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在气她,还是在气自己。
地上泥泞,帕子落了地就染了灰尘,她也不去捡,慢吞吞的向前走了两步。
容卿薄还在因剧烈的呕吐而微微喘息着,又在下一瞬,眼睁睁看着她撩起雪白的雪绡衣袖,给他擦了擦唇角。
呼吸在一瞬间停住!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急速的褪去,他看着夜幕中她白净的脸,喉间一阵急剧的痉挛,就湿了眼眶。
他想死。
这个念头在他醒来后,在那些记忆排山倒海的侵袭他的所有感官时,就有了。
在知晓这辈子都不会得到她的原谅时,就有了。
后来她离开东池宫,那短短不过数个日夜,这三个字已经成千上万遍的闪过他脑海了。
他想死,恨不得活活刮了这具曾经饮过她血肉的身子。
可一想到他死去后的几十年中,她或许会遇到很喜欢的男子,喜欢到同那人调情勾笑,喜欢到同那人榻间寻欢,喜欢到将他忘了个一干二净,甚至连他们的孩子都或许会沦为不受宠的弃子……
他就恨不得强撑着一口气,带她一起走了算了。
可要怎么对她下手?
他连见她伤一根手指头都心疼的恨不得将那琉璃碎片碾碎成粉末,再拿火煎烤个十天十夜。
“都过去多久的事了,我未曾将它放在心上,殿下又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她凉而软的指尖轻轻擦过他滴血似的薄唇:“我若真放不下,当初在云上峰也不会放长公主一条生路了,殿下不必为自己无法手刃长公主而煎熬自责,她是你的长姐,抛弃儿女将一辈子心血都放在殿下身上了,你就理当护着她的,我没有因此事怨恨过你。”
容卿薄简直恨死了她这副无波无澜的模样,好似他永远都不值得她动怎样惊涛骇浪的情绪。
“是没有怨恨过我,还是不屑怨恨我?”
他自嘲一笑:“姜绾绾,自始至终都是我在逼你,自始至终你都在逃,你爱过我吗?你对我生出过哪怕一点点的占有欲么?”
这番话,他几乎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问出来的。
左右也不差这一刀了。
姜绾绾深深觉得,在同他沟通的这件事上,实在有些困难。
“所以殿下觉得,我为什么要一次次的放弃同长公主的恩怨?是一碰到长公主,我内心深处的真善美就出来了么?”
“……”
容卿薄就那么看着她,像是无法理解她的这番话一般。
“只是这世上许多有情人,不是光互相爱慕就足够了,我虽知晓以刘玉的手段,便是当初没有长公主的那个由头,母亲也不会活过多少年,但终究她还是逝在了那个节点上,若没有三伏山一战,庞川乌也不会在终爬上权利巅峰时白白为我搭上了一条命,这两条性命压在我肩头,殿下,你叫我如何同你恩爱白头?”
容卿薄反手掐住她手腕。
他指腹因某种翻涌的情绪用了不小的力道,很快在她腕骨间印下绯红的痕迹。
“我可不可以把这番话理解为,你很喜欢我,只是因为你母亲与庞川乌,选择同我分开?”
不重要。
她愿不愿意同他同塌而眠不重要,她恨不恨他,见到他会不会生出厌倦的情绪,于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她不是恨他的,不是厌恶他的……
他求的不多,只要这一点,这一点点……
姜绾绾就在他满怀期待的目光中,温温柔柔的摸了摸他线条分明的侧脸:“喜欢,我很喜欢殿下,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很喜欢了,哪怕曾经一度逃离,也只是因为害怕,害怕被殿下抛弃,索性便做了那个先抛弃殿下的坏人。”
……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容卿薄同姜绾绾都没再见面。
应他的要求,她又同怀星搬到了迷花殿,住在他推开一扇窗便能轻而易举瞧见她们母子的殿内。
容卿薄在那段时间里,罕见的没有动辄便戾气横生,一众护卫们提着脑袋过的日子也总算到了个头。
怀星是个活泼的性子,每天山上山下至少跑四五次,也不嫌累,几乎每次从山上下来都会带些好东西。
有的是自己玩的,有的是带给她的,都是宫里送来的好东西,寻常难得一见。
姜绾绾闲暇下来,大部分时候都在院子里同哥哥饮茶,常常习惯性的抬头看一眼那半山腰。
容卿薄寝殿的窗子几乎白天夜里的开着,也不嫌秋日的蚊子凶猛,他在窗前设了一张小桌,她喝茶时,他也时常闲坐在窗前饮茶。
寒诗觉得不可思议:“你俩是不是有病?那么馋对方,抱着去啃一通不就成了,非得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眉来眼去个不停?”
