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陵南停了停,未见那男子有所反应,连惯常的笑声也未闻,不觉有些奇怪,挪了几步凑近了些,原想瞧瞧对方是否入定了,哪知脚刚踏上潭边石块,男子骤然睁眼,一双眼中冰雪满布,巨大的威压顷刻如泄洪决堤般汹涌扑来,小姑娘顿时只觉心肺被牢牢钳制,压得她透不过气来,紧接着整个身体直直向后飞去,砰的一声重重摔到地上。
比起第一回被那男子摔开,这回倒地已没上回那么疼。曲陵南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她从不知道,有人能不动手脚,仅凭身上散发的不可见威压便令他人噤若寒蝉,几近窒息。那种源自内心觐见高山壮阔,长河奔腾的浩瀚敬畏由然而来,竟能令人匍匐在强者足下,蝼蚁一般惶恐不安。
可为何会这样?
因修为差距甚远,因实力上强弱对比太过迥异,则弱的一方便必须只能低头臣服?
但是强者从何而来,人对强者的敬畏从何而来?
天之浩淼,地之广博,星辰之高远,日月之恒长,人活在其间,皆是顶同一片天,踩同一块地,为何他比我强大,我便要匍匐其足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曲陵南想起她在山野中打猎,毒蛇猛兽莫不比她凶猛百倍,然她心底从未因力量悬殊而自觉卑微,妄自菲薄,也从未因宰杀了哪头大家伙便自满自得,自以为是。
她的小榆木脑袋里只装着吃饭两个字,天大地大,大不过人的一张嘴,故虽处忧患困穷,却从未屈志。走兽也罢,猛禽也罢,在她眼底只有能猎与不能猎俩种。
而在她眼中,这男子与那等走兽猛禽并无甚区别,她与他之间纵然实力相差甚远,穷她一生,也许终究无法望其颈背,然一旦对持,则刀下谁死谁活,并不是看这一刻的气势孰强孰弱。
在金丹修士骀荡恣肆的威压跟前,小姑娘憋着气面无表情,她双手握拳,心忖这男的果然一人呆这太久,吃没吃好,喝没喝好,自己好意劝他莫要再食虫子脑子那等腌臜之物,他非但不领情,还发了火。
好吧,既然说不通,那便打一架。
她拳头攥紧,盯着那男子藏于宽袖之下的手,只待他一动,便存了飞扑而上一拳揍到他鼻梁上的念想。
这一次决不让他有机会施法令自己动弹不得。
可等了半天,那男子也只是面容严峻散发瞧不见的压死人的气势,真刀实枪却不见有一星半点,曲陵南满身的斗志无处可泄,不觉有些不耐,问道:“喂,还打架不打咧?”
那男子微微一愣神,随即勾起嘴角道:“小孩子果然是要好好教导才懂点道理,也罢,本道便勉为其难,为你讲些规矩罢。”
他衣袖下捏诀的手掌翻转,曲陵南猛地飞跃而上,直取其面首,但未跃过水潭,便见男子微微一笑,手一挥,疾风平地而起,席卷而去,曲陵南被刮得倒飞出去,再度重重落于地上。
只一霎时,小姑娘清叱一声:“再来!”话音刚落,人又如炮弹般弹起,仍旧攥着拳头扑面而去。男子略一扬眉,眼神中透露出三分兴味,手势一弹,这回的疾风夹着火光呼啸而去,曲陵南情急之下扭腰避开,却仍让火苗撩上额发,她狼狈滚地,于潭水边舀水浇到头上,嗤的一声火被浇灭,鼻端闻到一股头发烧焦之味。
“怎样?”男子带笑问,“小丫头可晓得些道理了?”
曲陵南茫然问:“晓得啥道理?水能灭火么?这我早就晓得咧。”
男子笑容一僵,提高声音道:“胡扯!本道是教你一介凡人,在修士跟前便该知进退,知卑微,知敬畏,知恭谨的道理!”
