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月黯星稀,夜色如墨。
浓云遮得原就薄凉的月色时隐时现,没了灯笼取亮的地方,几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徐曜边往外走,边低声禀报。
“是那个名叫小锦的婢女。瞧着闷声不响的,也不怎么跟人搭话乱打听,但留意多了就能发现,她常会在别人议论家事时在附近磨蹭。等话题断了就会离开,试了两次都是如此。隔着墙都知道动静,想必耳力极好。”
“方才她借口消食离开屋子,在僻静处翻.墙出了春波苑,还偷偷藏了件夜行衣。看身手是个行家,翻.墙越树没半点动静。”
谢珽闻言,眉心竟自微跳。
京城派来的奸细他经手过不少,安插在内宅里的女探子也有过,但多半是靠美色媚主,即便不靠美色,也有一两样出挑处,能博得主子赏识,继而靠信重套取消息。
像小锦这样的并不多见。
这婢女生得瘦弱,跟小鸡崽似的,一眼看去瞧不出半点功夫。反倒因做事磨蹭性格温吞,常被旁人欺负责骂,枯瘦得可怜。
若非截获了乔怀远的密信,又经阿嫣提醒特地留意,很难想到她会是奸细。
吉甫那狗贼倒挺有眼光!
谢珽眸色微沉,同徐曜直奔后院,那边已有侍卫等着,在谢珽赶到后立时指了方向——因小锦那身轻功实在出人意料,行事之隐蔽也像是特地训练过的,为免打草惊蛇,徐曜没让人跟太近。
如是三次,终至王府西北角。
这地方人迹罕至,连亭台都没修,唯有高树茂竹连成一片,成为登台眺望时的一角风景。那些老槐高有数丈,葳蕤树冠在冬夜里黑黢黢连成一片,谢珽并未离得太近,借着极昏暗的夜色瞧过去,就见她身披黑衣蹲在树底下,似在挖什么东西。
片刻后,从松软的土里掏出了一把弓箭。
这东西没法带进府里,分明是新做的。
她随手扫去泥土,弯腰踩着树干一跃而起,瘦小的身影轻如灵猴,轻轻松松攀上树梢。又从怀里拿出个巴掌大小的木板,拴在箭稍,弯弓悄然拉满。
冬夜静谧,唯有风声轻飒。
她来时掐着点避过府内侍卫,这会儿应是算准了外围侍卫巡逻的时辰,没急着射出去,只藏身在树冠上,几与黑夜融为一体。
——王府虽防卫严密,似这等偏僻地方,却也不能时时派人守着,安排了侍卫分队巡逻,间隔半盏茶的功夫。
谢珽比个手势,徐曜会意,安排人朝着她箭锋对着的方向悄然围拢过去。
少顷,借着高处之利,可见远处有火把亮光徐徐走过。
小锦举弓,在火把走远时悄然射出。
她没急着离开,似在等对方回应。
谢珽却已无需再等。
矫健的身姿踩着树干腾空而起,身形起落之间,短剑铮然出鞘。男人身姿魁伟,不似对方瘦弱轻盈,槐树枝被踩得轻摇微响,不远处小锦听到动静遽然回头,就见谢珽身如鹰鹫,凌空扑杀过来。
她似有些慌神,起身欲逃。
徐曜手里的箭却已照着她背心疾射而出。
小锦被迫闪避,身形难免迟滞。
这间隙里谢珽已然赶至,短剑凌厉森寒,挟了劲风直奔面门。
小锦哪是谢珽的对手?
