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笑了笑,像是除了刚刚跟谢莹一起触景生情之外,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轻描淡写开口道:“多谢二哥。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家了,免得家里人担心。”
谢珺抬抬手看了下腕表,道:“要不是我还有点事要忙,就送你回去了。这样吧,我让阿文送你。”
采薇也没推辞,点点头道:“那就多谢二哥。”
虽说是叫阿文送人,但谢珺还是亲自将她送上了车子。
采薇一直努力保持着从容淡定,直到出了公馆大门,才暗暗舒了口气。但是无意间听到的消息,像是块大石头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刚刚进入谢公馆时,她有种自己走进地狱的感觉,好像到处都是陷阱,每个人都可能忽然长着獠牙。
婉清的事,本是谢家的事,可她却不知道该相信谢家的谁?所以谁都不敢说。以至于她现在的心中,像是抓心挠肺火烧火烙一般,整个人快要爆炸。
她没办法捂住这个可怕的秘密,她必须马上去告诉值得信任的人。可是思来想去,发觉除了谢煊,她不敢相信任何人。
车子行到一半,她想了想,随口问开车的阿文:“今天晚上三少有公务忙吗?”
阿文点头回道:“好像要去十六铺码头巡逻。”
采薇点头,暗暗深呼吸了口气,等车子快开开进南市时,她让阿文停了车,说是自己逛着回去。南市是江家的地盘,阿文自是不用担心,等她下车,便掉头离开。
采薇看着谢家的车子走远,赶紧叫了一辆黄包车,让车夫拉她去十六铺码头。
这会儿已经暮色四合,约莫是快要下雨,天空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暗沉的厉害。
采薇顾不得那么多,她只想赶紧见到谢煊,将这件事告诉他,把这份自己无法承受的恐惧和痛苦,释放出去。
黄包车到十六铺码头时,天只剩下了一丝暗淡的光线。码头虽然人来人往,但也鱼龙混杂,一个年轻美貌的千金小姐独自来这种地方,并不安全。
采薇下了黄包车,东顾西盼走了一小截路,就已经有好几个不怀好意的男人盯上了她,还有人轻佻地吹起了口哨。
她恍若未闻,只心急如焚地四处张望,想马上找到谢煊。然而走了一路,并没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反倒是天越来越黑,几滴雨淅淅沥沥落下来。但她像是没有感觉一样,继续沿着码头往前跑。
越是焦急越是看到不到自己要找的人,正在她快要焦躁的发疯时,有两个男人跑上来拦住她,嬉皮笑脸道:“姑娘,这要下雨了,要不要去我们船上避一避雨?”
其中一人甚至还上来拉她的手臂,采薇一腔不知什么火没处发泄,被人一碰,一点即燃,她用力推开人,挥着手中的包,歇斯底里大叫:“滚开!”
那两人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还想说什么,却见这美人目眦欲裂一般,举着包朝他们猛砸过来。两个人被砸了个屁滚尿流,跌跌撞撞跑开了。
雨越来越大,采薇停下脚步,喘着气茫然地站在夜幕之中,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挫败地蹲下了身体。
“咦?那不是三少奶奶吗?”不远处,从一辆船上下来的陈青山对身旁的谢煊道。
谢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看到暗沉的暮色之下,一个熟悉的身影,蹲在码头边。他眸光一震,迅速迈开长腿疾步跑过去,脱下夹克衫地上的人兜头一盖,大声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采薇抬起头看向他,脸上湿漉漉一片,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谢煊一愣,将她拉起来,皱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采薇伸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哆哆嗦嗦道:“你去哪里了?我找你一直找不到。”
“你来找我的?”谢煊看她神色不对,猜想是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将她用衣服裹住,打横抱起来,往停车的地方跑去。
等坐进了车内,他伸手从手套箱里拿出一张干净的手绢,替她擦了擦脸上水迹,问:“发生什么事了?”
采薇浑身都在发抖,也不知是因为冷的,还是心里头的恐惧造成的,脸色也白得厉害,看着他半天不说话。
谢煊被她这模样吓得不轻,握着她纤瘦的肩头,皱眉问:“到底怎么了?”
采薇终于稍稍回神,看了眼驾驶座的陈青山,却还是没开口。
谢煊会意,吩咐道:“青山,你先下车待会儿。”
“诶。”陈青山应了声,赶紧开门下车。
谢煊开了车内灯,定定看着采薇的眼睛,又伸手摸了摸她冰凉的脸。自己这个小妻子,向来有种超出她这个年龄女子的冷静从容,他从来没看到过她这种失控惊惶的模样,以至于他都不敢大声呼吸,开口的声音是也轻柔的。
他再次问:“你找我做什么?”