他手自袖中展出,十指优雅若白莲绽放,可他掌中却凭空浮起一团火焰,男子嘴角的笑容又重新浮现,他温柔地道:“小姑娘头发太长,本道替你清理一下如何可好?”
他话音未落,那火焰已飞出掌心,冲曲陵南飞了过去。曲陵南倒地一滚,可那火球却如有了生命一般自半空中拐了个弯追了上去。曲陵南惊诧之余不忘逃命,可惜她速度虽快,那火球比她更快。曲陵南横下一条心,直奔潭水而去,她想得很简单,水能灭火,她躲于水中,那火便拿她无法。
哗啦一声水响,小姑娘第二回跳入寒潭之中,可她自水中一睁眼却吓了一跳,那火球竟也能落水而至。碧色水中一团橘黄色的火球如影随行,怎么瞧怎么诡异,曲陵南刚看清那团火芯部有蔚蓝的光,便觉着脑后头发被瞬间点着,顷刻间于水中毫不影响,烧得噼里啪啦。
曲陵南正无计可施时,忽觉身子被人横空拔出水,一股看不见的力道将她狠狠甩到地面,她顾不得摔得七荤八素,伸手一摸后脑,果然那留着黄不拉几的头发被烧得七零八落,不用揽镜自照,也知道此刻自己比那耍猴的还滑稽。
好吧,看来是打不过那个混蛋。
“我认输。”曲陵南干脆地说,“你想揍便揍吧,揍不死,下回我还跟你干架。”
她话音落下好一会,对方均毫无回应,曲陵南也不在意,低头捏捏自己的胳膊和腿,盘算着若再摔跟头,得学着屁股着地才能避免受伤更重。就在此时,她忽而听见一阵笑声,最初只是压抑的低笑,慢慢地笑声转大,最后转成开怀大笑。
曲陵南疑惑地抬起头,只见那神仙样的男子歪着身子指着她笑得厉害,曲陵南歪着脑袋瞧着,心里觉着这男的还是这般纵情大笑才算真好看,怎么看也看不厌。可她不一会又觉着有些遗憾,再好看,他也要揍自己,也还是个混蛋。
可惜,若这男子不是一个人在这鸟不拉屎的石头洞里呆得太久,吃得又太差,像他这般相貌的男子,该有的是人争着抢着让他过得快活吧?
那日子过得多高兴。
真可怜。
她摇摇脑袋,扒拉了下烧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爬起来拍拍屁股想走。脚没迈出一步,脚下忽而一软,噗通一声又摔地上。
“去哪啊你?”男子声调快乐地问,“别走哇,本道这尚有功法若干,今日兴致高,便是一一指点你都无妨。”
曲陵南扭过头,皱眉问:“啥意思咧?”
“真是个小笨蛋,怎么,适才本道一番教诲,你竟无半分领悟么?”男子微笑着道,“真拿你没办法,罢了,我左右无事,便从头再说一次罢。”
曲陵南忽而福至心灵,忙道:“且慢,我有领悟。”
“哦?说来听听。”
“我领悟到现在打不过你,以后也不见得能打得过,你这会又未见得想宰了我,”曲陵南认真地道,“那我为啥要跟你打架咧?我为啥不省点力气宰两头虫子当储备粮?却要跟你在这耗着咧?”
“真是个木榆脑袋,都领悟些什么乱七八糟,”男子佯装遗憾,实则兴致勃勃地道,“遇上你这么不开窍的孩子该怎么教呢?不若,咱们还是从头来过吧?”
曲陵南怒道:“你不过欺我年少体弱罢了,我若有你这般本事,定教你讨不着好去!”
男子盯着她的脸,笑了笑,语调轻柔问:“那,你想不想知道如何打得过我?兴许我可教你哟。”
“不想。”曲陵南摇头道,“我就算宰了你也没用,知道怎么揍你之前,肯定要被你揍很多次,费时费力,还没个好,我没那闲工夫。”
男子笑容加深,以温柔的声音循循善诱道:“若我收你入门做亲传弟子,引你踏修行一途,让你摆脱肉体凡胎,许你成仙之愿,这你也不想?”
