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沉默的两名护卫要紧了牙关,其中一人到底没忍住,低声道:“殿下,您不能再这般纵容他了。”
他们当做神明一般侍奉着的主子,竟被一个出身卑贱的野小子指着鼻子骂秃驴,简直比拿着刀子在他们心口上划下几下更叫他们又疼又怒。
容卿法半敛睫毛,又重新将墨笔拿在指间:“给他备好汤浴,淋了雨怕是要染风寒。”
“殿——”
护卫气恼,上前一步正待再劝几句,又被另一名自始至终都未出声的护卫拦下。
随即便上前一步,悄无声息的关了门,默默退了下去。
门扉阻隔了外头的风雨声,佛不渡殿内燃着檀香,凝神静气效果极佳,容卿法提笔,左手按在黑檀木的雕海浪镇尺上,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细密的纹理,却迟迟不再落笔。
一念而从善,一念而从恶,一念而成佛,一念而成魔,一切皆在一念间。
做了便是做了,过了便是过了。
错了,也的确是错了。
解不开,解不得。
解不开啊,解不得。
……
焚香殿。
容卿薄端坐软塌前,不慌不忙的给自己倒了杯茶,瞧一眼立在窗前明显心思深重的小女人:“怎么?摄政王妃若是有什么悄悄话要同那少年郎说,径直去便是,本王自不是那般小气之人,不会跟着去探听的。”
姜绾绾其实是有心想去同修篁聊一聊的。
她先前还只觉得这孩子似是有些依赖她,毕竟当初她虽是未曾将他母亲救下来,但至少将那些个恶人尽数绞杀殆尽了,总算有些安慰。
但刚刚修篁听到她身怀有孕后,不但没有表现出半点高兴的模样,更像是……醋了,她这才后知后觉,总觉得还是得尽快把话说清楚,万不可再耽误了人家。
只是眼下她精力实在有限,若不是要当面感谢一下容卿法,她恐沐浴过后就直接上榻歇息了。
还是先歇息下,明日养足了精神再同他好好解释解释。
容卿薄瞧她一声不吭上了榻,连衣衫都不脱就歇下了,浓眉微皱,还是搁下茶杯过去,边给她脱边道:“这被褥都是新的,你怕什么?”
姜绾绾没什么力气,由着他折腾,只道:“我只是累了,实在懒得动而已。”
她又不像他这般爱干净,新的旧的被褥都一样盖,只是眼下身子实在乏的很,不想动了。
容卿薄将她半抱起来,给她脱下外衫,只留一件白色里衣,这才又小心翼翼的放回去。
她面色的确苍白憔悴的厉害,先前那翻弹琴,耗了不少内力,又紧接着奔波劳累了足足两日,便是原先的她都受不住,更何况眼下腹中还有一只。
这么想着,连茶也不喝了,合衣贴着她在外侧躺下了,大手贴着她的腰肢,试了试,道:“刚养回了些肉,这才不过两日就又瘦回去了。”
姜绾绾没说话,他的内力顺着掌心流进体内,温温热热的很舒服,本想闭目养神一会儿,不想一养便沉沉睡了过去。
容卿薄待她睡的深了,这才静悄悄起身,无声无息的出去,吩咐外头的月骨:“看好王妃,别叫些阿猫阿狗的进来扰了王妃休息。”
月骨颔首:“属下明白,殿下放心。”
……
容卿薄离开焚香殿后便径直去了佛不渡殿,容卿法似是也料到了他会过来,且时辰都算的分毫不差,他推门而进时,他一局棋盘刚刚摆好。
“黑子白子?”他头也不抬。
容卿薄落子习惯用黑色,可今日却不知怎的,径直在他对面落座后,便选了白色。
容卿法终于抬眸,淡淡瞧了他一眼。
棋子质地凉润,柔而不滑,容卿薄便在他的这一眼中,淡定的先落下了一子,道:“棋子棋子,于手中随意摆弄时称为棋子,落地则为弃子,我瞧着碍眼时,便是该换棋子的时候了。”
“话虽如此,到底是用惯了的,随随便便弃了,难免可惜。”
难免可惜。
他容卿法竟也有可惜什么的时候?
容卿薄紧追着他再次落下一子:“五弟,我鲜少同你争执什么,但这棋子既挑衅到我眼皮下了,有些事便容不下他,你舍得舍不得,怕是都得舍。”
容卿法波澜不惊,淡淡道:“我倒是无所谓,左右一个用的顺手的仆人罢了,只是三嫂性子烈如火,又偏疼爱这‘棋子’,左右你们明日离开了,此事也就此搁置了,他人在韶合寺跑不出去,可若你动了他,便是再隐晦,终究都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祸患,我听闻……先前就因三哥要动三嫂身边的一个护卫,引的三嫂险些血洗东池宫,三哥自小便比我们几个睿智,自是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事。”
无所谓么?