也还没到眉来眼去的地步吧。
姜绾绾搁下茶盏,挑眉瞧他:“话说,找到拾遗了么?”
拾遗几日不见,她原以为又被庞客归那神经病掳了去,派人去要了几次没寻到,便亲自去了两趟,庞客归都生生叫她给气笑了,后来连将军府都派人来南冥寻人,她这才信了他是真没去。
但这次拾遗的确是自己有事临时离开的,还工工整整的写了一封信,说出去十天半月的,时候到了就回来。
她这才没怎么急着寻人。
先前她问这话,寒诗总一脸不耐烦的怼上一句‘你当找人跟挖萝卜似的?一挖一个准儿?’,但这次却明显的迟疑了一下,才哼唧道:“还没呢,你着什么急?他那么大个人还能丢了不成?”
看来是找到了。
“哪儿呢?”她微微压沉了声音。
寒诗不看她,闷着头喝茶,含糊道:“不都说了吗?没找着呢,我明天……”
他忽然双手护头往旁边偏了下,一脸惊恐的看着作势要动手的女人:“干嘛干嘛?你干嘛?别以为我真打不过你,我最近新学了一套剑法,耍起来可厉害了,你……你最好别逼我。”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还心惊胆战的咽了一口唾沫。
姜绾绾懒得同他计较,转头去瞧屋里:“怀星,不早了,我们该启程了。”
寒诗一愣:“启程?去哪儿?”
“我给怀星在皇城边寻了一个极好的私塾,听说先生博闻广学,琴棋书画皆样样精通,历届状元郎,榜眼什么的,大多都出自他门下,……对了,他堂哥哥容卿壑也拜入那先生门下,别的孩子有的,咱们家怀星自然也该有,路途远一些倒也没什么,快马加鞭,两个时辰就到了。”
两个时辰?!
这一来一回,光是在路上就要耗掉四个时辰,若她送去了就回来,这一天就是八个时辰,还吃不吃饭,休不休息了?
见他一脸震惊,姜绾绾淡定的给怀星整理书包:“我同容卿薄商量好了,一人送一天,他那边如何安排我不知晓,这边呢,就是早上你送,下午我接。”
寒诗直接跳了起来:“凭什么?!”
同他一道跳起来的,还有怀星,万分嫌弃的道:“我不要二舅舅送,二舅舅抠门,都不给我买好吃的。”
“那是你娘亲抠门,给那几两碎银子够干什么的?还有那糖人儿,回头吃多了让你长蛀牙,牙齿掉光光。”
“你头发掉光光,光秃秃一根不剩。”
“嘿!你再说一遍?!”
