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爷府失了火,火势被疾风掀起一阵一阵的热浪,蔓延至周遭居所,这些四散的人恐怕第一时间想的就是发生了战乱,赶紧逃命。
姜绾绾停下来,眼疾手快自马蹄之下将一名抱着孩童的妇人带至路边,转身飞身落至那空着的受惊马匹之上,勒紧缰绳。
周遭都是呛人的烟雾与尘土的气息。
她调转马头,横在路中央,不远处疾驰而来的两三匹马急急忙忙停下,刚要呵斥,借着火光细瞧了一眼,又忽然惊慌的跳下马跪下去:“属下见过摄政王妃。”
姜绾绾眺望着远处四处吞噬的火焰,干脆利落的吐出两个字:“救火。”
跪在地上的三人闻言,面面相觑片刻,为首的人才道:“回王妃,属下等奉命捉拿逃亡的逆贼……”
“逆贼何时捉都不要紧,但眼下这样大的火势,若放任蔓延下去,天亮时怕是小半个皇城都要遭殃,你们身为南冥的将士,这等紧要关头不去想着如何安抚百姓,反倒追着一个半个的逆贼不放,谁教给你们的道理?!”
她骤然沉下声,一字一句皆是极致的压迫感,几人竟隐隐有种摄政王殿下驾临的错觉。
不敢再反驳一句,立刻翻身上马。
姜绾绾盯着他们警告道:“我记着你们的模样,拦截所有人,先救火,天亮之前我要看到火势全数被扑灭,否则便是翻遍了整个南冥都会把你们找出来,杖毙!”
三人俱是一个哆嗦。
其中一人壮着胆子道:“可是先前月骨大人吩咐下来,说是殿下亲口命令,商氏但凡逃脱一个护卫或士兵,都要拿我们的脑袋顶……”
姜绾绾抢过其中一人的马鞭,双腿骤然一夹马腹疾驰而去:“那是我该操心的事了。”
“……”
……
浓烟滚滚。
烈火烧的四周气温急剧攀升,姜绾绾翻身下马之时,手心的汗已经叫她连马鞭都攥不紧了。
她站在马身前,看着那河水一般蜿蜒自相爷府台阶流出的血水,翻滚出血色的泡沫,交织着此起彼伏的痛苦求饶声,撕扯着耳膜,也刺激的她几乎睁不开眼。
到处都是横陈的尸体,有的烧焦了一半,滋滋的冒着黑烟,血迹蜿蜒了身后长长的一道,最终停留在了墙角处。
有的身子扭曲成了奇异的形状,像是整根脊柱与四肢的骨头都被折碎了,哪怕已经断了气,眼睛依旧睁的大大的,凝固着巨大的痛苦与惊惧……
那黑浓的烟雾滚滚自里面翻涌出来,她冲不进去,进去必死无疑。
“啊————,救命……救命……我要回庞府,我、我要回庞府……让我回去,让我回去!!!”
女人撕心裂肺的哭闹声陡然自身后响起,姜绾绾近乎迟钝的转身,看到两三个侍卫拖拽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往这边走。
那女子早已被巨大的恐惧吓跑了三魂七魄,顾不得仪态,拼命的蜷缩着身子试图挣扎出去:“求你们了……我什么都没做……不是我做的呀……放了我……放了……”
她忽然顿住,像是看到了什么救命的福星一般,尖叫道:“姜绾绾……姜绾绾!!你让他们放了我……我求求你了……呜呜……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呜呜……”
姜绾绾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在那阵阵崩溃的求救声中拉回一些神志。
“你们捉她做什么?”她问,许是被烟雾熏染的,声音里都带了汗涔涔的粘稠感。
那三人一见是她,慌忙道:“回王妃,殿下吩咐但凡当年参与过云上峰围剿的,皆满门抄斩,一个不留,她是庞氏之人……”
姜绾绾不可思议道:“你们既都认识我曾是王妃,不会不知晓她才是如今东池宫名正言顺的摄政王妃吧?”
