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雪打瞌睡打成了小鸡啄米头点点,迷迷糊糊中,乍一听“蛇妖”两字,一个激灵睁开眼,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云暮归的话,重点不是前半句,而是后半句的“脱掉”。
他回忆起蛇妖将布满蛇鳞的手臂搭在他身上的触感,心头也是一阵恶寒,奈何出门时没想到这么多,马车上没准备干净衣衫。沈微雪迟疑了一下:“等回去再换……”
云暮归摇头:“妖气重,沾身太久,恐伤了师尊。”
……这倒也是。
沈微雪想起自己宛如琉璃碎片拼成的身体,又想起说话时带着嘶嘶声、在地上可怖蛇行的中年人,不敢冒险,颔首道:“你说得对,那还是脱了罢。”
他心思坦荡,想着外衣之下还有里衣,并未在意,只当是脱件外套,也没让云暮归转身去避着。
两人是师徒,又都是男生,没什么好避讳的,也不必拘泥太多。
他抬起手,正准备脱外衣,眼角扫见影子一晃,云暮归自然而然地伸手过来,替他撩起衣领,翻过肩头,动作熟稔流畅,像是做过了无数遍。
沈微雪微愣,下意识抬眼看去,少年神情专注,好似服侍他脱衣是件多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心下一软,把拒绝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只在心里再次默默叹息了一句好乖,顺着云暮归的动作将手从袖子里缩回来。
云暮归见他缩了手,略略倾身,手臂环过他的肩,在他背后飞快地交错一下,将整件衣衫收在手中。
从某种角度上看,就好像他短暂地拥抱了一下沈微雪。
少年温热的身躯忽然靠近又忽然远离,动作太快,没有停留,等沈微雪反应过来时,云暮归已坐回原位去了。
只剩澄澈又乖巧的视线仍黏在他身上,轻声道:“师尊脱衣服的样子很好看。”
沈微雪:“……”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奇怪。
不过他细想了一下,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便只当小徒弟年纪小,说话顺从本心,没太在意,展颜笑了笑,随后伸手端起茶杯,抿了口茶,醒了醒神。
脱外衣只是个小插曲,很快揭过不提。
沈微雪怕自己再打瞌睡,又不想灌一肚子茶水,于是斟酌着找了些轻松随意的话题,和小徒弟闲聊。
大概是经历使然,云暮归看起来乖乖巧巧的,却不多说话,多数时候,都是沈微雪在讲,而他安静地听。
目光专注,姿态温顺。
就这样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马车很快将两人送回凌云宗。
夜色沉沉,万籁俱寂,众人都休息了,长松宗弟子澄清误会、给云暮归道歉的事只能安排在明天。
四个长松宗弟子蔫哒哒下马,如霜打过的茄子,软趴趴的。
沈微雪撩开帘子,和值夜的弟子交代了几句,让人安置好肖齐他们,便继续坐着马车回了千秋峰,他的住处。
见到熟悉的地方,沈微雪一路紧绷的心情终于松懈下来,困意翻倍上涌,格外想念屋里绵软的床榻。
他撩开帘子,一边往下跳,一边吩咐马车里的人:“夜深了,你也回去歇着吧。明日趁早将事情解决了,省得你顾师伯回来又念叨个不停——”
“解决什么?”沈微雪话未说完,一道声音忽地在旁侧响起,清清幽幽,十分耳熟。
沈微雪动作一僵,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摔倒,身后云暮归见状,轻巧一跃跳下马车,稳稳扶住他。
一道清朗颀长的身影从阴影处走了出来,顾朝亭走到离师徒俩三四步之外的位置,停下脚步,面容俊朗,略带不悦。
沈微雪扶着少年的手臂,堪堪站稳,看见顾朝亭,心里一个咯噔。
顾朝亭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那灵果还要过好几日才成熟吗?怎么提早这么多!
沈微雪暗叫不妙。
顾朝亭每次借碧鸟之身与他对话,都在反复叮嘱他注意休息,不要再因云暮归胡来闹事,而他每次都“是是是好好好”地应对过去。
结果唯一一次阳奉阴违,带徒弟出去搞事,大半夜回来就被当场抓获,这运气太让人绝望了。
沈微雪多少有点心虚,他轻咳一声:“师兄。”
顾朝亭看起来风尘仆仆,像是刚回来不久,他本欲说什么,一转眼瞥见沈微雪的白绒大氅下,衣衫微乱,居然是只穿着单薄的里衣,眉头一皱,语气严肃了几分:“……你衣服呢?”
沈微雪还在琢磨着怎么将今晚的事糊弄过去,闻言随口道:“徒弟帮我脱了……”
感觉到四周气氛骤冷,他止声,下意识抬眸,看见顾朝亭眼神越发不善,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赶紧补充:“外衣沾了蛇妖的妖气,穿久了不好。”
他拨弄了一下颈边的白绒,强作镇定地转移话题:“这么晚了,师兄回来了不先去休息,怎么跑我这里来了?”
