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晌风静,帘帐长垂。男人睡起时鬓发微散,衣衫半敞,冷硬的脸上虽笼了怒意,于她却只有关切。
所谓的一伙儿,真如孩童一般。
却无端让她觉得能够信赖。
阿嫣莞尔,既没了顾忌,便坦然道:“曾姑姑说那药是日侵月蚀,将身子慢慢掏空,自然须藏在春波苑里。若对方是小锦那种来路,确实有不少法子下药,但她无论如何都没法买通郎中。那是母亲引荐的人,哪是能轻易勾结的。”
谢珽点了点头。
王府用的郎中确实是精挑细选,查过家底儿的,平素也有人留意。若有京城的奸细妄想买通,总会露出痕迹。
“所以你觉得,买通她的是女眷?”
“不错。那郎中是妇科圣手,不止王府女眷,魏州城的高门后宅也多会请他过去。且女眷诊脉时,多半会屏退闲杂之人,只留亲信在旁。这种时候最方便密谈议事,且有诊脉做幌子,神不知鬼不觉。”
“我嫁去魏州已有一年,女眷们是何态度,大约也摸清了。我所认识的人里,有动机下药又有这手段的,数得过来。”
阿嫣觑着谢珽,先报出了祖母。
见谢珽眉头微动,并无不豫之色,愈发放心了些,遂说出缘由——
赐婚和替嫁这两件事上,老太妃都极为不满,明明一生尊荣身居高位,却仍丝毫不掩对她的排斥,心中之偏见可见一斑。河东麾下从不缺出挑的女子,阿嫣若无孕无嗣,老太妃正可另挑中意的。王府里人员繁杂,她想在春波苑放点东西,简直易如反掌。
其次,便是二房的高氏。
高氏与阿嫣并无怨仇,但那位身在王府牵系甚广,又有意捧着老太妃,多少能窥出私心。她久居王府,若想在春波苑下手,也有的是法子。只不过嫌疑相对少一些罢了。
最后就是郑吟秋。
“这位郑姑娘是何做派,殿下想必是清楚的。”阿嫣毕竟也是京城长大的高门贵女,很清楚内闱之事,“女子到了及笄之龄,多半得谈婚论嫁。自然,也有不着急的,比如我徐家姐姐,因着祖父爱护,一心要挑个中意的,至今仍未定夫家。”
“但这种女子多半颇有心气,自有安身立命的去处,不甚看重婚嫁的事。”
“郑吟秋可就不同了。”
“表妹出阁之后,她三天两头往府里跑,心里藏着怎样的算盘,路人皆知。奇怪的是,母亲摆明不肯要,夫君也没半点纳妾之意,她连番受挫,怎就不着急呢?上赶着给人做侧室的贵女原就不多,她这样越挫越勇的更是少见。”
“跟徐姐姐不一样,她拖着不肯议亲是为了嫁进王府,哪怕为人侧室,哪怕耽搁芳华。”
“可她怎就笃定,往后必能嫁进王府?”
“就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些事情阿嫣早就琢磨过几回,如今提起,只觉可疑之极,“若这药与她有关,一切就解释得通了。只要我伤了身子,没法绵延子嗣,不论是休妻另娶,抑或纳孺人媵妾,春波苑里都得添人。届时,有祖母疼爱引路,她极有胜算。”
这些细节,谢珽其实从未深想过。
军政都忙不过来,郑吟秋在他眼里不过是祖母的娘家内孙女,有点贪图的官宦之女而已,不值得太费心思。
此刻听了剖析,亦觉此女十分可疑。
阿嫣见他听进去了,续道:“还有件事,夫君或许不知。”
“去年十月演武之事后,表妹曾撺掇祖母,在客栈里闹了一场。据表妹所说,是身边的丫鬟出门时遭了毛贼,追过去后无意中撞见,她才知道的。其实当时,我曾在客栈闻到一股香味,跟郑吟秋身上的极像。但事后留意查问,却没再看到她在客栈露面。”
“那种香极名贵,味道虽不算多浓,留香却久,能用的人不多。”
“若当时不是巧合,而是蓄意呢?”