眼瞧着他们快打起来了,姜绾绾忙不迭的将怀星抱起来:“行了行了,你在此处好好伺候哥哥,我今日就先不回来了,等怀星下学了再同他一道回来。”
寒诗还在气着。
他最宝贝的就是自己的头发了,掉一根就心疼的不行,偏这小崽子往他心口戳。
这两日月骨忒不识趣,害他一怒之下掉了不少头发。
越想越气,干脆丢下云上衣:“我去山上找人打一架,打赢了再说,打输了你记得上去帮一帮我。”
云上衣:“……”
……
出了韶合寺的大门,意外的发现外头竟备了两匹马。
怀星还小,一人自是骑不了马的,她只吩咐护卫备了一匹马的,这另一匹垫了绣金凰软座的……
她一手将怀星抱上去,就听到身后传来轻而缓的脚步声。
是容卿薄。
他少见的着一套深蓝色紧腰身长衫,长发也只简单的以一根玉簪绾起,瞧着不大像是要进宫的样子。
“殿下这是去哪儿?”她后退了一步。
正是卯时,秋日里的这个时辰,天际尚未破晓,周遭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他白玉般俊美的侧脸笼在阴影中,模糊的像一副珍藏千年的画。
“宫里来话,皇上寻我过去商讨点事。”他说。
声音在白雾微微的早上,清凉凉的扑面而来。
“哦……”
姜绾绾应了声,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容卿法初登帝位,许多事自是没有常年辅佐先皇处理政事的容卿薄通晓些,这些日子他也的确时不时的会去一趟宫里。
只是先前每每都是坐马车去的,这次想来是急事,只备了一匹马。
“爹爹。”
怀星坐在马背上,欢快的向他伸手:“我要同爹爹坐一匹马,爹爹骑马可快可快啦,像飞起来一样,我要爹爹!爹爹——”
姜绾绾有些尴尬的回头:“爹爹去宫里有要事办,别闹。”
“无妨,左右都是顺路。”
容卿薄说着,微微抬了抬下颚:“你骑乘我的马?”
去私塾同皇宫,的确顺路,又都是骑马,速度应该也差不了多少,姜绾绾想了想,便不再同他继续耽搁下去,点头应了。
男孩子,骨子里多少都是带了些野性的,怀星一开始还因为能出韶合寺而开心,没一会儿就开始催促容卿薄加快速度,一遍遍强调‘像飞起来一样。’
走了一段路,周遭便被一排排的竹林围绕了起来。
这边雾气更重,可见度极低,若有赶早务农的人在前头走着,一不留神就要伤了人家。
姜绾绾见容卿薄侧首看过来,分明是询问的意思。
她默了默,轻轻摇头。
于是男人便低下头同自己怀里的小殿下道:“你娘亲不同意。”
姜绾绾:“……”
所以她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出卖了?
见儿子哀怨十足的看过来,她只得干笑一声:“这边雾气大,跑快了有危险,对了,娘亲临行前给你拿了两块板栗糕,饿不饿?娘亲拿给你吃?”
怀星气哼哼的点了点小脑袋。
不忘给自己爹爹要一份:“爹爹也要。”
姜绾绾:“……”
她就备了两小块,想着今日起的早,早膳就去皇城里吃,也就没催促厨子做早膳。
可怜巴巴的将两块板栗糕递了过去。
容卿薄手臂长,微微探身便拿了过来,递给怀星一块后,才抬眸瞧她:“你早膳用过了没?”
姜绾绾艰难点头:“用过了。”
所以说月骨是怎么办事的?山上那么多的人照顾一个主子,早膳都不给他吃的么?
也不知是看穿了她的为难,还是本就没打算独吞了那板栗糕,容卿薄敛下睫毛,唇角的一点弧度却是分明的。
掰下小半快来自己尝了口,剩下的就又都递给了她:“还要赶一段路,再吃点吧。”
姜绾绾一瞬间几乎要感激涕零,忙伸手去拿,食指指尖却意外的在板栗糕下碰到了他的。
指尖微微一颤。
她知道自己因常年在三伏,体温一直偏凉,同别人碰触时便觉得热一些。
但容卿薄的体温她实在太熟悉不过。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原本的温度。
难怪她上马车前给怀星披的那件小披风,没过多久就被他脱了,还一直嚷嚷着热。
忍了几忍,她还是问出口:“殿下身体可还好?”
容卿薄面上却是瞧不出任何异样的,闻言,也只是淡淡道:“无妨。”
“若宫里不是什么要紧事,殿下不若还是先回韶合寺吧,请大夫瞧一瞧,最不济先歇息着。”
“……”
容卿薄右侧眉尾稍稍挑了一挑,笑道:“担心我?”
一句话,平白惹她一阵语噎,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他又不是小孩子,想来撑不住了自会寻大夫的,更何况回头直接进了宫里,整个南冥最好的大夫都在,想来好的也会快一些。
……
下了早朝,容卿法脱去一身贵气奢华的黄袍,换上轻软素净的冷青色长袍,心头的郁结仿佛这才稍稍纾解一些。
即便到现在,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抢着来做这个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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