两三招未过,身上已遭重创,谢珽那柄短剑削铁如泥,废她手脚易如反掌。待小锦重伤不支,跌落在地时,趁势扑过去,脚尖稳稳踩住她咽喉,几乎令其窒息。
徐曜随之赶来,命侍卫将其生擒。
极短暂的暗夜交锋,除了周遭树枝被踩得剧晃,几乎没闹出旁的动静。小锦显然没料到这么快就被人察觉出形迹,重伤之下剧痛难当,被侍卫钳制住后塞紧嘴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已是面如土色。
徐曜将人押到王府的暗牢里,剩下的就是严审。
这种事驾轻就熟。
谢珽懒得亲自动手,先让徐曜招呼着,他在外等了片刻,侍卫们就将王府外接应的人押了进来。是个商人打扮的男子,去年底来到魏州,租住在王府西北面的一处院子里。小锦那弓箭射得颇远,木板恰能落到他院中,每尝得了此物,都会送往魏州城一处烟花之地。
据他招供,加上今晚这次,他也只收过两块木板。
今晚那枚自然被搜了出来。
打磨平整的木板,上头拿极细的小刀刻了密密麻麻的字,虽凌乱些,字迹却都清晰可辨。上面所写的恰是这两日春波苑里的情形,说夫妻俩已然闹僵,阿嫣遭了冷落闭门不出,玉泉亦遭重惩,谢瑁那边却无动静。此次离间未成,反令处境不妙,急盼对策。
谢珽看罢,神色骤寒。
果然,那日的小动作另有图谋,吉甫草蛇灰线地安排此女混入王府,怕是冲着挑乱内宅来的。
木版被捏得粉碎,谢珽含怒亲自审讯。
没用太久,小锦松口招供。
……
同许多奸细一样,小锦的出身极为低微,幼时被人牙子卖来卖去,颠沛流离。但她根骨不错,加之耳力不错记性很好,后来被有心人挑中,养在暗处训了数年,成为如今这模样——枯瘦弱小,故作温吞,软弱可欺的样子极易令人卸去戒备,瘦小的身姿却能如猫猴般暗夜潜行。
去年初,吉甫打算对谢家赐婚试探。
在说动皇帝降旨前,他就稍施手段,将小锦安排到了太师府。那会儿的楚家不算太招眼,塞个小丫鬟实在容易,更不会有人对小锦的身份起疑。
到得夏末,皇帝生出赐婚之心。
后来谢家应了这桩婚事,问名纳吉、筹备陪嫁的人时,小锦自告奋勇,被顺利选在了队伍中。
——做粗活的陪嫁仆从原就比不上近身伺候的人体面,太师府那些仆从,或是在京城有家人牵系,或是有了中意的去处等着到年纪配人,谁愿意千里迢迢去异地他乡?见着有人愿意去,楚家巴不得拿了充数,自是欣然答允。
而后,她便堂而皇之的进了王府。
初入王府时,小锦怕被人盯上,行事极为安分。直到阿嫣站稳脚跟,她领了浆洗衣裳的差事,可在府里来回走动,才慢慢搜集消息,趁着每月出府买东西的时候,跟人搭上线,传递起了消息。
法子也是早就约定好的,若她方便出门,就在一家茶叶铺碰头,互送消息。若不方便,就拿木板射到约好的院子里。
先前递出去的,不止有夫妻间日渐和睦的消息,还零星打探拼凑出了谢瑁母子的事,尽数在茶叶铺里传出。
这回投毒,她也是依命而行。
据小锦自己招认,为免谢珽彻查当日经过谢奕身边的众人,她还是按吩咐事先将药粉藏在了武氏挑的一位嬷嬷床枕下。届时祸水东引,成了谢瑁和武氏互相猜忌,她仍可装着柔弱可怜的样子藏身府中。甚至连那身夜行衣,她都照着仆妇的身量裁剪,不留蛛丝马迹。
唯一漏算的,恐怕只有乔怀远。
她拼尽全力送出去的消息,连同城中其余党羽搜罗的消息,其实都经乔怀远的手送到了谢珽跟前。
暗牢里湿冷阴沉,血味弥漫。
徐曜既已将她所知的尽数问了出来,便将刑具丢开,向谢珽道:“殿下,既审清楚了,这人如何处置?”