“郑姑娘是照月堂的常客,祖母身边不少人是郑家出去的,与她也颇熟悉。表妹的那些心思,同为女儿家,其实多少能瞧出来,郑吟秋那样心细,又常去照月堂,不可能不知道。”
“若是郑姑娘最先看到呢?她想必会去客栈里,事先问清楚来路,发觉有机可趁,便在我去客栈时,借着照月堂的熟人引诱表妹派人去买东西,又让毛贼引到客栈。”
“以表妹的性子,捉了这把柄,定不会轻易放过。无论成事与否,她都能撇得干干净净,坐在远处借剑杀人。”
这些事,都是阿嫣的揣测。
她甚至没跟玉露说过,怕不慎惹出是非来。
但疑虑深藏,串珠成线,终不能忽视。
阿嫣的眼底已然清澈沉静,抬眸婉声道:“自然,这都是我的推测,并无半点实据。说出来,只是想供夫君参详。”
“我明白。”谢珽沉声。
当时秦念月闹出客栈捉奸的事,曾令他极为尴尬。秦念月对此供认不讳,他盛怒之下,纵然觉得事情过于凑巧,却也无从追问。这世间原就有许多巧合,有些是人为,有些却是天然二横,巧得让人难以置信。若无凭据线索,不宜妄生揣测。
而今看来,表妹未尝不是被人利用,还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当日的招供重新浮上心间。
闺中尊养的姑娘,偏巧在阿嫣出门去客栈时,听到仆妇议论,勾动采买笔墨的心思;偏巧在那日遭了毛贼,身手灵活得连王府仆从都没防住;偏巧就跑到了客栈跟前,还偏巧在阿嫣出门时被人被人推了一把,瞧见阿嫣的身影……
若果真是郑吟秋蓄意而为……谢珽脸色渐沉,眉宇间的些许温柔亦尽被冷厉取代。
“如此处心积虑,其心可诛!”
“这些也只是推测……”
“我知道。”谢珽捏了捏她的手,如同安抚,“无论是谁,查实之后定须严惩。”
阿嫣咬了咬唇,低声道:“郑姑娘身后是郑老刺史,两位长辈又会牵扯到二叔和三叔,只怕会令夫君为难。”
“先齐家,后治国,若连身边人都护不住,如何保护一方子民。”谢珽瞧见她眼底的忐忑,微微俯身与她额头相抵,神情间流露出歉疚与疼惜,语气却冷沉而笃定——
“这件事是我连累了你。”
“放心,不论查到谁头上,都不会姑息!”
……
有谢珽做后盾,阿嫣心里踏实了不少。
当日后晌,内官再次登临随园,传了永徽帝的口谕,欲请他入宫一趟。为了示好招揽,还设了宫宴招待。
谢珽端然接旨,翌日清晨携阿嫣赴宴。
这日的天气不甚好,早晨起来就阴雨绵绵的,将窗外芭蕉打得轻响,待换衣出门,风里竟自添了稍许凉意。
夫妻俩乘车到了宫门口,由御前伺候的内官亲自来迎,往太液池畔的永宁殿走——那处殿宇依湖而建,虽不及麟德殿雄伟轩峻,却因临水而建,就着淼淼烟波和亭亭菡萏,别有雅趣。
宫人恭敬撑伞,夫妻俩并肩而行。
雨势渐弱,却仍有点滴细丝打在伞面,穿过数重廊宇,在通往太液池的宫廊上,却忽然遇到了熟人——
锦衣玉服的诚王和周希逸。
谢珽昨日接旨时就曾向内官透露,说出兵之事非同小可,素闻诚王在朝堂上颇有几分威望,对平叛之事也有经历见解。故而今日之宫宴,愿与诚王一会,将彼此态度问明白,免得谢家有意相助,却遭人忌惮误解,吃力不讨好。
永徽帝巴不得他帮忙平定乱局,立时应了。
此刻遇见诚王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没想到,周家竟也派了人到京城,且跟诚王牵连在一处,被带来赴宴。
按说,以剑南节度使周守素的行事,在郑獬被诛、陇右军政大权未定时,派人进京刺探消息,观望朝廷的态度,也算情理之中。但周希逸素来隐姓埋名的四处游荡,如今却亮明身份勾搭上诚王,此举颇可玩味。