“回王妃,殿下亲口确认,包括这位,一并处理掉。”
“不要————”
庞湾湾崩溃大叫:“我不做王妃了,姜绾绾……我不是明珠姐姐,我从未做过伤害你的事,那劳什子的三伏山我也从未去过,便是这王妃之位,都是长姐给我的,还给我改名叫湾湾,我什么都没做,你饶了我……我求求你了……你饶了我吧……”
姜绾绾只觉得眉心突突直跳。
眼睛被烟雾熏的疼的厉害,耳膜更是嗡嗡作响。
她走过去:“放了她。”
“可是王妃……”
“三伏一战,庞氏的确参与了,但并未伤我分毫,庞川乌最后因护我而死,他带去的那些人也都被长公主联合商氏绞杀,庞氏的人,一个都不要动,我没有力气再说第二遍,你们听没听懂?”
庞湾湾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这绝境中竟真的给她求出了一条生路。
她知道庞氏同姜绾绾一直有过节,也知晓她若得了机会恐怕第一个上赶着灭了庞氏,可刚刚,鬼使神差的一通乱求乱哭,竟真的……
她被他们放开,整个人瞬间自紧绷状态放松下来,几乎就软在了地上,哭的泪眼婆娑:“谢谢你,呜呜……谢谢你姜绾绾……”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庞川乌,我欠他一份恩情,定保你们庞氏毫发不伤。”
姜绾绾说着说着,忽然顿住。
因那自相爷府滚滚而出的血水,悄无声息的蔓延至了脚下。
“摄政王在哪里?”她问。
“回王妃,商平同商玉州在叛军的保护下退至宫内,同皇后的人马汇合在了一处,殿下正亲自带兵围剿。”
叛军。
如今容卿麟才是名正言顺的皇上,他摄政王率兵围剿皇宫,若输了,便是谋逆的罪人,难逃一死,便是最后赢了,前朝史书历历在目,世人皆会在他容卿薄头上戴一顶犯上作乱的帽子。
……
血色,尸体,对一个自小便隔三差五经历的人而言,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她自己也曾挥剑斩杀成百上千的人,也曾造就累累尸骨。
可眼睁睁看着一具一具陌生的,同她没有半点关系的尸身自相爷府至皇宫的路上横陈着,浸泡在血水里,依旧震的她心口阵阵发麻。
容卿薄是疯了么?!
她同商氏的恩怨,左右不过三四条人命的事,这些个人也不过是听命行事,又或者是拿银子办事,都过去快四年了,实在没必要去一条一条的都算进去。
马蹄疾驰,像是奔跑在一条浅浅的河水里,溅起血色的水花。
天边泛出蒙蒙的苍白,熏染着烟雾,秃鹫闻着味道赶来,盘旋在半天空,有风吹来,空气中尽是血腥的味道。
皇宫最外层的大门大敞着,显然这里曾经历了短暂又惨烈的恶战,凌乱着密密麻麻的箭与尸体。
姜绾绾骑在马背上,只觉得遍体生寒,几次三番险些没握住缰绳自马背滑下去。
毫无阻拦的冲过了三道大门,终于看到广阔的听政殿外,数千鲜衣怒马的将士整齐而列,将听政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像是在围观着什么,很安静,甚至连他们胯下的骏马都保持着绝对的安静,然后下一瞬,猝然响起几匹马的嘶鸣之声。
高昂而尖锐,直冲云霄!
姜绾绾看不到前方发生了什么,却是听到那阵阵马啸声中,陡然响起的男子撕裂般的哀鸣声,持续了短短不过片刻,又在瞬间安静了下来。
五马分尸!!
原来,在绝对的力量悬殊面前,一场战乱可以发生在短短的一个夜幕之下。
开始的悄无声息,结束在迅雷之势间。
她自相爷府快马加鞭的赶过来,原以为东池宫同皇后的人马还在皇宫外拼杀对峙的,不想却已到了结尾,东池宫的护卫同侍卫们,在处理仅剩不多的战俘。
那些将士自左至右整整齐齐的排满了她的所有视线,靠的紧密不透风,马匹无法通过,她索性咬紧牙关,脚尖重踩马背飞身而起。
察觉到有人自身后而来,有人后知后觉的拔出尚带着斑驳血痕的刀剑,在定睛一看时,那抹黑色的身影已悄然飞掠而过,只在中间点了三次马匹的头顶,便落在了人群正前方。
一地散乱的手臂、腿跟头颅。
她落了地,脚下便溅起微微的水花声。
有人正弯腰将绳索套在一个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的人的脖子上,听到动静,立刻拔剑:“谁?”