“成了仙有啥好处咧?”
“这个嘛,”男子盯着她,笑容耀眼夺目,“于你而言,最大的好处便是无需再奔波流离,我们弟子一应花销用度皆有师门分配,越是出类拔萃的弟子,得到的供给越多。”
曲陵南眨眨眼,摇头道:“我能养活自己。”
“傻东西,拜我为师后,一应琐事自有门人替你操办,你便是不分昼夜拿来修炼都嫌不够,养活自己这等俗务,何须劳神?”
“就是有人管我吃管我穿?”小姑娘好奇问,“为啥咧?”
“不为什么,此乃内门弟子应得供给。”
“听着给我好处太多,无缘无故的,我觉着不靠谱。”小姑娘老实地道。
那男子脸色一变,冷哼道:“放肆,多少人想拜在我门下我都没应承,你这小丫头片子倒敢推三阻四了。成,我反正也闲着,咱们再来说说那些做凡人的道理吧。”
曲陵南想起刚刚那顿摔有些犯怵,她沉默了,低头瞧着自己脚下破了脚趾头的鞋,道:“那个,让我学你那个生火的本事,我便应承你。”
“那你可学不来,我是火系单灵根,百年难遇的天纵奇材,我的功法你学不来。”男子极有耐心地温和地道,“可驳火术不过低级法术,任何灵根的弟子皆可习,你若想学,我自会教你。”
曲陵南点点头,想了想不放心又问:“那个什么术,也能生火?”
“绝对能。”男子道,“随着你道法高深,那火还能越升越旺。”
“哦。那成。”曲陵南像一块石头落了地般松了口气,不甚在意地道,“那咱们做师徒吧。”
“这才乖嘛,小孩子老是不听话怎么行呢?”男子重新给了个笑脸,一时嘴快问:“你为何想学驳火术?”
小姑娘一本正经地告诉他:“那个有用哇。火折子老贵还容易弄湿,可没个引火的,跑山野里诸多不便,我若会空手起火,就用不着花那个冤枉钱了。”
在曲陵南的脑子里,有关师傅是什么,惟有模糊感知,并未尝有确切答案。一开始,她以为师傅大概等同于长辈,她一生孑然独立,唯一的长辈就是失去的娘亲,师傅既无生养之恩,又无舐犊之情,对他好,无非就是平日多照料着点,这不算难事,小姑娘已然照料了娘亲这么些年,里里外外早做惯了,倒也不觉着有何麻烦。
她想得简单,左右不过旁人待她好,她便回个好,师傅养活她,来日她便养活师傅,如此而已。且这师傅貌美甚于娘亲,若有天得出岩洞,还得攒点银子为他置办些好衣裳;再则,到他老了不能动了,自己多担待他些,不因为他没用了就虐待老人,尽量不在吃穿上亏了他便是。
小姑娘觉着这便是好徒弟的全部了,哪知道听那男子一说,她才骤然发觉,照自己的想法,只怕连做一名合格修行弟子的边都没摸着。
她新鲜出炉,俊美得惨绝人寰的师傅彼时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曲起,姿态慵懒,兴致却颇高。他微眯着眼,带着惯常的微笑侃侃而谈:“对师傅的孝道乃天之经,乃地之义,乃我辈修士立德之本,乃问鼎仙路之通衢大道。为师细与你说,做修士可以进阶慢,可以天赋低,可以这些都没关系,看个人仙缘际遇,强求不得。做修士最最要紧的一项,便是孝顺师傅,平日里温顺乖巧,事师傅如事仙长,有什么想师傅之未想,为师傅之未为,至于啮指痛心、戏彩娱亲之类,也是为人徒儿的分内事,懂吗?”
小姑娘睁圆眼睛,惊奇地盯着她的师傅,过了会,诚实地摇了摇头。
师傅极有耐心地笑得和煦如风,柔声问:“乖徒儿,有不懂处要及时问,为师定当为你解惑。”
“啥都没听太懂,”曲陵南有些赧颜地问道,“就听出一个意思,当徒弟没事得养活师傅,有事还得听师傅的,对不?”