“送去十州春。”
谢珽冷声说着,转身欲走。
徐曜随即跟上去,低声道:“不留着迷惑吉甫么?或许往后会有用处。”
确实,谢珽有过这样的安排。
在查到奸细后,并未出手斩除,甚至都没有打草惊蛇,只假作不知,还借那人的眼睛故意放出些假消息,送到吉甫的案头。
但那都是在王府之外。
小锦身在内宅,这样的身手和能耐留着是个祸患不说,驾驭起来也未必容易。
他瞥了眼狱中奄奄一息的奸细。
“不必,让谢瑁随意处置。但要让他知道,京城的人已经盯上了他和太妃的裂隙,为大局计,让他好自为之。”言毕,抚去袖上血迹,自回外书房去。因夜已极深,连武氏都熬不住困意回碧风堂去了,便暂在书房歇下。
翌日得空时,孤身前往春波苑。
……
春波苑里,阿嫣正自作画。
先前被琐事所累,每日在碧风堂和照月堂间奔波时,她那双软绵绵的脚丫走得酸痛,十分劳累。若不是不想辜负婆母的疼爱,恨不得报个病,好好躺上几日。如今难得关门闭户,每天能安心闲睡到日上三竿,实在是这半年里难得的清闲时光。
唯一的任务就是装生气。
这事儿倒挺麻烦。
毕竟卢嬷嬷和玉露、玉镜她们都没太深的城府,若不慎泄露了情绪,会令先前的争执功亏一篑。阿嫣在她们面前都得摆出生闷气的模样,为玉泉的处境担忧、为谢珽的铁石心肠暗怒,低落处境中,连箜篌都没敢摸,只尝尝屏退众人独自在小书房坐着。
或是沉迷话本,或是翻看闲书,待身边有了人,就得赶紧换回生闷气的模样。为此,她连屋门都不大出去。
这会儿卢嬷嬷她们仍被屏退。
屋里唯有火盆熏暖,阿嫣自研墨铺纸,慢慢勾画一副图画。
——是西禺山的成片梅林。
刺杀时的惊惧在生辰夜的温馨欢喜里磨平,此刻想起西禺山,鼻尖曾闻到的血腥味似渐渐淡了,浮入脑海的,却是谢琤和徐秉均、谢淑的欢快笑闹,是婆母的慈和含笑,是谢珽在暗处拨弄箜篌,衣衫落落。是那日射箭场上,谢珽将她用在怀里,耐心地教她射箭,鼻息落在耳畔。
心头轻轻一颤,笔尖的墨落在纸上,氤成一团。
阿嫣懊恼的蹙了蹙眉。
好在墨点低落的地方并非要害,赶紧拿细笔勾开,稍加点染,还是能够挽救的。
她将男人的身姿赶出脑海,手里轻握着玉笔,慢慢在纸上勾画。直到院里传来仆妇问候的声音,夹杂熟悉的低醇嗓音——
“王妃呢?”
“用过晌午饭后就在屋里独自坐着,也不让人进去打搅。近来天寒地冻,王妃素来畏冷,又身子弱懒得动弹,已好些天没出屋子走动了。”卢嬷嬷在甬道旁屈膝,恭敬回禀道。
其实她知道阿嫣在置气,但不敢明说。
怕夫妻俩闹得更僵。
谢珽颔首,让她们仍在外面候着,自掀起帘帐进了屋,就见阿嫣盈盈站在书案后面,正拿空纸遮盖案上的东西。
屋里炭盆熏得极暖,她身上穿得也不厚,挑了件半旧的织锦长裙,腰肢轻束,勾勒得身姿纤袅。因是闭门不出,也没梳发髻,满头青丝随意拿珠钗松散挽着,衬得脸颊柔白。
四目相对,她下意识瞥了眼窗外,声音淡淡,“殿下怎么来了?”
“报喜。”谢珽道。
这意思是……
阿嫣愣了一瞬,眼底迅速浮起明媚喜悦,低笑问道:“殿下已经捉到了?是谁?”
“小锦。先前你猜得没错。”
谢珽缓步上前,瞧见她遮盖住的似是张画,随手掀开一角道:“怕人瞧见?”
