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绾绾怔在原地,尚未想太多,前方骤然传来马匹受惊而发出的高昂嘶鸣声,划破雷声轰鸣的雨夜。
她浑身一震,回过神来后立刻加紧马腹追上去,夜幕中几乎什么都看不清,那一声一声呼啸而至的箭雨之声却自道路两侧飞驰而来。
她劈手甩开两三只,顺势自马背翻滚而下,跌落进泥泞的坑洼中。
“寒诗!”她低叫了一声。
很快自左前方传来寒诗略显痛苦的应声:“放心,你弟弟好着呢。”
姜绾绾便不再多言,握紧了手中的半只断箭冲进了一侧的竹林中。
利刃刺入血肉的沉钝声响在震耳欲聋的雷雨声中显得微弱不堪,前后不过片刻,那片竹林中便只剩了风雨摇动竹叶的声响。
另一侧在死寂片刻后,忽然疯了似的开始胡乱的向这边射箭,密密麻麻如蝗虫过境,呼啸着几欲撕裂人的耳膜。
又在下一瞬,那密集的箭雨便忽然变得凌乱不堪,黑暗中分不清谁是谁,射手们听到了身边时远时近传来的骨骼碎裂的声响,同伴痛苦的嘶吼,慌了手脚,忽然不管不顾的开始四处乱射,甚至不管射到的会不会是自己人。
姜绾绾就在这黑暗又血腥的竹林中,准确无误的扼住了一名女子脆弱的咽喉。
她浑身被淋透,冰冷的自身后贴上来,冷到感觉不出一丝属于人的温度。
这黄泉路,她赶的急,本无意于再去插手南冥皇朝的是是非非。
但这路上她非要横插一脚过来,那她今日便顺道带她一起走罢。
庞明珠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咬牙切齿道:“姜绾绾,你敢动我一根手指试试看!我母亲,我五哥哥都不会放过你的!你想整个三伏都给你陪葬吗?!”
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姜绾绾低低冷冷的笑声:“你母亲?庞大小姐想来是虐杀别人习惯了,都不知回头瞧瞧自己人死前是什么模样了,你那庞老太太面容泛青,唇色泛紫,青主肝脏,肝失疏泄,血凝不流,她早已大限将至却不自知,为何?”
庞明珠大惊失色:“姜绾绾你这条不要脸的贱狗!你敢诅咒我母亲?!!她好的很!等我提了你狗头回去给她做酒盅用!”
姜绾绾却一点都不生气,低下头贴近了她耳畔:“她身边养了多少大夫,这么简单的脉象都诊不出么?不,他们不是诊不出,他们是说不出,不敢说啊!这庞氏如今执掌大权的,你所谓的同父同母的五哥哥庞川乌多年前突然性情大变,你们就没瞧出点端倪来?”
庞明珠蓦地睁大眼睛,黑暗中,那双极美的瞳眸震颤惊恐:“你想说什么?!姜绾绾你这个狐狸精!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他原名庞长结,正是多年前被你母亲贬斥柳州的,你同父异母的哥哥啊。你母亲亲手毒死他母亲,你兄长凌辱他青梅,你以为他会叫你母亲死的多痛快么?这日日缠绵病榻,眼瞧着偌大的庞氏自手心一点一点溜走却不自知,才是最痛苦的吧?”
庞明珠张了张嘴,极度的震惊如头顶惊雷,震的她面容发颤,半晌都没能说出一个字。
姜绾绾眸底的光寒了寒,被一闪而过的苍白闪电照亮。
“庞明珠,你虐杀人妻,溺毙人子,折辱人女,以烧死美貌女子为乐,手中人命不计其数,今夜,便是你偿命之时。”
“凭什么?!”
庞明珠忽然疯了似的挣扎了起来,脆弱的喉咙在她指间几乎要被捏碎,却依旧嘶哑着怒吼:“我是庞氏的千金大小姐!!我生来尊贵,杀几个低贱的东西又如何?你姜绾绾手中就没有人命吗?他摄政王手中就没有人命吗?!他容卿薄为了你一夜之间屠尽公主府七十八条男子性命,那些人就该死的吗?!那些人就没有父母妻儿吗?!他容卿薄为了你连前来宣旨的公公都杀了,那些人也该死吗?那些人就不是苦苦挣扎求生的吗?!姜绾绾,你以为你多高贵,你以为你多正义吗?我便是杀几个人又如何?我杀的那些人尚不及你姜绾绾手中鲜血十分之一!你有什么权利伸张正义,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谈人命珍贵!最该死的人是你!!是你!!”
他容卿薄为了你一夜之间屠尽公主府七十八条男子性命……
他容卿薄为了你连前来宣旨的公公都杀了……
雷声自头顶炸裂!
