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同庞夏的婚事作罢。”
容卿薄低下头,这屋里点了几十盏灯,照的角落里都亮如白昼,可他看她的眸底,依旧是一片浓的化不开的暗浓之色。
“长姐今日的失言,我不想再听到半句,她是我东池宫的正妃,是我容卿薄耗了五六载才好不容易真正得到的人,长姐还请自重,这东池宫自此……禁任何公主府的人出入,包括长公主。”
容卿卿听到他愈发疏冷的声音,一字一句,刀子似的割在她的身上。
长公主。
长公主。
好一个长公主。
她整个身子都在细细密密的发抖,像是冷极了,可滚滚的汗又不受控制的落下来。
就那么呆呆站在原地,看着他头也不回的离开。
“殿下——殿下……”
素染匆匆追出去,她额头上的血已自行止住,只是满面血污还未曾清理,衬着那惨白娇嫩的肌肤,叫人一眼瞧上去便是止不住的心疼。
她想捉住容卿薄的一片衣角,又在指尖堪堪碰触之时,被男人轻飘飘的一个甩袖扫开。
容卿薄立在庭院中,腰身修长挺拔,月光下,连地上的影子都是冷的,暗的,叫人难以碰触的。
素染面上一阵难堪,贝齿将红唇咬出苍白的痕迹来,好一会儿才道:“都是素染的错,殿下……素染会去求王妃回来的,殿下请放心……”
“不必。”
容卿薄微微抬眸,看着那已不知不觉攀上树梢的明月,片刻后才忽然道:“王妃的事,本王自会处理,倒是你……真要在这东池宫孤独终老么?”
素染一怔,像是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一般,喃喃道:“怎、怎么会是孤独终老……素染、素染……还有殿下啊……便、便是不能举案齐眉,只要殿下心中有素染……便够了……”
她断断续续的说着,越说越慌,却不知自己为何要这般慌乱。
然后下一瞬,便听到头顶上方一声比这清冷月光还要叫人心寒的低哼:“本王心中有你无你,你自己瞧不出来么?”
“……”
素染蓦地倒吸一口凉气,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震惊睁大的水眸中,两滴泪就那么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
容卿薄甩了甩衣袖,转身大步离开:“自己好好挑挑,这京城里哪户入了你的眼,本王便替你做了这主。”
素染失神的看着他渐渐融入夜色的墨金色身影,失血的唇抖了抖,却是一点声音都没能发出……
是啊。
他为了那个姜绾绾,连皇位都说不要便不要了。
又何况区区一个她……
可恨啊,可恨她没有出生在三伏那样的背景中,没遇到个云上衣那般无所不能的哥哥,也没有一身凌厉不叫人折辱的身手……
……
一晃,便入了深秋。
姜绾绾近来嗜睡的厉害,身子乏的紧,夜里更是呼吸紧的难受。
寒诗靠着红墙碧瓦的墙头,嘴里衔着根狗尾巴草,一转头便瞧见她靠在树下藤椅中眉目微皱的模样,道:“行了,你再撑几日怕是要连肚子里的娃娃都受不住了,我虽也不待见他,但看在那摄政狗日日来的份儿上,你便让他进来给你点内力吧。”
他懒散,这不干那不干,拾遗却是没什么脾气,闲来无事便打扫院子。
闻言,虽未说什么,但也停了下来看向她。
姜绾绾紧了紧肩头的薄披风,在微微的秋风中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知是不是太过思念哥哥了,总觉得这宫里,四处都是淡淡的寒雪冷香,以至于来这宫里后,一入睡,十有八九便总能梦到哥哥。
商氏盯得紧,后宫中的女子七七八八加一起也不过只有十几个,加上容卿麟似是对美女也不是分外热衷,于是这绝大部分的后宫便都空置了下来。
姜绾绾住的这院子才是正正经经的迎宾殿,比起外头的那个迎宾楼足足大了三倍不止,里外三层,不是给妃子住的,而是用来招待贵宾的。
她来宫中作客不是什么秘密,听闻她同皇上交情匪浅,一开始也有不少妃子协礼带人的上门,只是姜绾绾实在没有同她们深谈姐妹情的精力,打一开始便一人不见,渐渐的便也都不再动辄就来敲门了。
这三个多月来细算一算,容卿薄也就只有两三日没过来,她不见,他便只在前院晃悠,待到入夜了才来后院。
有时在她窗外剥果子壳,醒来后便能瞧见窗子上的浅茶色釉碟里一堆剥好的果子,个个圆润饱满,酥脆爽口。