师傅摇摇手指头,微笑道:“谨身节用,以养师尊只是凡人之孝,修士之孝除此之外,还得时刻记着,以助师傅增进修为为第一,余者万事皆不能及。当然了,为师修为增进,肯定也会提携于你,灵石功法之类的好处也少不了你的,此乃互惠互利的一桩好事,你莫要想偏了。”
曲陵南偏头看着他半天,问:“你外头定然有许多徒儿吧?”
师傅扬起眉毛问:“何出此言?”
“做师傅这么有好处,一个徒儿怎生够,当然要多多益善咧,”曲陵南认真地给他码清楚这回事,“放心吧,我定会好好修炼的,待我长大成人后,我也要广纳徒弟。你想呀,你是我师傅,我是他们的师傅,他们也听我使唤,我听你使唤,到时你再把今日这番孝道好好给人讲讲,啊啊,你好似一下多了许多人伺候,师傅,你可比镇子上的那些大老爷阔气多啦。”
她说到最后,忽而也兴致勃勃起来,跳起来道:“师傅,快些教我修炼的法子吧,早些练习能早日办这件事……”
她话音一落,却瞥见自家师傅一张俊脸上沉了下来,晓得自己不知哪又说错了话,小姑娘有些悻悻然,又有些不耐烦,她自下山来,每每张嘴总能惹人不快,就连这世外高人般的师傅也如此。这些人无论来自凡尘俗世抑或声称超凡脱俗,全都爱把一句话能讲明白的事拐上十七八个道,好比她师傅刚刚说了半天的孝道孝道,其实说到底,不就是怕她不听话吗?
可只磕了三个头叫了声师傅就想她曲陵南言听计从,又不是被人下了降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曲陵南觉着自家师傅讲这些有点傻,然又疑心自己不通世事,没准这玄武大陆的规矩便是如此。
没准师傅大过天,人人皆如此?
小姑娘暂时忘记自己也是新近徒弟的事,眼睛一亮,想得长远,她默默在心里算了算,觉着广收徒弟这一条很有用处,起码她给师傅养老送终,她徒弟就得给她养老送终。
这么好一条路子,说出来师傅不知哪根筋不对又不高兴了。
她小心地瞥了自家师傅一眼,只见他脸上又涌起温柔如水的笑容,可曲陵南却知道,这笑容其实毫无笑意,看着忒渗人。她不由自主地后退小半步,正要见势不妙拔足逃跑,突然后背心被一股力道一把揪起,曲陵南大叫一声:“师傅别……”
摔字还没说出口,她就被那股力道狠狠甩到地上,摔了个屁股朝天。曲陵南呲牙咧嘴转头来,只见她那个大半天都懒得挪一下的师傅掸掸衣裳下摆,慢悠悠地下了坐台,走到她跟前,笑眯眯地道:“小丫头听好喽,你乃是本道进阶金丹修士以来收取的第一个徒弟,来日咱们回了门派,你便是一峰之主下的首席弟子,比之外门弟子三千,内门弟子五百,杂役仆佣无数,你在山门之中可谓一步登天,一跃而为内门弟子之顶端。怎样,这等殊荣,便是我琼华派开山千年来,也没几人有。下回再让我听见你说这些个不着调的,可别嫌为师要找你谈谈心,说说理哦。”
曲陵南狼狈地爬过身,看着师傅神采夺目的眼眸,有些心虚,问:“我真是你第一个弟子?”
她师傅点了点头。
“那个,当你的弟子,其实很难?”
她师傅又点了点头。
曲陵南为自己适才那等广收徒多增益的念头惭愧了下,随即又想起另一个问题,忙道:“不对啊。”
“什么不对?”