采薇抬头,在对上他那双狭长的黑眸时,那种无处发泄的焦躁和恐惧,忽然就平静了几分。她深呼吸一口气,哽咽道:“大嫂……大嫂她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谢煊眸光一颤,握住她的手道:“不要急,慢慢说。”
采薇道:“我今天下午在餐厅遇到一个从奉天来的生意人,他说呈毓贝勒根本就没遭到什么土匪打劫,傅太太和傅少爷也没死。那么……”她顿了顿,“那么大嫂收到的信就一定是假的,既然信是假的,那自杀也就是假的,是有人故意制造自杀的假象。我回谢公馆想找佩儿问情况,才知道她早就回了乡下。”
谢煊点头:“大嫂丧事办完没几天,佩儿就回老家正定了。”
虽然他表情未有过多波澜,心中却早已惊涛骇浪。因为没有任何证据,他不想妄加揣测,但是一桩接着一桩的事,让他不得不去做最坏的猜想。
他闭了闭眼睛,沉声问:“你回公馆,有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事儿?”
采薇摇头:“我谁都不敢相信,只能来找你。”至少他绝对不会有害大嫂的心思。
这些日子以来,谢煊心中每日受着煎熬,听她这么一说,虽然明白他的意思,心下还是禁不住一软,轻笑道:“多谢你还相信我。”
采薇茫然地看着他:“大嫂那么一个温柔和善的人,到底是谁会害她?”
谢煊沉默了片刻,伸手摸了把她的衣领,摸到了一手湿润,将裹在她身上的夹克拿下来,替她解了外衣,道:“把湿衣服脱了,先送你回沁园换衣服,有些事慢慢跟你说。”
采薇折腾了这么一通,只觉得身心俱疲,也没有力气多说话多思考,从善如流脱掉湿了的外衫,将夹克披上。正要靠在椅背缓一缓,人已经被他抱进怀中。
她也没有挣扎,无论是心里还是身体,都急需一点温暖,才能缓过劲儿。
男人的手臂是有力的,胸膛是温暖的,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一刻有点荒谬,但被他抱在怀中,那颗不安的心,确实平静了下来。
车子很快到了沁园,雨也变得大了许多,陈青山下了车去叫门房,江家的人看到是他,本来还挺冷淡,听说五小姐在车内,才赶紧去拿伞接人。
采薇是一个人出来的,这时候才回来,江鹤年和江太太本就担心着,听到佣人的报告,也都打着伞出来迎接。
看到谢煊一手举着伞,一手将女儿揽在怀中,女孩儿身上还穿的是男人外套,江鹤年顿时勃然大怒,觉得自家闺女被欺负了,但转念又想起两个人早是夫妻,于是嘴里那本来要斥责的话,到底没说出口,只走上来冷着脸问:“这是怎么回事?”
采薇摇摇头:“没事,就是正准备回来时,遇上了下雨,被淋湿了,正好撞见季明,就让他送我回来了。”
谢煊道:“爸,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先让采薇回房洗个澡换身衣裳,免得着凉了。”
江太太一听赶紧道:“快快快!可千万别着凉了。”
于是谢煊拥着采薇,疾步朝芳华苑走去,落在后头的江老爷,看着女儿娇小的身子被男人紧紧揽在怀中,不悦地撇了撇嘴。
采薇这个澡泡了快半个时辰,才换上浴袍出来,回到房内。
谢煊坐在桌边,不紧不慢地喝着茶,看到她出来,问:“有没有不舒服?”
采薇摇头:“没事。”
谢煊给她倒了杯热茶,道:“坐下吧,我们慢慢说。”
采薇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抬头看向他。她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淡声道:“你知道怎么回事?”
谢煊摇头:“我只能把我知道的先告诉你。”
采薇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谢煊闭了闭眼睛,叹了口气道:“跟龙正翔合作走私烟土的是我二哥,严格来说,他不是和龙正翔合作,不过是利用龙正翔帮他办事。所以那次在船上,是杀人灭口。在安徽拦截军火补给,想置我于死地的人也是他。当年通匪害死我大哥的,可能也是他。还有柳如烟……”说到这里,他几乎有点说不下去,心里的猜想是一回事,说出来告诉别人又是一回事,没说一句,都在诛自己的心。他顿了顿,又才继续,“柳如烟应该是他的人……”
采薇震惊地看向他,脑子里浮现谢珺温润如玉的模样,虽然听说过他的一些事迹,但她所认识的他,从来温和有礼,没有过任何恶行。
她不可置信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谢煊见她这反应,自嘲一笑:“别说你不相信,我也不敢相信。若不是现在手上还没切实的证据,我都想亲口问他,到底是为什么?”
其实两个人都知道是为什么,一个本来不受重用的庶子,为了权势为了野心,为了出人头地罢了。只是为了这些,就要残害手足,实在是让他们想不明白。
采薇倒吸一口冷气,道:“所以大嫂……大嫂也是?”
谢煊摇头:“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什么都不敢说。但如果大嫂真的是被人害死,谢家上下除了他,没有别人能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办到。”
采薇深呼吸两口气,将内心的惊涛骇浪压下去,问:“那你现在要怎么办?”
