你有缘。”
她不知司裕喜好,只能漫天撒网,等他自己寻摸可心的去处。
司裕关心的却是旁的——
“你还回京城吗?”
“别管我回不回京城呀!咱们虽是朋友,终归男女有别,你不能跟我一辈子,总要寻个去处的。”
司裕垂眸,修长的眼睫遮住情绪。
阿嫣觉得他好像不高兴了,忙解释道:“我不是赶你,只是怕委屈了你。其实我跟徐家祖父提过你,他不日就要辞官,到时候住在这别苑里,有你陪着,我还能放心些。还有徐姐姐,她性子跟我一样,很好相处……”
她循循善诱,一副要将他留在京城的模样。
司裕十指渐渐缩起,迟疑了两次后,终于抬起头,开口打断了她。
“你会不会离开王府?”
少年的声音不高,问得也颇平静,那双眼睛里不敢流露半点情绪与贪图,只静静的看着她。
大约是自幼独来独往的孤寂、生死存活的争杀使然,在司裕心中,那些人与人之间彼此牵绊的感情,无论是友情、亲情抑或喜欢、感激,都与他隔着一重世界。像冰天雪地里燃在深渊对岸的火堆,遥不可及。
以前他陷于万丈玄冰中,从未想过靠近。
直到遇见她,说他是朋友。
也是因着这个少女,他有了楚家车夫的身份,哪怕从不与旁人说话,也渐渐与卢嬷嬷、玉露她们相熟。甚至就连谢珽,这种从前他颇不喜欢的人,竟也让他屡次破例,非但出手相助,还透露了许多原本不欲为人所知的消息。
像是一张蛛网,将他与旁人渐渐牵连。
以至于那日周希逸在徐府门前突兀质问后,他独自琢磨了许久。
司裕不知道是不是喜欢阿嫣。
他也不敢贪求。
但他记得阿嫣当时在小院里的每句话,翻来覆去的琢磨,令他无端生出许多的猜想。他甚至有点盼着她能离开,那样,他便可光明正大的跟在她身后,无论是做车夫,抑或侍卫。但倘若不愿离开,他也不会胡乱插手。
只要谢珽能照顾好她,怎么样他都无悔。
此刻夜浅人静,向来寡言的少年破天荒的抛出了问题,心里渐生局促,那双清秀的眼睛却仍深如暗夜,像是原野里沉默的小狼。
十余步外,谢珽猛的却步,神色微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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