游廊金绘彩画,在秋雨里蒙了层雾气。
两拨人虽是从不同的宫门进来,却都要去往永宁殿赴宴,迟早难免相遇。
谢珽故意放缓了脚步。
片刻之后,在游廊交汇处相遇。
诚王原就将谢珽视为嚣张狂悖之人,昨日听闻户部侍郎徐元杰暴毙于郊外,似跟消失两日的谢珽有关,心中愈发觉得此人居心险恶,胆大妄为。奈何风声虽送到了耳中,京兆尹的人昨晚也匆忙立案,至今却没寻到半点实据。
他不好凭空指责,又看不惯谢珽肆意妄为的做派,哪怕竭力克制,神情仍极冷淡,与平常的八面玲珑迥异。
这般反应恰如谢珽所愿。
谢珽只做不知,随意拱了拱手,目光瞥向旁边的周希逸。
两家虽曾联手攻伐陇右,就连如何策应配合,都是谢珽跟周希逸亲自商定的,但始终避着耳目,未曾声张。不论周家是否泄露过底细,谢珽这一瞥,全然是碰到陌生人时的打量,不掺杂半分旁的情绪。
谁知视线挪过去后,周希逸竟毫无反应。
他在盯着阿嫣,目光一错不错。
谢珽方才相向而行时,就看到周希逸在打量这边,原以为是冲着自己,如今看来,竟像是冲着阿嫣?他暗自皱眉,瞥向身侧,就见阿嫣盈盈而立,神情间并无半分异样。
再瞧周希逸,仍死死盯着阿嫣。
这样的举动属实唐突之极,以周希逸的身份见闻,更不该在宫廷里犯这般错误。然而此刻,那位竟丝毫不顾失态,一双眼睛盯住阿嫣时,年轻英俊的脸上只写了两个字——
震惊!
谢珽很不喜欢妻子被人这样盯着,尤其周希逸的目光里藏了对美色的贪图,似觊觎已久。
他看向诚王,沉声道:“这是?”
“剑南节度使之子。”诚王没打算隐瞒,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得意,侧头拍了拍周希逸的肩膀,“这就是汾阳王。”
“哦。”周希逸惊而回神,有点魂不守舍,“拜见汾阳王。”
谢珽皱眉,“你盯着内子作甚?”
极直白不豫的质问,令周希逸稍生忌惮,他竭力收回视线,脑袋里还嗡嗡作响时,寻的借口也颇拙劣。
“王妃长得与我一位故人相似。”
其实何止是相似!
方才瞧清阿嫣面容时,周希逸固然惊愕,内心里却不肯相信她是汾阳王妃,下意识盼着是容貌肖似。毕竟,两回见面时阿嫣皆打扮得清雅,又轻车简从,与王妃的富贵气派毫不沾边,加之气度灵秀,姿貌娇美,实在不像嫁为人妇的。
直到两处遇见彼此行礼,阿嫣款款说了声“见过诚王”。
即便身在宫廷,她的姿态有意端庄,那声音却仍熟悉得令他头皮发麻,旋即掀起心底的惊涛骇浪。
竟然真的是她!
她怎会是谢珽的妻子!
那一瞬,周希逸只觉天翻地覆,以至震惊失态而浑然不知。
但既被拉回神思,总不至再次沦陷。
周希逸竭力收敛着视线,跟在诚王的身后,一道往永宁殿里走。心思却尽被这意料之外的相遇占据,将几回相见的情形翻来覆去的琢磨,余光忍不住往阿嫣侧影上瞟。
被谢珽察觉后,侧身挡住。
周希逸无法,只能暂且收敛,直到进了永宁殿,分宾主落座,周希逸坐到阿嫣对面,目光便又肆无忌惮地投向她。
……
殿宇宽敞,秋雨中凉风习习。
永徽帝安排了乐师助兴,因不是典礼之类的大场合,便选了清雅丝竹,在远处的水榭里细细弹奏。乐声隔着水面遥遥传来,既可为这小宴添几分雅趣,也不至于打扰旁人交谈。
永徽帝居中而坐,下首两列桌案摆开,太子与谢珽左右相对,阿嫣与诚王对坐,吉甫的对面则是周希逸。
昨晚谢珽接旨之后,永徽帝其实打算请徐太傅过来敲敲边鼓。
毕竟阿嫣与徐太傅交情极深,与祖孙俩无异,谢珽在太师府的那些行径又未遮掩,显见得十分呵宠阿嫣,若有徐太傅在旁劝说,想必能给几分薄面。
但徐太傅婉拒了。