谢煊沉默片刻,抬头看着她,冷不丁问:“你相信我说的这些吗?”
采薇微微一愣,点头:“相信。”虽然觉得震惊,但是她却丝毫没想过去怀疑他的话。
谢煊勾唇轻笑了下,握住她放在桌面的手:“所以也相信我和柳如烟是清白的了吗?”
采薇没料到他忽然说起这个,嚅嗫了半晌,避开了他灼灼的目光,道:“我……不知道。”
谢煊怅然地叹了口气:“对不起。”
采薇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谢煊道:“我没想到要让你面对这些事情。”
采薇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如果谢珺真的做了这么多恶事,他根本就不会放过你。你要怎么办?”
谢煊沉默了片刻:“除了走私烟土,其他的事不过是我的猜测,我还得去找证据。”他紧紧抓住他的手,抬头看她,“今天说的这些话,你谁都不要说,遇到我二哥,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要回谢家,让他以为你还在为柳如烟的事,跟我生气。”
采薇忍不住反诘:“我也不光是为了柳如烟的事。”
“我知道,你以为我打算和龙正翔走私鸦片。你也不想想,我对鸦片恨之入骨,怎么可能去做这种事?”
采薇想了想,小声嘟哝道:“你跟柳如烟走近,是为了调查她和谢珺的关系?”
“我要真对她有男女之情,当年就该把她收进门。”他沉默了片刻,道,“当年,我一直觉得很神奇,一个十几岁的戏子,怎么会那么懂我?如今我才明白,小月仙本应该不了解我,了解我的是另有其人。”
如果说婉清的事,让采薇震惊无措。那么现下听到的这些,反倒是让她冷静下来。在谢家生活的那段日子,谢煊和谢珺两人的关系,跟普通家庭的兄弟没有任何区别。她不敢想象,在他得知谢珺做的这些事时,会有多痛苦。若是换做她,可能早就已经崩溃。
即使他现在看起来面色如常,她也猜得到此刻他心中的难受。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你不用管我,自己当心就行。”
谢煊看着她露出一抹苦笑,也许谢珺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她,他怎么可能不管?
他松开她的手,起身道:“我回去了,你在家好好保重,不用担心我。”
采薇随他站起来,送他到门口,听到大雨滂沱声,道:“让青山开车小心点,别开太快。”
谢煊点头,站在门口,转过身对着他,伸手将她垂落的发丝,绾在耳后,道:“如果这些事真的都是我二哥做的,我一定不会放过他,我会给所有被他害死的人一个交代。”
采薇道:“不管怎样,你要当心。如果他真的做过这些,这心机和手段不是你比得上的,况且他现在身在高位,千万不要和他正面起冲突。他上面还有谢司令,把证据交给谢司令就好。”
谢煊道:“放心,我心里有数。”说完,定定看着她不再说话。
采薇昂着头看他,不明所以。
谢煊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抱住她,将她揽进怀中。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能感觉到他克制的激动,她的心也忽然猛得跳起来。
两人一时无言,就这么静默地拥抱了半晌,谢煊才哑声开口:“虽然事情很糟糕,但其实我今天挺高兴的。”
采薇不知道他要说什么,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谢煊道:“我很高兴你选择相信我。”
采薇道:“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害大嫂。”
谢煊轻笑了笑:“不管什么原因,你相信我,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采薇伸手拍拍他的脊背,她明白,在这种时候,自己的信任,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对于这个男人来说,都至关重要。
谢煊将她松开,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采薇,我是真的高兴。”
失而复得的信任,让他难得有点孩子气。他现在才发觉,她对自己的信任,足够抵消这些日子以来无法发泄的痛苦。
采薇心里则是有些五味杂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相信了他,好像就是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在她的潜意识里,谢煊不会害人,更不会害她。
可是,如果这些事都是真的,谢珺那张网大概早就布好,他能逃得过吗?
谢煊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模样,故意轻松地笑了笑,揉了把她的头发:“别担心,就算他想杀我,也不可能光明正大的杀。如今我有了防范,他背后动手脚没那么容易。”
采薇点点头,看着他下了楼,才关上隔扇门,回到房内大床上重重躺下。
脑子里不由得浮现第一次见到谢珺的场景,他走过来,替自己和二姐文茵解围,好心地邀请两人上车坐着,自己则绅士般不远不近地站在一旁。
她那时对这个人的印象极好,以至于后来对于他误会自己的身份,还颇有几分内疚。
实际上,在嫁进谢家这么久以来,谢珺给自己的印象,也一直没有变,一个温文尔雅宽厚温和的男人,就像是一个非常可靠的兄长。
然而,现在却得知,这个可靠的兄长走私烟火,残害手足,甚至大嫂的死可能也跟他有关。
那张英俊儒雅的皮囊下,真的住了一个恶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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