——居然还真敢问。
要不是他刚摘了灵果,就听叙玉传讯说沈师叔又带着徒弟跑了,他会这么急着回来么!
顾朝亭视线在沈微雪身上反复打量了几遍,确定他除了衣衫不整外,没什么大碍,也没受伤,才松口气,板着脸数落:“我若不来,怎知你半夜里不休息,四处乱跑。你是嫌早些时日病得不够痛快吗?”
沈微雪转移话题失败,自掘坟墓哑口无言。
顾朝亭凉飕飕地盯了他一眼,又淡淡地瞥了眼他身后的云暮归:“时候不早了,让你徒儿先回去歇息吧。”
这是要让云暮归避嫌的意思。
云暮归自最开始行过礼、喊了声“宗主”后,就一言不发地站在沈微雪身后,沉默如雕塑。
此时听了顾朝亭的话,也没有回应,只默默注视在沈微雪。
沈微雪默然一瞬,觉得顾朝亭的语气实在说不上和善,担心他和小徒弟闹起来,便没拒绝,回身拍拍少年的肩头,温和道:“很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云暮归像是听不懂他们的言下之意。他乖乖点头,应了声好,犹豫了一下,小声问:“师尊,弟子的玉牌,是不是在您那儿……”
沈微雪动作一顿,想起来什么,啊了一声恍然道:“玉牌。”
上次他不小心将云暮归的玉牌带了回来,本打算下回见到云暮归就还给他,结果各种事情一凑堆,他给忘了。
沈微雪从怀里摸出那块温润玉牌,递给少年:“险些忘了。”
月色淡淡,落在玉牌上,折射出莹润的光。
云暮归伸手接过,顾朝亭看清了玉牌的模样,皱了皱眉,插口道:“你又给他雕了一块?”
什么“又”?
沈微雪没反应过来,手上一轻,玉牌被接走,他缩回手,茫然地看了眼顾朝亭,一时不解。
顾朝亭却误解了他的意思,只以为他在装傻,轻飘飘地揭他老底:“上回不是说刻得手疼头疼眼睛疼,不会再刻第二次了吗?”
沈微雪将这话反复咀嚼了两遍,骤然明白了顾朝亭的意思——这枚玉牌居然是原身亲手做给云暮归的?
他有些吃惊,眼角扫见云暮归也微微露出错愕的神色,心说不妙,再说下去可能要掉马翻车,赶紧含糊解释:“没有没有,这是我上回误拿走,忘记还给他……”
他冲云暮归挥了挥手,示意少年赶紧离开。
云暮归握紧了玉牌,嘴唇动了动,似想说什么,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抿着唇告退了。
直到少年身影消失视线中,沈微雪才松口气,见顾朝亭还皱眉盯他,他抬手在顾朝亭面前晃了晃:“师兄?”
顾朝亭回神,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去胡闹也不多带几人,你是想气死我不成。”
在外人面前素来冷清优雅的顾大宗主,每次见着自家师弟会被气得形象皆无。
沈微雪躲来躲去躲不开这个话题,觉得今天是逃不过这一劫了,只能老实交代:“怎么胡闹了……阿归身份毕竟特殊,不好闹大。我做了准备,带了许多灵器呢,不会出事的。”
顾朝亭简直拿这不省心的师弟没辙:“你再这样,迟早要被他拖累。”
他对这师弟知之甚深,知道这人表面看起来疏落懒散,真倔起来十八头驴都拉不动。
越想越气,顾朝亭从怀里掏出一只锦盒,丢到沈微雪怀里:“这灵果刚熟落,药效正佳,你赶紧吃了,我给你渡点儿灵力消化掉……”
……
那边师兄弟俩忙着开批`斗大会,另一边,云暮归没用传送阵,一步步慢慢走回住处,用了足足一个时辰。
夜风习习,终于吹散了心中的震惊。
这玉温润不凉手,触感细腻,流畅的字体云纹,摸起来很舒服……原来竟是沈微雪亲手做的吗?
云暮归紧握玉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今天沈微雪带给他的震惊太多了,以至于那总是徘徊心底的恨意都被压制了几分。
之前发现玉牌不见后,他总是难以遏制地弥漫起焦虑的情绪,潜意识里觉得这玉牌对他很重要,但为什么重要,他想不明白。
直到今夜握着玉牌走了一路,想了一路,他才终于想起来。
曾经,他是喜欢过沈微雪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繁花锦绣的云洲,在碧波荡春花的湖边,温情如水的月色里……
云暮归失神地回忆了一会,忽然发觉他的记忆有断层,他想不起来他和沈微雪初见的场景了。
他眼底浮现迷茫,不甘地反复回想,然而还是一无所得,反倒惹得倦意无可压制,他强撑了一会,还是撑不住,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月光穿过窗台,落在他身上,轻柔如水,一如多年前。
将云暮归带回了清醒时被遗忘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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