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疫……时疫!!”
商平如获大赦,手脚并用爬过血泊,试图去抓他的衣角,浑浊的眼角渗出眼泪:“时疫,是爹爹错了,爹爹不该偏心对你不闻不问,时疫……你救救爹爹……爹爹给你磕头了……磕头了……”
他说着,竟真不顾长幼尊卑,哐哐哐的磕在了地上。
商玉州满脸的厌恶。
“爹爹?”
拾遗在他面前半蹲下身子,笑盈盈的模样:“呀!相爷不提我都快忘了,原来我还有个爹爹呢?”
商平颤抖着,丝毫不在意他是不是在讽刺自己,只慌张的低声道:“爹爹……爹爹还有一大半的宝藏藏着未曾挖出来,只要……只要你饶了爹爹一命,将来那些宝藏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拾遗似是颇为惊讶一般,夸张的‘哦’了一声,转而看向商玉州:“那玉州哥哥可怎么办?他可是爹爹的好大儿啊,委屈了谁都不能委屈了他的呀……”
商玉州冷笑一声:“用不着你在此阴阳怪气的嘲讽!左右不过一条命,我给你们便是了!”
话落,竟一左一右两只手端起了剩余的那两杯毒酒,直接仰头一饮而尽!
拾遗眉梢挑高,这次是真的笑了:“玉州哥哥好骨气,这感天动地的父子情,便是说出去,怕是也没人信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了。”
“谁叫你们早早就死了娘亲呢?!”
毒酒已饮,商玉州整个人反而彻底放松了下来,嘲讽道:“这说起来,若不是当着你们娘亲的面取走了她女儿的一碗心头血,想来她也不会死的哦?怎么?摄政王既是要将所有有负她姜绾绾的人都杀个干净,怎么不将当初带头于云上峰绞杀她的长公主一并杀了呢?”
一句话,叫端坐龙椅之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眸,那双水洗过般的瑞风眸底仿佛笼了一层薄薄的墨色,交织着呼之欲出的腥风血雨。
拾遗笑着看向他,干干净净的模样,可生生笑的周遭人一个个的毛骨悚然了起来。
“是啊,若不是摄政王,我与姐姐哥哥,想来也不会过上这般‘滋润’的日子呢……”
天光大亮,夏日的清晨,便是有风都是沉闷而窒息的。
姜绾绾带着新煮好的茶水过来时,恰好撞见这一幕。
谁都没有说话,又仿佛在那一刹那擦过了无数的刀光剑影。
“姐姐。”拾遗率先打破沉默,笑着叫她。
她看着他:“你怎么会过来?”
“我听外头有动静,担心姐姐便过来了,哥哥本想过来,但怀星身边离不开人,那小皇帝又死缠着他,便只有我过来了。”
姜绾绾没再接话。
她注意到了那两杯已经摔在地上空了的酒杯。
“绾绾。”
容卿薄于龙椅之上,遥遥对她招手,温和道:“绾绾过来。”
姜绾绾站在原地未动,将红木的茶盘递给了一旁的护卫:“你送过去吧。”
容卿薄眼底刚刚要散开的黑色薄雾,又在刹那间聚拢,一层又一层的浓厚。
“前尘往事,走到今日这一步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了。”
她看着匍伏在地因为恐惧死亡而瑟瑟发抖的商平,看着一脸释然又充满了讽刺的商玉州,也看着眼底含笑又分明杀意尽显的拾遗。
却独独没有再去看一眼容卿薄。
“残局我不收拾了,拾遗,哥哥终是放不下那心结,我知晓你也放不下这心结,酒既然饮了,那便由着他们吧,是生是死看他们自己造化了。”
话落,她终于转了个身,郑重的仰视着台阶之上,龙椅之内的容卿薄。
他不知何时自靠姿转为了坐姿,看着她,不知心底掩了什么情绪,下颚连同着颈项一并绷紧。
“绾绾谢殿下垂怜,代为了结多年恩怨,此后山高路远,绾绾自会珍重,也愿殿下明君一世,享无边荣华尊贵。”