有时会修整院子里的那颗大梧桐树,先前还有些蚂蚁上上下下的爬,有的随风落身上还会在身上蛰下几个包,但没过几日那些蚂蚁便越来越少,三五日后就一个都不见了。
有时会将她落在棋盘上未破的棋局破了,本意是等她第二日醒来再继续下,他好夜里继续破她的棋局,只是每每姜绾绾瞧见棋盘叫他动了,便直接将棋局打散了,也没什么兴致同他下下去。
拾遗的事,错不在他。
只是很多事,并不能单单以对错来衡量。
拾遗幼时在商氏究竟受过如何的屈辱,哪怕到如今,她也不敢再进一步的窥探一二。
但至少她知道的那些,她不容许再有人加注到他身上去。
她同长公主如今已是水火不容,继续留在东池宫,只会叫容卿薄左右为难,再加上素染已是按捺不住的出手,那些女儿家的勾心斗角实在叫她神伤,倒不如在此处清闲自在。
事实上,这本就该是她要过的日子。
当初按照哥哥的安排,她嫁给十二,寻一处寂静处,喝茶下棋,养鸡逗鸟,想来也不会走这些年的弯路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容卿薄的一念之差,错了她的人生,也乱了他的棋局。
这注定了是一场两败俱伤的局,谁都不能全身而退。
寒诗瞧她不言语,以为她是默认了,于是坐起来:“想好了没?我瞧那摄政狗好像就在前院凉亭里煮茶喝,我去讨一杯来,顺便叫他进来给你些内力。”
“不必了。”
她靠在藤椅中,没什么情绪的瞧着头顶上方沙沙作响的树叶,轻声道:“再过几日就入冬了,拾遗自小在长清长大,怕是受不住这皇城的冷,再过几日……”
她忽然顿了一顿,才道:“再过几日,你带他去长清附近寻个地方住一住吧,待天气暖和了再回来。”
又来了。
寒诗毫不客气的丢给她一个大白眼。
他正正经经的跟她聊大事呢,她这思绪不知怎么就跑这里来了。
“你瞧瞧你那脸色,白的跟一张纸似的。”
他道:“便是太医日日用上好的药养着,自是也比不过三伏的内力来的有效,你若再强撑下去,回头可没后悔药吃。”
他说她在强撑。
姜绾绾也的确是在强撑。
或许是腹中孩子越来越大,给她的身子造成了不可负担的压迫,她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迅速的衰败下去。
像是要将她强行续命的这二十多年,一次性的拿回来。
寒诗拾遗不知道的是,这三个月内,容卿薄曾两次叫人在她饮食里动了手脚,夜里进了她寝殿为她输送内力。
可那曾经足以让她长久的活下去的磅礴内力,如今进了身体却不知怎的像是一根根极细极韧又极锋利的线,每时每刻的切割着她的血肉。
疼痛叫她难以忍受,又不得不忍受。
若是腹中没有这个孩子,那么她一定会抓紧自己所剩不多的几日,想办法灭了商氏一门。
可如今,相较起复仇,她更在意自己能不能熬到这个孩子平安降生,能不能秘密的将拾遗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风至,刚刚扫净的院子里又添几片落叶。
拾遗保持着双手扶扫把撑着下巴的姿势,若有所思的瞧着她,片刻后,才忽然道:“我听闻,北翟有鸾鸟,通体紫中透白,身细,尾长,生于地势险峻、遍布红铜的女床之山,每当雷电交加之夜,那女床之山便会变为一处炼狱,不断有鸟兽遭击致死,听闻这鸾鸟便是食这些鸟兽的尸体为生,饮天之泉水,其肉可续筋脉,通肺腑,十数年前曾有一垂死老人意外捕获一只,食用后竟百病全消,心脉如青壮年一般强劲有力,又平白多活了数十年。”
寒诗听的入了神:“真假?我怎么没听说过?什么山?咱们要不有时间去寻寻,捉一只分了尝尝?是不是有长生不老的功效啊?”
姜绾绾抬手接了一片落叶,闻言,似笑非笑的睨他一眼:“民间用来哄孩子的神话故事,你竟也听的这般入神。”
寒诗一听,顿觉没趣,起身站在墙头上伸了个懒腰:“我去御膳房瞧瞧今日做了什么好吃的,顺道给你带些过来。”
话落,直接飞身而下,不见了人影。
这迎宾殿外不止宫里的侍卫,光是东池宫的护卫就围了二三十个,寒诗自是不会担心自己出去后这里会发生什么意外,每日就跟待不住家的鸟儿似的,总得出去玩个两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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