“那为何我拜师一点不难?”曲陵南老实地问,“我可没觉着我有多了不得。”
她话音刚落,师傅那边却叹了口气,脸上罩上一层说不出的落寞,淡淡地道:“为师在此上古岩洞呆得太久,收你为徒也是一时兴起,或者只是想找个人说话罢了。”
他转身慢慢地往回走,绝世风华配上这等寂寥神情,那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效果就是百倍增长,曲陵南只觉着心里发酸,用力吸了下鼻子,大声道:“师傅,往后我养你便是。”
她师傅背对着她,嘴角上勾,声音却黯然道:“胡说,为师堂堂金丹修士,要你个小丫头养什么?你好好修炼,早日有些出息,为师便心满意足了。”
“那个,最多我不嫌你吃虫脑便是!”小姑娘跳了起来,振振有词道,“师傅,我,我还能帮你宰那怪虫!”
“什么吃虫脑?”她师傅转身皱眉道,“你这孩子,什么也不懂却爱胡扯,为师是早年练功太猛落下亏空,现如今身子骨不行,要服那伛偻虫内丹助气。”
“啊,师傅你也身子骨不好吗?”小姑娘同情心大增,顿时觉着这美貌师傅与自家美貌娘亲差不多,十天中有八天要躺着歇息。原来那恶心虫子的脑子是师傅的药啊,要不是病得厉害,好人哪会自愿去吞那等腌臜玩意?
师傅也不容易哇。
幸好自己误打误撞来这,不然他一个人可怎么办?
她踏前两步,认真道:“师傅,我会待你好的。”
她师傅忍不住眉心跳了跳,却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道:“好,乖徒儿。”
“哪还有那大虫子咧?”曲陵南挽起袖子,热心地道,“把匕首还我,我给你现宰去。”
“这个不急,你过来,”她师傅朝她招招手,“为师先瞧瞧,你天赋如何。”
曲陵南走了过去,近距离闻见她师傅身上一股说不出的暖融融的淡香,直扑鼻端,就如冬日里往炭火炉内投入花瓣花饼一般,借着火的烘烤,那香气热热闹闹,温暖人心。当日娘亲还在时,就爱做这些,烧一块自己做的花饼,整个屋子都弥漫这等令人安定的香气。曲陵南抬眼看她师傅,觉着这男子也没第一次看那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了。那张难描难画的脸,此刻瞧着,却无咄咄逼人的凌然之气,反倒有了三分真情实意的亲和之感。
小姑娘眨了眨大眼睛,又悄悄地靠近她师傅半步,只见她师傅嘴角含笑,将手搭到她头顶,突然间一股暖暖的气息自顶而下,顷刻间游走四肢,她还未体味完,就觉头顶一轻,她师傅已经收回了手。
“三灵根,不好不坏。”师傅道,“总算没给我太丢人。”
曲陵南嘿嘿笑了笑。
“然你身上有些古怪。”师傅左右看她,问,“你可是自小力气比人大,腾挪跳跃比人灵活?”
曲陵南道:“不晓得,我没跟人比过。”
她师傅深深看着她,问:“你当日为何会吞下伛偻虫丹后反能引气入体?”
小姑娘想了想道:“就是觉着一会冷一会热,最后冷与热交汇了,我就醒了。”
师傅眯眼问:“小家伙,你姓甚名谁,父母何人,家在何处?”
小姑娘心里忽而想起瘸子死前的嘱咐,莫要让人知晓自己姓曲,似乎姓曲对这些修士而言是了不得的大事。她虽懵懂,却并非愚昧,娘亲为何心心念念着傅季和,却仍要带着自己奔逃,恐怕与这曲姓也有说不出的干系。她一下山,遇着修士便被不分青红皂白抓了走,这也全是姓曲惹的祸。
说不清为什么,小姑娘心里就是不乐意这个看起来需要自己养的师傅,也要因为自己姓曲而生了旁的心思。
她能感觉到那块瘸子给的玉佩贴身戴着,这东西自她进洞以来从未离身,瘸子曾道,此乃他家的传家宝,戴着便无修士能查觉她身上的曲姓血脉。
那么,师傅应当也没察觉?