姜绾绾有那么一瞬间,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竟真的由她挣扎出了自己手心。
容卿薄……何时屠过公主府?
她不知道,她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过。
难怪……
难怪后来再去公主府,那些人都面生的很,连管家都不一样了。
难怪容卿薄忽然改口说圣上不曾下过宣他为太子的诏书,只因他的太子之位需拿废了她来换……
难怪难怪……
那些个她曾经生疑,却因不愿过多的牵扯东池宫的事而搁置不去过问的事……
那些个她自以为只要不插手,便与她无关的事……
她一直以为便是嫁入了东池宫,她依旧只是她,摄政王也只是摄政王,彼此除了床榻之间的那点事外,再无其他牵扯。
可不知不觉间,竟已纠缠至如此了么?
失神间,庞明珠手中的一把利刃已经笔直的刺向了她心口。
她拼劲了全部的力气,在暴风雨中,凄厉的,愤恨的,疯狂的,要取了她的性命。
可在那锋利无比的尖刃即将刺入她肌肤时,她的手腕又忽然被紧紧握住,一个折返,便是骨骼断裂的剧烈痛楚。
姜绾绾反握着她的手,将刀刃抵至了她颈口,沙哑着嗓音道:“放虎归山,必有后患,这天下未定,庞老太太未亡,你那个皇后姨母也尚在位,我不希望庞川乌死,那今夜,便取了你这条命罢。”
“不要————姜绾……”
庞明珠绝望嘶吼,可这次,她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尚在喉间,便被切断了,再也发不出一个字。
她在她臂弯间缓缓滑下去,眼睛睁的很大很大,充满了绝望与痛恨,似是要记清她的容貌,到地狱里都要记得。
她也会下地狱的。
姜绾绾想,她这样的人,死后也是要下地狱的,可那十八层地狱的再深一层,听说便是人间。
这人间一遭,竟比地狱的妖魔鬼怪还要叫人折辱绝望。
她将匕首丢至她胸口,抬起手,任由雨水冲刷掉手心的血污。
可这浓稠鲜血,这混合了数百人性命的鲜血,又岂是随随便便几捧雨水便能轻易冲刷掉的。
她阖眸,难得的在雨幕中冷的微微发抖。
去寻哥哥罢。
寻到了,若还活着,那她便再陪他过两年。
若死了,她也终得偿所愿,去地狱里尝一口甜头了。
……
三伏。
大雪纷飞。
任凭它外界是春日暖阳,是夏日清爽,是秋风瑟瑟,这三伏,却依旧是终年风雪,白雪皑皑。
寒诗肩头中了一箭,拾遗虽完好无损,却受不住风雨的击打,饶是临进三伏时给他们买了保暖的披风,两人依旧冻的面色青紫,瑟瑟发抖。
路上积雪厚重,不知怎的竟没人清扫积雪,马匹累的不行,姜绾绾便弃了马步行而上,远远的就看到了云上峰处排出了一排雪白的长龙,自半山腰慢慢的往上移动。
三伏众弟子常年着雪绡,雪绡柔滑,垂坠感极好,无风之时,身姿便是格外的挺直修长,不会出现过多的棱角。
那样的棱角,不是雪绡的质地,是麻布的质地,是……丧服。
是丧服啊。
她的哥哥。
三伏山无上尊贵的云上衣啊。
她想过无数种她若死后,要如何让哥哥的伤心淡一些,要如何让哥哥过的好一些……
这千千万万中的思虑中,却独独没有一种,是他先她一步死去。
因她对他说了很恶毒的话。
因为她本就是个恶毒的人。
一生温柔、强大、包容、睿智的云上衣,救多少人于水火的云上衣,竟为了她这样早就该死的东西,割舍了自己的性命。
她在足以没过膝盖的积雪中僵站了片刻,就那么远远的看着,寒风裹挟着鹅毛大雪遮住了睫毛,也遮住了她的视线。
拾遗紧着肩头的披风,冷眼瞧着,漠不关心。
寒诗却是听到了她越来越压抑急促的呼吸声,立刻上前几步,不等赶过去,就瞧见她忽然痛苦的弯下腰去,一口鲜血喷溅染红了身前的积雪。
“姜绾绾————”
他吃了一惊,一边叫她一边努力深一脚浅一脚的追过去,却发现她又忽然笔直了上身,然后飞身而起,脚尖重踩积雪堆压的寒松,不过片刻便与远处密布的鹅毛大雪融为一体,消失在了视线中。
他顿时急了,刚要追上去,又忽然记起还有拾遗,一转头就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双臂环胸,冷漠的瞧着。
“还不快走!”他气急败坏的催。
拾遗一张白净净的小脸被雪白的绒毛围着,瞧着像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孩子似的,闻言,也只是不紧不慢的笑:“要死的人,你便是追上去拦,拦得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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