孚琛此次冲关,本以为入定数月乃至数年,一举进阶,塑成元婴,从此踏入修行的另一重天。哪知他一闭关,灵力凝于丹田关窍处才发觉不对。他原本为本次冲关而蓄积的灵力非但无法撼动关窍半分,且原本已经有松动迹象之处,却竟然在灵力的冲刷下,反倒偃旗息鼓,毫无作为。
怎会如此?
金丹大圆满期修士神识强大,他一扫之下,并未发觉体内经脉有任何异状,初初以为不过偶发,其后又仿佛试过多次,同样的情况再度出现,且这次伴随着难以言喻的眩晕,内海中一片灰蒙蒙当中,竟隐隐有金戈厮杀涌动的雷云,将体内金丹团团罩住,宛若乌云盖顶,密不可见。孚琛连连催动神识,却自内海的云涛漩涡中似产生一股不可抵制的强力,拼命将他的神识拉动进去消磨殆尽。
神识宛若修仙者之大树根基,孚琛大惊之下,忙退出神识窥探,睁开眼,只觉心跳得慌,多年波澜不动的修炼之下早已销声匿迹的汗液,此刻一碰额头,竟然满手皆是。
他闭上眼,仿佛都能听见内海一片喧闹杂乱之声,此生经历过的所有往事,记得不记得的,该忘不该忘的,欢愉与愤懑的,都于那雷云涌动之下,似跟着在蠢动翻滚。
不能再强行修炼了,不然,心魔随时可能成型,到时只怕元婴未结,魔道却堕。
孚琛睁开眼,自来擅微笑多温柔的脸上,此刻却沉了下来。
他这一生,自练气到金丹,一路所向披靡,从未阻滞,仗着变异单灵根之天赋,创下一个又一个前无古人的辉煌。
然而这种优势,却在进入金丹期中后期,骤然间荡然无存。
似乎之前从未有过的冲关阻滞,这回尽数返还与他一般。
孚琛站起来,揉揉太阳穴,忽而忆起多年前师尊对他说过的话,那时他金丹初成,时年不过三十,放眼琼华派千年道史,乃至整个玄武大陆万年道史,能如他这般直上青云者寥寥无几。然一片称颂赞誉,嫉恨诋毁声中,他自己的授业恩师,琼华派元婴老祖涵虚真君却轻叹了口气,问他:“阿琛,你天赋即高,结成金丹不过假以时日罢了,这般急躁苦练却是为何?”
孚琛那时真是踌躇满足,意气风发之时,放眼天下,似乎大道问鼎在即,化神登仙也近到唾手可得,他满心满意皆是凌云壮志,哪里能听得出师尊的深意?不仅如此,他心底隐约的,连对师尊也颇有些不敬的念头,心忖你进阶金丹花了近百年,到元婴结成,又用了近百年,这般慢腾腾地好比龟爬,岂能明了我傲视修行界,一览众山小的雄心?
于是他装出一脸欣然向往的模样道:“师傅,我心往大道,惟愿问仙,故心无旁骛,进阶得似乎有些急了,然关窍一开,原也非我能操控……”
他语气中的无赖让涵虚真君又好气又好笑,终究舍不得责备这个最心爱的弟子,摇头叹道:“竖子陋敝,你修了这许些年,然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以为何为关窍?何为大道?莫非关窍只为结丹结婴?莫非大道只为进阶显力?修行修行,到底修的是什么?修那点丹田灵力,修那点逞凶斗勇的能耐?”
涵虚真君顿了顿,看着他,问:“阿琛,你究竟缘何修仙?”
孚琛不服气,心忖这难道还需问么?他是千年难遇的变异单灵根,不修仙干嘛呢?他自来相貌出众,不成为强者莫非等着让旁的宵小欺凌侮辱?他幼年遭逢大难,顷刻间家破人亡,若非父母拼命保全了他,他连活都活不成,不修仙难道又沦为蝼蚁鱼肉,任人宰割?