真那么无所谓,他这向来惜字如金的五弟,竟愿为了个仆人一次性同他浪费怎么多口舌?
可明知如此,又不得不认同他的这番话。
姜绾绾性子瞧着温软,实则浓烈尖锐,不碰她底线则风平浪静,碰了,便是鱼死网破。
尤其是眼下她还怀着孩子,情绪本就起伏不定,惹急了,再次提剑相向也不是不可能。
“话虽如此,可他既碍了我的眼,若随意敷衍了过去,未免叫人觉得我好说话了些。”
他说着,再落一子时,那白色棋子不知怎的就落在了黑子之上,不偏不倚,再抬起时,那黑子便无声无息的碎成了几块。
容卿法手执黑子,沉默的瞧了一眼,迟迟不再落子。
青灯摇曳,外头风雨不知何时已停歇。
他终究没将一盘棋局下完,只道:“子不教,父之过,算起来我也算他半个养父,三哥若觉得他哪里做的不好,我来担着吧。”
云淡风轻的一句‘我来担着’。
若放在以前,又有谁能想象的出,生性淡漠无心的五殿下容卿法,竟也有主动要替人担下罪责的时候。
容卿薄于寂静无声处盯着他俊冷无波的容颜,许久,才忽然起身:“罢了,这次便作罢,只是五弟,他此生都不可踏出这韶合寺一步,出了这韶合寺,有些事就不要怪我心狠。”
容卿法敛眉,淡淡应声:“好。”
……
翌日一早,容卿薄醒来便瞧见姜绾绾已经穿好了衣衫,正端坐梳妆镜前整理妆发。
她歇息了一夜,这会儿明显精神好了些,连头都未回便知晓他醒了,道:“我去瞧瞧修篁,把话同他说清楚,这救命之恩同男女之情总是不同的,他年纪小分不清,我若不说清楚,再耽搁了他便不好了。”
容卿薄斜倚床帏,半是慵懒半是凉散的瞧着铜镜中她清瘦姣好的小脸:“不听王妃这番话,还以为王妃是要去幽会情郎呢,这般精心的打扮自己。”
姜绾绾只是洗了把脸,梳理了一下长发而已。
莫说是她,谁一大清早的起床不洗脸梳发?
总不能灰头土脸的出去吧?
只是眼下他心中吃醋,她一举一动便总能琢磨出其他的意思来。
姜绾绾也不同他计较,一转身,给了他一个柔情似水的微笑:“这刚从情郎榻上下来呢,先精心打扮打扮给情郎瞧一瞧,总不能先便宜了别人去,摄政王殿下说是不是?”
容卿薄给她两句话撩拨的心头云雾消散,没绷住,笑着招手:“离的远,本王瞧不清楚,过来些。”
“那不行,摄政王殿下这一瞧不要紧,若要再被绾绾勾了魂儿可怎么好?绾绾还是先去同修篁闲话几句,回来我们便赶回东池宫去,拾遗同寒诗还在那里,两个惹事精,外头商氏又虎视眈眈,我不放心。”
她说着便起身,将衣架上他的衣衫拿下来递过去:“殿下早些更衣,我很快就回来。”
容卿薄接着衣衫,瞧着她开门,便对外头的月骨道:“外头人多眼杂,月骨你陪着王妃一道过去,免得出意外。”
月骨立刻应声:“是,殿下。”
姜绾绾门都要关了,闻言,颇为无奈的瞧他一眼。
她同一个半大孩子见一面,竟也值得他这般不放心。
索性由着他去了。
……
一踏出焚香殿的外院,不等拐角就瞧见一袭紧腰紧袖黑长袍的修篁站在墙角,像是被罚站一样挺拔的姿势,紧贴着墙壁站着,手指上一圈一圈的缠了根狗尾巴草,不知在寻思什么,眉头都皱成了川字型。
“修篁。”她叫了他一声。
少年身形一僵,几乎是立刻丢下了手中的烂狗尾巴草,转身看向她。
云散日出,明晃晃的朝阳下,眉眼生的浓烈俊俏的少年瞧上去有几分委屈,巴巴的盯着她:“你要用早膳吗?我给你备了早膳。”
姜绾绾示意月骨在原地待着,自己上前几步,笑道:“谢谢啦,早膳不着急,带着路上吃也行,只是昨日我瞧你面色不对,今日早起心中担忧,便来同你说几句。”
修篁睫毛生的长,一落下来便如同两扇羽翼一般遮着眼睑,连声音都是黯淡的:“我知道你要同我说什么,是我长的慢了,耽搁太久失了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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