又在下一瞬跪下去:“属下见过王妃。”
姜绾绾胃里阵阵翻江倒海,面上难受的几乎瞧不出什么血色。
容卿薄曾吓唬过她要对寒诗用这残忍至极的刑法,而那时她一句软话糊弄了过去,便没怎么往心里去过。
从未想过,他竟真的会将它用出来。
“够了。”
她说,声音又低又沉:“都停手。”
那人跪在血污里,似是颇为为难:“回王妃,这些个人都是那商平的心腹之徒,几次三番对王妃下死手,留不得。”
“便是真留不得,一剑杀了便是,无须多费工夫。”
“王妃体谅,若他们死的痛快了,属下等怕是要死的不痛快了……”
“……”
见她似是看不惯这种场景,那人又赶忙道:“王妃不必可惜这样的东西,当初他们数百人于云上峰围剿您之时,又何曾怜惜过您一个弱女子。”
脚下散乱的肢体实在太过残忍,沾着血肉,生生被撕裂开来,姜绾绾垂放于身后的手死死收拢,好一会儿才道:“殿下在哪里?”
“回王妃,殿下就在听政殿内。”
姜绾绾抬头看了眼那血污遍布的百级台阶,不知怎的忽然就僵在了原地。
一时间竟不敢过去。
自心底生出的排斥跟恐惧感叫她觉得震惊,明明自小便一只脚踩着鬼门关的人,明明连死都不怕的人……
可都走到这一步了,实在避无可避。
她从未想过让容卿薄插手她同商氏的恩怨,这也是她为何趁他昏迷之时连夜搬出来,是生是死,都是他们兄妹几人的私事,本不该将他卷进来。
听说,长公主一碗忘魂汤喂下去,叫他忘了心底最偏执的事。
他应该的确是忘了个干净,不然……
想来也不会在她茶内下那么重的药。
可如今,这样戾气横生的手段,却不是一个忘记了前尘过往的人能做出来的。
他该是记起来了,可究竟是为何记起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沉思间,竟不知不觉已走了上去。
姜绾绾低头看了眼早已被血水浸透的脚尖,艰难吞咽了下,才发现喉咙被烟雾熏染的又干又疼。
月骨发现了她,快步自听政殿内迎出来:“王妃怎会独自过来?……可有受伤?”
他一身青衫,如今也到处都染了血色的痕迹。
姜绾绾看了看他左右:“寒诗呢?”
“王妃放心,寒诗还在养伤,此行凶险,属下未曾将他带出来。”
姜绾绾这才点点头,错过他肩头,看到殿内站满了持剑而立的护卫,都是极面熟的,是容卿薄养在东池宫的护卫中的佼佼者。
这场看似势均力敌的厮杀,终只是看似。
这些人都是自小养在护卫营的死士,遇上商氏那群拿钱办事的墙头草,便真能力相当,他们也绝不会拿命去同他们硬碰硬。
容卿薄不曾撕破这层面皮,容卿礼又懒得去掺和这些勾心斗角,容卿法更是一心只得清净,唯有容卿麟一人,于这世俗间,贪念太多,被商氏拿捏着动弹不得。
反倒叫商氏生出了一种挟天子而令诸侯的错觉,好似只要他那富可敌国的宝藏在,便可在这南冥皇朝横着走。
可他似乎忘了,容卿薄手握南冥兵权近十载,他带兵攻略城池,击退北翟,成为他们战无不胜的神的时候,商氏还在忙着挖宝藏。
这兵权落在一个外戚手中,于这些将士们而言本就是一种耻辱。
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不过凭着女儿的美色一朝得势,却妄想统帅他们,凭什么?
这也是为何大部分人在容卿薄一声令下后,便立刻站到了他身后。
她迟疑着:“殿下他……”
月骨便接过话来:“殿下累了,歇在朝堂上了,王妃这边请……”
歇?
姜绾绾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狐疑看他一眼,这才跟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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