他有一千一万个理由要修仙,然这一千一万个理由说出来,都抵不上雄心壮志这四个字,他渴望会当临绝顶,他渴望成为后来修士交口称颂的一代传奇。
可惜这些真实的念头却与师傅说不得。
“痴儿,”涵虚真君见他仍执拗未悟,不觉又叹了口气,就如他仍年幼那般,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温言道:“回去且慢修炼,将《琼华经》再抄百遍,何时悟了,何时再借着修炼吧。”
“是。”孚琛恭敬应下,转头却暗自好笑,他已是金丹修士,一峰之主,可他的师尊还当他是那个跳脱顽劣,却偏生身世可怜的孩童,罚他从来舍不得重罚,来来去去也不过关禁闭,抄经书,却不知以他的聪明,早自行做了好几个傀儡人偶,抄书关禁闭的事都交与他们了。
金丹初成,杂事纷扰,又时逢秘境开启,仙市聚合,孚琛忙着炼法器,集丹药,忙着换法衣,搜灵草,还有些积怨已久的修士等着他去教训,师尊的嘱托转身便被他抛诸脑后。待后来机缘巧合,得上古火系大能功法《紫炎秘文》,苦练不辍,又因练功所需,潜冰洞杀凶兽以取兽丹,却不慎被困此处,更加将师傅的话忘到爪哇国去了。
没想到此时此刻却记了起来,孚琛终明白,原来他师傅是想借《琼华经》告诉他修仙真谛。可那本薄薄的经书,他自小翻来覆去不知道读了多少遍,抄了多少遍,除了些开宗立派,人人皆知的教旨外,便是玄而又玄,毫无用处的什么乾坤颠倒,日月往来之论,何尝提及半个字的修行真谛?
这算什么经书?
孚琛有些浮躁地揉揉太阳穴,他闭上双目,神识再度探往寒潭深处的禁制之阵,此处阵法乃上古高人所设,变幻莫测,反噬厉害,便是孚琛这般天纵奇才,花了数十年光阴也解不开。他思来想去,惟有二法可解,一是继续解阵,可却险阻重重,水下凶兽层出不穷;二是以元婴之功力强行破阵,可现下元婴未成,便是成了,修为不固,破不破得了阵都是未知。
难不成还要在此处呆上数十年?
孚琛心里涌上一阵乏力感,但他自来坚忍惯了,颓唐之想只一念之间便一扫而过,他再度盘膝坐下,想试试这回能不能探究内海。
就在此时,洞外禁制被触动,孚琛手一抹,水镜立显,洞外一白衣道袍的女童披头散发,一张精致的小脸又是血污不堪,却笑嘻嘻地举着手,小巧的掌心展开,一片伤痕累累中,一颗圆溜溜的血红兽丹躺在那。
那女孩子叫着:“师傅师傅,给你带好东西来了咧,你猜这是啥?”
孚琛微微皱眉,心忖这有什么难猜?以这小徒儿现下的能耐,顶多也就凭着匹夫之勇,还有他给的下品法器能勉强宰寒潭中的低级凶兽,像那等能口吐人言,身化人形的,她别说宰了,怕是一上去就擎等着被对方生吞活剥吧。
上回的魜偶蛇,若不是他一早在潭边设下法阵,哪有小姑娘将对方脑袋凿出个洞这等事?
这傻徒弟该不会就此便以为自己勇者无敌,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若等不到出去那天就在此地白白丧命,可真是浪费他一番思量了。
那他何苦收这么个一根筋的笨徒弟坏自己招牌?
孚琛心下按捺下去的烦躁忽而又浮了上来,他不耐地一挥衣袖解开禁制,大踏步走出洞府,居高临下看着曲陵南,也不看她手中的东西,开口便训道:“你又去哪了?怎的这般顽劣?本来天赋就不高,还不晓得以勤补拙,苦练不辍,我不过入定数日,你便又跑去招惹那些水中凶兽作甚?青玄心法呢?练到几层了?”
曲陵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师傅,手掌仍旧举高,执拗道:“师傅,先别忙着训我,给,先拿着!”