“卢嬷嬷和玉露她们都以为我在赌气,哪能让人瞧见这闲情逸致。”阿嫣暗自松了口气,想着玉泉不久即可回到身边,她也无需在最亲近的人跟前装样子,愈发浑身轻松,说话间斟茶递给谢珽,问道:“倒是那个小锦,瞧着那样瘦弱,怎会是个奸细?”
谢珽没瞒她,将昨晚的事大略说了。
——当然,乔怀远的事是绝口不能提的。只说小锦是吉甫的眼线,如今行迹毕露,既有潜伏内宅刺探消息的罪行,又有暗中投毒挑拨内宅的恶念,已交到了谢瑁手里,任其责罚。
阿嫣对此并无异议。
“那玉泉呢,何时回来?”
“晚些时候就送来。这件事只有你、我和母亲知晓,为方便盯梢,也知会了田嬷嬷,她大约猜到了几分。舍此而外,旁人一概不知,玉泉那边我照旧派了人审问。”
“殿下放心,我心里有数了。”少女笑生双靥,那双清澈水灵的眸中焕出神采,于慵懒之外别添清丽。
谢珽的目光在她眉眼间流连片刻,又瞧向那幅画,“这是在画西禺山?那边有远山梅林,底下像是……射箭场?”
“是啊。”
“怎么想起画这个?”
“徐秉均不是画了幅行宴图么,我瞧他们那日射箭玩得挺高兴,想着把这事补上,往后拿出来瞧瞧也挺有意思。”
“那你呢?”谢珽语气淡淡,微抬眼皮觑向她,“玩得不高兴吗?”
他问得似十分随意。
阿嫣没太留意他若有所指的语气,只笑吟吟道:“我自然也高兴。”
有白雪红梅可赏,有二三好友为伴,有婆母准备的生日小宴、汤滑香暖的温泉,还有山间清风苍穹皓月,能不高兴吗?
谢珽闻言,心中甚慰。
……
是夜,玉泉果然被人送回春波苑。
好些天没见,她憔悴了不少。
送她回来的嬷嬷也极客气,朝阿嫣恭敬施礼,又道:“先前奴婢遭人蒙蔽,险些错怪了玉泉姑娘,令她受了许多委屈。如今事情已然查明,奴婢特将玉泉姑娘送回,后头那两箱是王爷赏的锦缎金银,权作弥补。奴婢失职之处,还请王妃责罚。”
阿嫣亲手将她扶起。
“背后情由王爷已同我说过。误会既已解开,玉泉又安然无恙的回来,就算揭过去了,往后嬷嬷当差时更谨慎些就是。”
“谢王妃宽宏大量。”
嬷嬷将千恩万谢,留了赏赐恭敬离开。
旁人瞧着耀目金银,鲜丽锦缎,一时间反倒有点羡慕起玉泉来了。
当日夫妻争执的事似乎就此揭过去,玉泉歇了半日,仍如常在阿嫣跟前当差。因谢珽亲自赏赐弥补,嬷嬷又专程送回请罪,也没人敢拿这事来说嘴。至于悄然消失的小锦,自然是那个让玉泉无端受委屈,以至夫妻争执不和的,想必已被处置了。
她原就不甚起眼,没两日就被抛之脑后。
春波苑里重归平静。
阿嫣却发觉谢珽最近有点奇怪。
临近腊月,衙署忙着给手头的事收尾,军中仿佛也无甚大事,他近来在府里待得踏实,甚少离开魏州。每日傍晚时分,太阳才刚落山时,就能踏着晚风来春波苑用饭歇息。饭后若无事,还能颇有兴致的看她逗小兔子、拨弄箜篌,甚至还会看她作画,夸赞几句。
这便罢了,夫妻俩住在同一屋檐下,总得有些话说,消磨闲暇时光。
但他最近沐浴过后老敞着寝衣,将水珠未干的胸膛袒露在外是怎么回事?
嫌屋里太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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