她虽下了决心养师傅,可没将言听计从,知无不言当成好徒儿必备品性。而姓曲于她无半点好处,却将招惹无穷麻烦,于是小姑娘在这一瞬毅然决定,她再不告诉人自己姓什么。
“我叫陵南。”曲陵南正视她师傅的眼睛,毫无愧疚地道,“我娘跟我爹没成亲,我爹不要我娘了,娘就抱着我跑到山野里,后来娘死了,我下山找爹,可爹也死了,我就莫名其妙来到这。我不晓得我来的那个地方叫什么,但我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她不知此时她师傅早已用神识将她全身笼罩住,他是金丹后期修为,据金丹大圆满仅一步之遥,对这么个修为低微的小丫头,只要她声调当中有一丝颤抖,抑或语速中有一丝迟疑,他都会立即知晓。只可惜,金丹后期的修士以往遇上的对手都太狡诈奸猾,且一个个好面子得很,断无人会将自家父母私密之事相告他人,今儿个听曲陵南这么一说,她师傅已然信了七八分,且神识一扫之下,能发现曲陵南的经脉比一般人宽,心脏跳动比同龄的稚童要铿锵有力。修行界从来不乏天纵奇材,有他这等逆天的火系变异单灵根在前,曲陵南不过经脉宽阔,算得了什么?
况且这也是好事,经脉宽阔,修为增进便顺,早日进阶,他收这个徒儿的价值才能早日体现。
她师傅顿时笑容加深,还好心地顺手摸了摸小丫头被烧得稀奇古怪的头发,柔声道:“可怜,入我修门,前事尽断,莫要记挂凡尘俗务了,今后有师傅疼你。”
曲陵南点点头,她没人疼过,也不在意疼不疼这种事,她心里想着另一件事,于是问:“师傅,我叫陵南,你叫什么呢?”
她师傅低笑道:“我俗家姓氏早抛身后,师尊唤我孚琛,金丹成后得道号文始真人,记住咯,以后出去若有人问你师傅是谁,你要回琼华派文始真人。懂了吗?”
曲陵南闭着眼,端坐在自家编的蒲团上,照着师傅教的法子心息相依,神气合一,内息于丹田处冉冉升起,细若游丝,游走于经脉之中,虽不似大江奔腾,却犹如涓涓小溪,潺潺而流,连绵不绝。曲陵南初初行功时,还颇遇些阻滞之处,然孚琛师傅解惑云,此乃五脏六腑郁结多年凡尘俗气所致,勤练多几次便好了。小姑娘试着多练几次,果然以往迟滞的地方,被这潺潺气息锲而不舍地反复冲刷,渐渐地便如冲散淤泥一般,变得流畅滑顺起来。
孚琛传与她的这套心法据说是琼华派不二传的好东西,乃千年前琼华派一位大能高人所创,那高人以女子之身,杂灵根之体,却苦练不辍,兼之仙缘深厚,终臻化神期大成。这等修为,玄武大陆数万年来少有男性修士能与之相提并论,更遑论女修士了。惜乎这等传奇人物却于飞升之际陨落,于整个玄武大陆而言,也是一大憾事。此后一千余年,再无这等可称传奇的人物出现,这位高人,也日益淡出修士视线,成为一个渐行渐远的传说。
这位高人道号青玄,这套心法,便名为“青玄心法”。
“青玄仙尊昔日不过四灵根体,俗称杂灵根,又称为伪灵根,然其坚毅果敢,品性高洁,加上福泽深厚,成一代传奇女仙,小南儿,你可比她的天赋高,修行之路漫漫,考验的不是灵根,而是你的心性,切勿妄自菲薄,知道吗?”
“是。”
“好好修炼,为师对你寄望颇深,莫要令我失望才是。”
曲陵南老实道:“我尽力便是,可不敢夸海口吹牛,什么来日定成一代新女仙的,这等事我可不敢打包票。”
“不思上进的丫头!”孚琛屈起指头弹了下她的脑门,“不志存高远,不好好练功,你拿什么养为师?”