“孽徒,为师可曾吩咐你取兽丹?师傅训诫你,不老实听着,不恭谨认错,你东拉西扯些旁的作甚?”孚琛皱眉,一拂衣袖,带出一股劲道将小姑娘掀了个跟斗,曲陵南摔下去时,手里的兽丹没拿稳,咕噜噜滚到一边。
“哎呦,我的珠子哎,”小姑娘顾不上自己,爬起来就扑上去,将兽丹捡回来,吹了吹上面的土,小心擦了擦,抬眼奇怪地问:“师傅,你不要么?不对啊,你往常分明挺喜爱这样的小珠子……”
孚琛冷笑一声道:“还敢驳嘴,我看你是又欠教训了。”
他手掌一翻,一道火光便直取曲陵南面首而去,曲陵南忙就地打滚,砰的一声,身旁的石笋被齐整切落。
小姑娘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头发,后知后觉问道:“师傅,你今儿个不高兴么?”
“你这般顽劣,为师能心情好?”
小姑娘歪头想了想,然后点头道:“你说得对,师傅我错了。”
她这么干脆认了,孚琛反倒有些隐约的尴尬,他定了定神,口气恢复了向来的温和,淡淡地问:“错哪了?”
“错在没留意师傅你高兴还是不高兴呗,师傅,我晓得的,你跟我娘一般,心里头藏着事,想起来就不高兴,对吧?你若心里不舒坦,打骂我俩下也使得的,我娘在时便也如此,我都惯了,没啥,”小姑娘大大咧咧地挥挥手,随即又掏出那颗兽丹递上去,笑嘻嘻地道:“可人是铁饭是钢哪,师傅你虽说神通广大,不用吃饭,可这能补身子的东西还是别浪费了,杀一头挺难的,我费了老大功夫呢,拿着吧啊。”
孚琛愣住,他不明白只是一颗低级兽丹,这个徒弟为何如获至宝,巴巴地赶来给他?
为何她就能笑得如此璀璨,宛若天下再无事,惟有掌心托珠而已。
孚琛还没说话,小姑娘已经蹬蹬跑上来,一把拉过他的手,将兽丹塞到他手里,眨巴着眼睛看他,殷切地道:“吃吧吃吧,我擦干净了咧。”
“就你这脏兮兮的,不擦还好,越擦越脏。”孚琛嫌恶地皱眉,可话虽如此,却到底没一把推开这个笨徒弟。
曲陵南不甚在意地反问道:“脏了又怎的?吞下去还不是一样?”
孚琛哑然,终究没丢掉那颗兽丹。
他想起自己,同是做师傅,涵虚真君待他可比他待曲陵南好过千万倍,若不是师尊大恩,他都不知会沦落到何等不堪之境地,又哪来这一身金丹修为,成就名声斐然?
修行界大道沦丧,纲常紊乱,修行邪门歪道中多有师噬徒,有徒弑师,师徒师徒,有时真不是善缘,反倒是孽债。
孚琛自己不是什么尊理重道之人,涵虚真君的大恩他不敢忘,然对他而言,孝顺师傅最好的方式,便是有朝一日成为琼华派开宗立派来最优秀的弟子,令师傅脸上有光,聊慰老怀也便是了。
他从未想过,世间有徒儿待师长如曲陵南这样,不似尊敬,不按礼数,仿佛到她跟前,不是师傅照料徒儿,而是反过来师傅要徒儿照料。
孚琛低头瞧那颗兽丹,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凶兽,乃未成形的蟠哲鱼,这种鱼潭水中最多,喜啖血肉,生性愚笨。但对练气期弟子来说,宰这凶兽却有些勉强。
孚琛问:“你用什么杀了它?”
“师傅给的剑啊,很管用。”小姑娘拍拍腰间的储物袋,道,“用完了还能收袋子里,方便。”
孚琛正想将兽丹收入怀中,一瞥之下,却发现那兽丹中有一道朱红裂缝。
这裂缝古怪得紧,绕着外形汇成扭曲图案,乍眼看去,似有些流光溢出。
孚琛从未见过蟠哲鱼的兽丹有这特性,一见之下不觉疑惑,他以神识探入,一探之下,竟有一丝入骨寒意沁入脑中。
孚琛一惊,忙收回神识,问:“哪杀的鱼?”
“水里啊,”曲陵南漫不经心地道,“它想来吃我,那怎么成?我当然要宰了它。”
“你下水?”