永徽帝幼时由太师教习读书治国之事,他这太傅则是被喜爱书画雅事的先帝瞧中,重在教导诗书等事。永徽帝厌烦政务,对书画之类消遣之事颇有兴趣,也颇喜爱太傅。然而身为帝王,既坐拥天下,自有重任在肩,他登基后本末倒置,加之宠信吉甫、荒疏政务,终归令忠正之臣不满。
这些年间,徐太傅与他也渐渐疏远。
阿嫣先前已经说了会单独去别苑拜望,徐太傅更不愿将她拽进朝堂和节度使互搏的深渊,遂寻了借口婉拒。
永徽帝无法,只能召了兵部尚书和精于文墨的重臣作陪,碍着剑南节度使的身份,安排在宴席末尾。
饶是如此,永徽帝也不愿错失。
哪怕徐太傅不在场,也能拿来当招牌,他不急着去碰冷硬寡言的谢珽,先跟阿嫣谈论书画音律,不时就要提几句徐太傅。这件事上,永徽帝的造诣不逊于名家,就着遥遥飘来的乐声侃侃而谈,又有臣工凑趣,令氛围颇为融洽。
酒过三巡,永徽帝许了阿嫣不少名画。
都是藏在宫廷的珍宝,难得一观。
他随手赠送,阿嫣哪怕知道是有所图谋,仍颇欢喜期待,谢珽在旁瞧着,不自觉也露笑意。
吉甫遂含笑起身,切入正题。
——他昨晚也得到了徐元杰暴毙于城外的消息,虽则心惊胆战,却因没什么线索,暂且只能按捺。这会儿宫宴之上还是得恪尽职守,给永徽帝办事。
节度陇右之权,已然颁旨赋予,今日有意示好,更不掩拉拢之心。
谢珽听了吉甫的提议,竟自露出笑意。
“皇上所问之事,微臣已斟酌过。保家卫国原就是男儿之事,河东军中尚有余暇,既逢流民作乱,自当为皇上分忧。臣已拟了将士的名单,请皇上过目。”
谢珽取出备好的奏折,呈于内官。
永徽帝瞧过之后,愁忧许久的眉目总算舒展,道:“谢卿高义,为朕解了燃眉之急,朝廷自当感念!”
话音才落,便见诚王忽而起身。
“父皇,儿臣还有话说。”
意料之中的反应,谢珽的神情岿然不动。
永徽帝原是应谢珽之请才召他入宫陪宴,此刻有点怕他搅了美事,目光不无威胁的压过去,“谢卿为朕分忧,堪为群臣表率,你身为皇子,应学着些才是。”
“儿臣尽心竭力,从无懈怠!”
诚王先顺着圣意表态,继而话锋一转,道:“不过河东离京城颇远,又在京城以东,未必清楚南边地形民情,若想平定流民之乱,也人生地不熟。儿臣举荐一人,或许更为妥帖。”说着话,朝周希逸递了个眼色,道:“这是剑南节度使之子,父皇已经知晓。他们父子同样骁勇,也愿为父皇分忧。”
话音落处,周希逸慨然起身,行至厅中恭敬行礼,朗声道:“微臣谨奉父命入京,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一语既出,众人皆露诧色。
毕竟,先前永徽帝试探剑南的态度时,周守素置之不理,分明是隔岸观火。如今忽然转了态度,着实令人诧异。
诚王接着道:“汾阳王镇守河东,确实是国之栋梁。但南北两地风土气候不同,战场地势殊异,河东兵将到了荆楚之地未必能适应,相隔路远也难以调兵。倒是剑南,原就有接壤之处,由周家出兵平叛更为方便。”
这当中的差别,在场之人谁不知道?
若周守素早些表态,永徽帝绝不会求到谢珽的头上,连擅自调兵横扫陇右的事都不计较,摆出那般卑微姿态。
没准还要按律例给谢珽问罪。
如今周家骤然转了态度,借诚王之口在此言明,想必是因谢珽入京,接了节度陇右之权而起。节度使们各自打着算盘,朝堂情势原就瞬息万变,原本没人愿意接的烫手山芋,忽然又似抢手起来。
满厅目光,不由齐刷刷落到谢珽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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