“我能打猎,宰个把虫子什么的不在话下,”小姑娘想了想问,“师傅你吃得不多吧?”
“为师无需食用俗世之物。”
“啊对哦,你不用吃饭,你就算吃也吃那种小丸子,”曲陵南真心实意地笑开了,问,“师傅,那小丸子,就是吃了无需吃饭那种,贵吗?”
“不贵啊,”孚琛低头漫不经心地道,“辟谷丹分下中上三等,你师傅我体质虚弱,寻常辟谷丹的毒性我可扛不住,要服也得服上品辟谷丹,我若没记错,一瓶也就一百来块下品灵石吧。哎,我多年在此,也不知外头物价如何了。”
“那就是多少?”小姑娘仔细算了下身上攒着的铜板,忧心忡忡地问。
“多少啊,大概等于你宰多十几二十条伛偻虫去换,应是能够吧。”孚琛看着她一笑,眸光流转,说不出的璀璨好看,“怎的,徒儿莫不是有难为之处?”
曲陵南认真思忖了一会,严肃道:“有,为难得很,师傅,照我的水平,你还是直接吃虫脑子吧,那个又方便又管饱。”
孚琛脸上露出曲陵南熟悉的被噎到的表情。
“师傅师傅,”曲陵南抬头看自家师傅,发觉他脸色白里透青,皱眉担忧地问,“你是不是没好好睡觉?”
“嗯?”
“你眼底青色都出来了,”小姑娘端详着他的脸,不无遗憾地道,“师傅啊,我早想说与你听了,我知道你不爱美,这很好,皮囊都是身外之物,可你长成这样,便再不爱惜外貌,也得仔细些,别暴敛天物啊。”
孚琛脸色沉了下来,他最忌讳的,便是别人谈论自己外貌。修行界虽不乏美人,然似他长成这般的还是少数,早些年修为尚浅时,觊觎其外貌者大有人在,幸而他天赋奇高,师尊又护着无人敢欺,这才能一心修炼。后来金丹大成,再无人敢出言不逊,然那些幼年记忆却深入人心,一听便有本能厌恶。他衣袖一挥,就要一掌拍死这不尊师重道的逆徒,可还没动手,又听小姑娘嘟嘟囔囔地小声道:“凡老天爷让长的,都是有道理的。”
“道理?”孚琛冷笑问,“什么道理?”
“让你晓得做美人多难啊,”小姑娘唠唠叨叨地告诉他,“就拿我娘来说吧,她长得好看,我爹看上她,她也以为凭着自己一张脸定能让人真心相许,可结果怎么着?脸是脸,事是事,我爹还不是不娶她不要她?”
“那又如何?”
“师傅你也是啊,难道你修为进阶跟脸有关?”
孚琛顿了顿,道:“既如此,我又何必爱惜外貌?”
“那是另一回事了嘛,老天爷既然让你长这样,你就要越发对得住他才是。”小姑娘漫不经心地道,“师傅你精精神神的,自己高兴,徒儿我看着也高兴啊。”
孚琛想揍她一顿又觉得为这个揍丫头太无聊,想接着训她,又怀疑以她的脑子能不能听明白,站了会,终究觉着这小东西不分尊卑欠教训,于是不由分说,一拂衣袖,狠狠甩了曲陵南一个大跟头,摔得她七荤八素,爬起来一脸愤愤然,这才心满意足,含笑回望了她一眼,问:“不服气?”
曲陵南揉着屁股,皱眉道:“你是我师傅,我又打不过你,为啥要不服气?”
“你若能一月之内,将青玄心法练至第一层大圆满,为师便传你云梯术。”
“那是啥?”