“啊,”曲陵南点头,拉拉自己身上的道袍,高兴地道:“师傅,你给我的衣裳真好,入了水一点不重,出水来自己就干了。”
废话,他穿过的道袍可是涵虚真君所赠,天蚕丝所制,虽只下品法衣,然比之琼华派普通弟子的道袍已不知胜过多少。然这个话题不宜继续,否则又得被这笨徒弟拐到九曲十八弯的地方去,孚琛定定神,肃然问:“你在水中何处猎杀此鱼?”
“不记得了,”小姑娘摇摇头,絮絮叨叨道,“我原想着站水池旁就有虫子杀,可站了许久也不见虫子上钩,只好下了水,那水也古怪的师傅,初时很冷,到得后来反而有暖意,我游着游着,老半天都没见一头活物,好容易碰着这条鱼,还没来得及拔剑,它就冲过来要吃我了。”
“那处水下可有奇观异景?”
小姑娘想了想道:“有团光,迷迷蒙蒙的看不清,周围一条鱼也没有,冷不防突然扑出来这条鱼,见了我便如被人剁了尾巴似的扑上来。”
她说完还不过瘾,又挽起袖子道:“师傅你瞧,它咬我了,在这。”
手臂露出来,一片雪白无瑕,哪有什么伤痕。
小姑娘咦了一声,翻来覆去找伤口,惊奇地道:“怪了,我明明记得在此,还流了血的……”
孚琛皱了皱眉,过去一搭她的胳膊,神识一探,猛然松开,目光古怪地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曲陵南问:“怎么啦?”
孚琛问:“你现下觉着如何?”
“很好啊,”曲陵南甩甩胳膊道,“没哪不对劲。”
“灵力运转如何?”
“好似有细流涓涓不息,”曲陵南老实地问道,“这不对么?”
“不,没有不对,”孚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青玄心法,你已练至第三层,至于练气期十二阶,你现下也已然达第三阶。”
小姑娘浑然不解这代表何意,对她而言,体内灵力爱怎么走就怎么走,她也管不着,可见师傅脸色古怪,忍不住小声问:“师傅,我这样不好么?”
孚琛慢吞吞地展开了一个笑容,宛若琼花盛开,美不胜中带着凌厉之气势,宛若听闻什么期盼已久的大好消息,连连大笑数声,一扫心中因冲元婴无成的愤懑,朗声道:“怎会不好,非常好,好极了,不愧我文始真人的徒儿,当年我自引气入体至筑基成功,花了三年功夫,已是放眼玄武大陆,能比肩者寥寥无几,你倒好,练气期一层至三层,不过用了数月功夫。青玄心法晦涩难习,便是为师也无把握你能进阶,可你却出人意表炼至三层,小南儿,你果然没令我失望。”
小姑娘没怎么留意他前面说什么,却听懂了后面的意思,得意一笑:“师傅,我很能干吧?”
“嗯。”孚琛微笑颔首,道,“好好练,不可轻慢自满,到你青玄心法练成之日,为师会送你一份大礼。”
“什么东西啊师傅?”小姑娘高兴地问。
“给你,”孚琛笑着打趣道,“给你配个双修的好道侣如何?”
“那是什么?”
“就是给你找个好夫婿。”孚琛摇头笑道,“我修士之门无婚配一事,然自来有的是结成双修道侣的,你放心,待你长大了,师傅会亲自为你把关。我的徒儿,当万人仰慕,只堪配绝顶凌云之人。”
曲陵南有些疑惑,不明白为何练好青玄心法与配人会扯上关系,她想起娘亲的嘱托,不甚放心这个爱妆模作样的师傅,便问:“做道侣是不是要睡一块?”