话落,生平第一次,双膝一并缓缓跪下去,然后深深拜了一拜。
如同当初大婚之日,那偏离了正对面的一拜。
遥远的,平静的,冷酷的,彻底将他划出了自己的生命。
她没有提及她此生最大的敌人,一次于她出生之日便于她心口插了一刀,一次于云上峰顶率众人将她绞杀于崖顶的……容卿卿。
她这样一个有仇必报,从不手软的人,竟也有云淡风轻的放过生平最痛恨之人的时候。
因为她是容卿薄的姐姐。
就像当初云上峰那最后一击一般,她放弃了取她性命,而这份放弃,需要容卿薄的一生来抵。
容卿薄坐在那里,看着她跪拜,看着她起身整理衣衫,然后转身从容不迫的离开。
就像隔着那座山谷那般,她丢下弓箭与披风丢进谷底,然后转身将他一丢便是三年。
他就像被千万跟细细的钉子钉在了皇位中一般,站不起来,说不出话,甚至连睫毛都不能动一下。
——三伏山姜绾绾,见过三殿下。
——此后山高路远,绾绾自会珍重,也愿殿下明君一世,享无边荣华尊贵。
远处雷鸣阵阵。
不过少顷,倾盆大雨便悍然而下,冲刷过一地淋漓的鲜血。
容卿薄只觉得浑身的血似乎都在一点点的放缓,放慢,直至凝固不动。
他听不见雷鸣之声,看不见满城尸身,有什么细碎的,遥远的记忆撕裂时空,如枯骨般狰狞着,攀爬着自背脊蜿蜒而上。
——你既有胆量背叛本王,便该知晓终有一日会遭此一难。
——交出那孽种,或许本王还能大发善心的赐你个全尸,如何?
——裙下之臣众多的滋味一定很不错吧?
——便是赐你死罪又如何?你这样的女子,本就不配为人母。
本就不配为人母……
呵呵,本就不配为人母啊……
商平此刻早已杯弓蛇影,那猝然一阵低沉的笑声自上方传来,他惊的连连倒吸气,睁大眼睛惊恐的看着不知为何突然苍然大笑的摄政王。
拾遗也笑,缓缓站起身来,对他道:“我不是姐姐,我不求你们的造化,我要亲眼看着你死,就像当初你亲眼看着你的继室逼我同狗共食一块骨头一般,亲眼看着……你死!”
他徐徐的,缓缓的,咬出最后两个字。
然后,那高台之上,尊贵无双的男子忽然就止了笑:“好,好一个明君一世,好一个享无边荣华尊贵!”
他踉跄着起身,身旁的护卫想要上前搀扶,被一把推开。
容卿薄孤身一人站在那满目的金龙皇位前端,一甩手,将那壶姜绾绾亲手煮的茶摔至脚下,墨深的瞳孔时而散开时而骤缩,已显出几分癫狂之意:“杀!给本王杀干净了!凌迟!相爷府满门……凌迟!!哈哈哈哈————”
……
姜绾绾回客栈时,容卿麟还跪在地上,不知何时又哭过了,这会儿眼睛还是肿的。
云上衣站于窗前,眉心压着沉甸甸的忧虑与死寂。
怀星也醒了,正晃着小腿坐在二楼栏杆处吃着花生米,见到她,兴高采烈的挥了挥小手:“娘亲。”
姜绾绾上去,将他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下楼同容卿麟道:“皇位,你还要么?”
容卿麟惨白着脸,闻言,冷笑一声:“如今我回去,不是自寻死路么?三哥既然坐上了皇位,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所。”
“你不是很聪明么?”
姜绾绾笑的更冷:“我们这么多人不都给你算计的团团转?给商氏做傀儡想来一定做的满意极了。”
容卿麟不吭声了,只低着头。
她将怀星放下来,俯下身与他视线平齐:“十二,我再问你一遍,云雪究竟是为何允诺嫁与你的?”
“连你都怀疑我?”
“不要用这种受伤的表情看我,十二,为了登上皇位,你手里攥了多少条无辜人命你怕是自己都数不清,要叫外头的两位将军来帮你一道数数么?”
“呵!那又如何?我知晓你同师父从不滥杀无辜,可三哥呢?七哥呢?他们这些身份尊贵的王爷手中可有数得清的无辜人命?你要不要也替那些亡魂一并讨个公道呢?”