“不算啥,只不过是个小身法,能让你下回摔屁股之前学会于半空中翻身,稳稳落地。”
小姑娘笑了,点头道:“这个好,师傅我这就去练功了。”
曲陵南不知孚琛师傅所谓的“一月之期”只是随口一说,并未真心以为她能完成,也不知道师傅教她功法,其方法与修行界门派中传统授徒传功的法子大相径庭。
《青玄心法》乃她师傅口传,每日讲一点,命她生生记住,而并非如他人一般交付玉简自行引入脑中。曲陵南自是不知天底下还有玉简这般好物,她师傅则是乐的装不知道,不知为何,拿小丫头最不擅长的背书约束她,文始真人心里惬意得紧。
于是这一月中,倒有一多半时候耗费在师傅考验徒儿的记性上。这千年前的青玄仙子真乃好文采,明明一句简单的话,非要拐弯抹角,铺陈比兴一番。且辞章华美,词藻繁复,再由孚琛低沉悦耳的嗓门吟诵而出,真乃说不出的动听,小姑娘初初听得惊叹不已,待到她自己背诵,方晓得其中厉害。
那等辞章别说背了,便是读都艰难,读通了还得懂,懂了才能通透,若非读书破万卷,于玄武大陆各种修行典故熟稔于心,信手拈来之人,断乎写不出这等盈篇累牍之作。曲陵南每日苦着脸将手背在身后乖乖跟着师傅诵读,心里却不知多后悔,早知道便不拜这劳什子师傅,不学着劳什子心法了。
照着她的心性,原本是有话直说的性子,可这些话到得嘴边,见到孚琛师傅越发白里透青的脸色,不知为何,小姑娘便将话全给咽了下去。
师傅虽然从不在她跟前说明白,可小姑娘还是发现了,孚琛近来似乎压抑着什么病症。曲陵南撞见他三两回咬牙忍痛的神色,尽管那都是一瞬即逝,可小姑娘却敏感地察觉师傅脸上的假笑少了许多。
都病到忘记装神弄鬼了,看来这病挺重的。
小姑娘暗地里叹了口气,倒也没好意思在背书上偷懒,背书练功之余,便日日跑到首次遇着师傅的岩洞水潭边蹲着,拿着手指划水,水温冰寒,但她小腹下三指宽处总有一股热热的暖阳般的气息团着。练那“青玄心法”进展甚微,可这团暖阳,却意外地随着她入定而渐渐扩大。
从一个鸽子蛋大小,变得现下有拳头大小了。
曲陵南不管肚子里有什么古怪,在她看来,这团古怪的热能每每总能于关键处救她的性命,以往是无迹可寻,如今是有形可储,爱大便大,爱小便小,她反正是半点操不上心,且得由它便是。
倒是那“青玄心法”也不知是不是她太笨记得慢,练来练去,总是一股小水流般,虽说转动得顺畅了些,可也不见心法中所记载的那等“庶物蚩蚩负气来,惟人灵秀有根荄”的状况。
难道那什么青玄仙子不过海螺吹得叭叭响?
这些想似乎有些不敬。
小姑娘压下这等念头,手指头飞快在潭水面上划过几下,皱眉低语道:“怎的还没来?上回明明我站在这就来了,莫非方位不对?”
她站起来擦擦手,又换了个地方蹲着,盯着碧玉般的潭水叨叨道:“伛偻虫,乖乖快点出水来,伛偻虫,乖乖快点出水来。”
她一直叨叨了许久,就在腿都蹲酸之际,忽而听见一甜腻的女声钻入耳膜:“小姑娘,你要伛偻虫做什么呀?”
“宰了给师傅补身子。”曲陵南道。
“哎呦,真是个孝顺徒儿,姐姐我最喜欢孝顺的孩子了。你再蹲近些,待姐姐将伛偻虫引出来与你可好?”
这声音柔媚到极点,便是曲陵南这等稚龄女娃听了也觉着心神荡漾,若有一根羽毛轻轻拂过心尖似的,有说不出的瘙痒难耐。
“快些,姐姐已经看到伛偻虫在哪了,你倒是来啊小妹妹。”
曲陵南沉下脸,站起来,冷冰冰地从嘴里吐出两个字:“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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