孚琛一顿,道:“估摸是要的。”
“我娘说了,一男一女睡一块得三媒六聘,那个拜天地之类的,总之必须做很多麻烦事才行。”小姑娘振振有词道,“不能说睡就睡的。”
孚琛脚下险些踉跄,他顿了顿,方道:“放心,到那时,为师定不叫人欺负你便是。”
曲陵南好说歹说,她师傅皆万般不情愿服下那颗她千辛万苦取来的蟠哲鱼兽丹,仿佛服下那玩意会令他顷刻中毒身亡似的,小姑娘暗地里皱了皱眉,心忖这师傅就是欠的,欠饿肚子,欠吃苦,欠受冻,欠受伤,欠这世间为衣食住行奔波劳碌的种种烦扰,因而诸多挑剔,嫌这嫌那。
对付这种人也简单,放着他不管,扔一处干干脆脆关个十天半月,包管就老实了。
可她不敢。
不敢就只好找理由说服自己了,曲陵南心宽,转念一想,天行不均,老天爷就是不公道,有些人生来注定无需受苦,有些人生来注定蝇营狗苟,这都是没法子的事。
回到自己栖息的岩洞后,小姑娘比着她师傅的德性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又觉得不像,呸了一声,终究是不放心,眼前的师傅就跟她那个万事不管,只耽于柔肠百结的娘亲一般,你要放任不理,他们就能有本事把自己糟践得不晓得成什么样。
算了,师傅身子骨不好,偏又爱穷讲究,跟他一般见识不值当。
曲陵南叹了口气想,明儿个还是受累些,继续下水找些凶兽,师傅不爱吃鱼的,找些虫子总行了吧。
可惜她打不过人脸蛇身的怪物,上回宰的那条,师傅接兽丹倒是接得挺爽快。
可惜她第二日下水再无好运,第三日、第四日接连着一无所获,漫说魜偶蛇了,连蟠哲鱼也见不着一条,水里头仿佛被人搀进无数桶泥沙,浑浊得紧,越往深处游,越伸五指不见。曲陵南好不容易杀了一条说不上名的小鱼,提溜了上岸给孚琛,哪知孚琛看都不看,她再欲劝说吃两口,话还没讲,就被师傅一指头掀翻了个跟头。
曲陵南怒了,爬起来想说他,却忽而想起这师傅就是毛病多,说也是白说,不觉摇了摇头,转身就走。
“站住,”孚琛冷声问,“哪去啊?小丫头,还敢给我脸色看了?”
曲陵南转头,忍了忍没忍住:“师傅,我可不是给你脸色看,我是觉着跟你说不通。”
“你说都没说,何以见得说不通?”
“这不明摆着的吗?”曲陵南耐着性子同他讲,“我晓得那鱼大抵是不合您胃口,可这冰洞里头能有这个不错了,您再想讲究,也得有讲究的条件,这要什么没什么的地方还非讲究,这不瞎耗费工夫吗?我看您就同我娘一样……”
“孽徒!你胆敢将我比一凡人愚妇?”
曲陵南见势不好,忙抱头就跑,回头笑嘻嘻冲孚琛道:“师傅,您别生气,我保证明日下水潜深点,给您带点好的吃还不行吗?”
“滚!”
曲陵南赶紧脚底抹油跑远,边跑边嘀咕,这个师傅谁说跟娘亲不同了?明明就是一样的心眼小,记性又好。
心眼小,容得下的事便少,记性好,百八十年前的事便能翻来覆去在心里过个千八百回不罢休。
颠过来倒过去的,小事也能念叨成大事。
也不嫌麻烦。
可正因为这样,反倒让她心中生出真心的亲近。她自来只与这样的人相处过,也惯了照料这样的人,当初一个哭哭啼啼的娘亲也没见得难倒她,现如今多了个挑三拣四诸多嫌弃的师傅,小姑娘也没觉得多大回事。
且有了师傅,似乎自爹娘死后没想好做什么的内心又重新找着奔头,打杀凶兽,勤练法诀这等无趣之事,做起来也有了理由。
甚至连那遥不可及的升仙之途也并非那么无聊,做个神仙最起码的好处在于,想弄个什么稀罕物把师傅的身子调养好喽,也不再是这么为难的事。
那便修炼吧。
曲陵南严肃地瞧了瞧自己的细胳膊细腿,伸出两根手指头,回忆孚琛做过的手势,反手屈指,将灵力运至指尖,试图点出一簇火苗来。
这是孚琛当初应承教她的“驳火术”,整个玄武大陆几乎每个低端修士皆会的基础小法术,攻击力微弱,然耗灵力小,容易掌握,火焰喷出炫目耀眼,能给予初学者信心,故成为众多修士初练法术之首选。然这一法术太过低级,其变幻出来之火质最是寻常不过,不仅无法炼丹淬器,更无法与地火真火等相提并论,故修士们多浅尝辄止,随着修为增加,接触的法术选择多,“驳火术”便多半被弃之不用。
孚琛天生的火系变异单灵根,驳火术于他实在太过小儿科,他将之传给曲陵南未尝没有敷衍了事之嫌疑。可小姑娘却心满意足,觉着师傅待她真是没得说,这法术太好了,会这个,往后自己生火便生火,想照明便照明,再不用花那个冤枉钱买火折子,这一年到头得省多少个大钱?