“十二……”
云上衣终于转过身来,他的眉眼依旧温柔,更多的却是一种坚定:“你走吧,此生……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他一出口,先前还咄咄逼人的容卿麟立刻委屈的红了眼眶,扑过去又是求宽恕:“师父我错了,师父你别赶我走……我只是想让自己强大些,再强大些,我想给你用最好的药,我想你整日只需读书作画,赏霞饮茶,我只是想你过的好一些,我只是想保护你而已,师父……”
“你还瞧不清么?”
云上衣低低叹息:“我们早已南辕北辙,背道而驰了,再不可能为师徒了。”
“师父……”
容卿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师父你真恨,你一剑杀了我吧,师父……我宁愿、宁愿死在你手里也不想一个人……”
顿了顿,他才迫不及待道:“云雪我没有碰过她一根手指头,哪怕没有保护她,我却也未曾刻意折磨过她,否则……当初我也不会刻意安排那场宴会,让绾绾将她救走……呜呜……师父……师父你原谅我……”
“你未曾折磨过,你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后呢?”
姜绾绾攥紧双手,冷冷盯着他:“你当初若不曾将她在婚前抢走,她堂堂三伏山前尊主的女儿,本该风光一世,相夫教子过的比谁都幸福,可如今却连在三伏都寻不到一丝落脚之地。”
“谁让她偏要嫁与师父!!!”
容卿麟崩溃道:“我不要!!我不同意!!我没有薄待她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她该死!!她本就该死!!”
“……”
无药可救。
云上衣连连后退,被他惊的面无血色:“十二!!你当初明明说……”
“师父,师父我知道错了,师父你原谅我……”
容卿麟已经完全混乱了,时而声嘶力竭的咆哮,时而卑微无助的祈求。
云上衣失神的看着他:“你要我如何回三伏?你要我如何面对师父?十二,若非三伏收留,我们……”
“三伏又如何?!”
容卿麟哭着打断他,一手直指姜绾绾:“师父你问问,当年的三伏山一战,三伏那些牛鬼蛇神们有没有参与!!他们把你当做工具,一个可以让他们什么都不做,便可坐享声誉与财富的工具!他们恨姜绾绾拖累他们,恨姜绾绾叫他们不能继续贪图享乐下去……他们下没下手?!他们有没有跟公主府跟商氏那帮人一起逼死你的好妹妹!!!况且如今云之贺早已身故,你们要回去做什么?!”
云上衣薄唇颤了颤,在他字字逼迫之下,竟没能发出半个音节。
良久,他依旧只是微微摇头:“我说不过你,十二,我知晓你一向伶牙俐齿,但是……终归是殊途,殊途。”
殊途……
殊途……
容卿麟泪眼模糊的看着他,半晌,忽然狠下心一般,拔剑搭上颈口:“是不是我承认错了太轻,是不是非要我抵上一命师父才肯原谅我?”
“十二————”
云上衣面色一沉,长袖甩开拂出一阵冷风将那剑抽离开来。
容卿麟怔了怔,抬头欣喜若狂的看向他:“师父……”
他以为他终是于心不忍。
云上衣也的确是于心不忍。
只是一路走来,他从势微懦弱的小皇子,成为他身边天真烂漫的小徒弟,再一步步攀爬上权利的巅峰……
再不忍,也终走不到一处了。
容卿麟眼底的狂喜在看清他始终温和又坚定的眉眼时,一点点散开,直至消失不见。
他太了解云上衣。
这世上,再不会有谁比他还要了解云上衣了。
他温柔,强大,也心软,他的每一个细微的情绪变化,每一道眼神中透漏出的心境,他都能转瞬间捕捉到。
“走吧,十二。”
他听到云上衣温和的嗓音,似炎炎盛夏中拂面而来的一缕凉风:“再不要走错路了。”
容卿麟颓然坐了下去,怔怔看着他,失血的唇开开合合几次,竟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怀星把最后一颗花生米吃下,从小板凳上跳下来,笑嘻嘻道:“咱们可以走了吗?他好能哭啊,我从来没见比他还会哭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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