可她没想过,就这么个简单的法术,她却怎么也练不会。
曲陵南已经照那口诀练了不下百回,每次均是灵力运至指尖,指甲底下有热感,然很快便偃旗息鼓,宛若那簇小火苗被人骤然吹熄一般,便是她憋得满脸通红,练的手指发颤,仍然无法运起哪怕一点小火光。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自己笨练错了?可师傅明明说过,练气期过二层的弟子,使驳火术便不在话下,她分明已至第三层,为何却练不成呢?
曲陵南练了半天没出个所以然便不耐烦了,拔出师傅给的小短剑铿锵一声砍到身边的石壁上,火星溢出,小姑娘沉下脸想,莫非我真练不成?
她再度举起手,一翻一曲,默念口诀,练青玄心法攒下的灵力再度游走,过经脉要穴,流向指尖,她手指用力一指,仍然毫无结果。
小姑娘犹自不甘,又甩了几下,别说火苗了,连火星都看不见半点。
她并非生性执拗之人,既练不成便也不强求,返回蒲团盘腿坐下,闭目想,这火只怕与她相冲,千呼万唤也不肯出来,而一探体内灵力也似乎又从涓涓细流变成干涸溪道,这法术只怕自己练错了,师傅分明讲过的,驳火术只为低端法术,耗费灵力极少。
可现下以她青玄心法三层的功力,却所剩无几。
曲陵南好奇地以神识内视,只见丹田之处那团蒙蒙的气息透着隐隐火光,似乎又长大一圈,几乎要填满整个内海。这团东西外部虽笼罩着白雾,然内里却犹若有些裂缝,透着刺眼的光。
像有什么要破壳而出一般。
有什么会破壳而出?小姑娘让这一念头吓了一跳,她赶忙回想自己最近可曾吞下什么不该吞的东西,又觉着这气息自下山始便蛰伏丹田,古怪的紧,若是真是吞入妖物盘踞内海,那这玩意在自己肚子里可呆得够久了。
然那时候,她忙着安葬娘亲,下山杀爹,哪有机会去吞下不该吞的东西而不自知?
曲陵南觉着这事不能小觑,不管这团东西是什么,总归是着落在自己身上,肠穿肚烂之类的滋味她可不想尝。小姑娘以神识强行想撬开那层外壳般的迷雾,可没成想,那东西真如雾气一般,缺口刚刚拨开一点,立即又被周遭的白雾弥合上。
只这会功夫,她便累得脑瓜子发疼,先头灵力又耗费殆尽,小姑娘终于支撑不住,歪在蒲团上。
就在她闭目喘息之间,却分明感到那团迷雾逐渐扩散,几欲将神识笼罩住,她宛若置身无边云海,目之所及皆是白雾苍茫。然迷雾深处,却有耀眼光线明灭不定,仿佛前头有无穷宝藏,诱人前往一探究竟。小姑娘禁不住心忖,若往前一步,可能见着那内里的东西是什么?她一念之间,忽而发觉自己真个超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是实实在在的一步。
可她分明是以神识内视,神识不具形体,不谙具象,这一步,到底是怎么踏出的?
曲陵南惊诧地低头,见着自己穿着破破烂烂布鞋的一双脚,她师傅有穿旧的道袍相赠,可并无穿旧的鞋履相送,这双鞋,还是她下山之时于河魏城内自己添置,买的是男孩样式,买完鞋她转头跟人讨了一碗水,就在那里,她平生头回知晓,自己的亲爹有个绰号叫傅半城。
如今忆起也不过数月前,却恍若隔世,这双鞋陪她一路历险厮杀,可如今怎的竟也跟她入了内海?
沿着鞋往上,洁白的道袍,这衣裳怪得紧,不破不烂,不脏不湿,再往上,是她一双手,小姑娘摸摸胳膊,确定自己全须全尾都进了内海之中。
可若自己钻入了自己的身体,那到底哪个才算她实有的身体?哪个才算实有的她?
是现在摸得着这个,还是外头的那个?
小姑娘顿觉脑子迷糊,她皱眉想了想,还是想不明白。眼前的迷雾似乎越发浓稠,且渐具质感,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即是分辨不清,那便不分辨好了。
小姑娘骤然睁开眼,强行踏出一步,她深吸一口气,不耐烦地用手挥开周围的迷雾,虚实相叠,无有相容又如何,谁晓得鸿蒙未辟,天地未分之原初,不就是这等混沌?
天地尚如此,人又何须执念于形我?我在我之体内,我仍是我,我于我之体外,我也仍是曲陵南。
她仗着这一匪气十足的念头,却不知已不知不觉间有所参悟,对这个无知的小姑娘而言,旁的修士可遇不可求的参悟领会,于她也不过豁然间的心胸开朗,呼吸顺畅而已。她稍一动,即见眼前迷雾像退潮河水一般逐渐退散,眼前一片开阔大地,无边无际,小姑娘面色坚毅,大踏步上前,识海深处,一团椭圆形金光静静卧着,那光璀璨却不刺眼,炙热却不灼人,宛若在此间躺了千万年,与她呼吸相依,休戚与共。
曲陵南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雪白细小的手掌贴着那团光,随即深深陷了进去,顿时那团光化作片片光点,四下散开,又通通涌入她身体,融入血脉,化于无形,小姑娘低头,只见自己全身发亮,皮肉宛若透明一般,浑身上下就如被温水包裹,暖洋洋地动也不想动,就在此时,内海中风起云涌,以目之可见的速度钻出春草,绽开夏花,瞬间又秋色瑟瑟,随即大雪隆冬。
枯荣一瞬,四季一息。
骤然间,小姑娘脑子里忽而涌起这么个念头,人为何要修仙?
是见四季枯荣于俯仰之间而不动声色么?是握天地裂变于一念之间而不为所动么?
那也太过无趣了。
她抬起头,仰天长啸,啸声之中内海山崩地裂,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托起又狠狠甩出去,曲陵南只觉眼前一黑,额头不知磕到什么硬物,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曲陵南疼得一下睁开眼。
她一下从内海中跳出,额头磕到一边的石笋上。
曲陵南动了动身子,发觉浑身有说不出的轻盈,之前丧失的灵力又充盈于经脉当中,甚至比以往更充沛,手指一转,心随意动,一簇纯净的火苗跃然指尖。
之前怎么练也练不好的“驳火术”,此时却能轻易做到。
只是这火与寻常的火不同,火芯有干净澄明的蓝色,凑近去,炙热之余,却有微微寒意迎面而至。
真好玩。
小姑娘好奇地眨眨眼,收了火苗,她以神识一探体内,只觉经脉宽度与前说差无几,然她用心感知,却能觉出每道经脉内里均似散发暖意,这等异象,若非本人却无从察觉。
自己就像由内而外重塑了身体,可偏偏由内而外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曲陵南现下也略微懂点修炼级别,练气期三层,青玄心法三层,三系灵根,她看起来没有一点改变。
可她自己却分明能感到那种脱胎换骨的轻盈和超脱,就如一人忽而站在泰山之巅,俯视众生,世间诸等功法修炼,皆仿佛唾手可得。
就在此时,曲陵南忽而听见师傅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小南儿,速来寒潭边。”
曲陵南惊奇地道:“师傅,真是你吗?”
“当然。”
“你真不是会说话的妖怪?”
“瞎扯什么,此乃传音术,你个没见识的小丫头,快给为师滚过来,不然再让你摔跟头!”
“哦。”听见摔跟头三个字,小姑娘放心了,她爬起来边跑边说,“师傅师傅,我有个事跟你说,我刚刚……”
“闭嘴,为师现下忙得紧,没空。”
“你忙什么呀?”
“忙破阵!”孚琛的声音透着压抑的兴奋,“你我师徒二人,终算有望离开此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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