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雪说要搞事,不如说是想跑路。
然而裴向听完他的话,满脸欲言又止,看的沈微雪眉头轻皱:“有话直说便是。”
裴向打了个响指,一撩衣摆,在院中玉桌边坐下,示意沈微雪过来把了个脉,一边慢悠悠道:“睡完就跑?你那小徒弟怪可怜的。”
“……没睡,你好好说话。”沈微雪见他把完脉,收了手,又将袖子放下整理好,“尚未灵修。”
裴向颇惊奇地咦了一声,若有所思:“我看你这灵脉恢复得不错,估计大半年都不会再发作,还以为你们已经修了个全套呢……这么看来,你那小徒弟少说费了半身修为在你身上。”
他平时鲜少有看得上眼的人,云暮归在他眼里,最初也不过是给沈微雪治疗的道具,今天倒是难得真情实意地夸了一句:“你这徒弟算是不错的。”
沈微雪眉梢轻动,微微一愣。
他想起刚做下的决定,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但旋即又越发坚定。
藏在袖子里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拳,旋即又松开,沈微雪摒除杂念,将脑海里刚完善一二的想法说了出来:“你若是要回药王宗,我随你一起去,然后……”
沈微雪从来不是一个喜欢被动的人。
他不想继续在重重谜团里,被迫地接受各种突发事件了,他想解开这些疑惑,想弄清楚来龙去脉所有真相。
也想和云暮归分开一段时间……互相冷静一下。
他有点把控不住自己的心了。
……
既然离意已决,沈微雪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一边与顾朝亭和谢予舟交代一二。
谢予舟一贯是“师兄说的都对”,对沈微雪的决定没有异议,只担心沈微雪独自一人在外有危险,一撸袖子就想收拾收拾跟着一块去,被沈微雪温和却坚定地拦住了。
他劝了一会,见沈微雪始终不改主意,才担忧地止了声,片刻后又道:“那师兄带着传讯玉牌,我们常常联络。”
沈微雪颔首称好。
顾朝亭想得要比谢予舟多,他等小师弟离开后,才斟酌着开口:“微雪师弟,你这次离开……云师侄该如何?”
他心思细腻,多少感受到沈微雪身上细微的不同寻常,似乎和云师侄有关。
不过师弟的私事,他不好细问,只能含蓄地提一句。
沈微雪沉默了。
半晌,他才沉沉舒了口气:“我会与他说,去药王宗休养一段时间的……剩余的,还请师兄替我周旋一二。”
顾朝亭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许久后才淡淡道:“师兄不会过多干涉你的决定,只是你记得,不管何时,凌云宗都是你的家,我们……总是会站在你身边的。”
顾朝亭已经很久没有对他自称过师兄了。
沈微雪朦朦胧胧中浮现这个念头,忽然觉得心里酸楚得厉害。他轻吸一口气,将这难受的情绪压了压,才点了点头:“好。”
……
这段时间正逢雨季,阴雨连绵,天阴沉沉的,常常是连着几日都不见放晴。
沈微雪离开的这日也不例外,雨下了一夜都没停,甚至有愈下愈大的架势。
云暮归一手撑着伞,站在沈微雪身侧,灵力运转,支起屏障,隔绝了飞溅的水珠,一手扶着沈微雪的手,扶着他上了马车。
“师尊。”云暮归的声音有些压抑,沈微雪听得心尖一颤,抬眸望去,恰恰撞入青年幽沉眸中,不知是否他的错觉,总感觉像是瞧见了一抹藏得很深的委屈,云暮归道:“保重。”
“阿归保重。”沈微雪长睫轻轻颤了颤,旋即松了手,转而在云暮归手臂上拍了拍,状似随意道:“只是去药王宗小住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回来。阿归不必担心。”
裴向不想闷在马车里,早坐上了自己的坐骑,在山门外等着。
顾朝亭和谢予舟道别后便也遥遥站着,给师徒俩留了些距离。
沈微雪瞥了一圈周围,算计了一下,道:“你将伞倾斜一下。”
他虚虚搭在云暮归手背上,指导着他望某个方向歪了歪,恰好将顾谢两人的视线挡住,确认无人能看到他们后,沈微雪抿了抿唇,倾身向前,又轻又快地抱了云暮归一下。
像蜻蜓点水。
一触及分。
云暮归眼底浮起错愕,没料到沈微雪会做出这举动,一时傻愣当场没来得及反应,沈微雪就蜗牛缩壳般缩进了马车里,只一手撩起车帘子,探出半个脑袋来,温和地笑了笑:“阿归。回去吧。”
灵马拉着马车哒哒哒地很快走远。
因为沈微雪这个举动,云暮归一天下来都心不在焉,脑海里反复回想着沈微雪离别前的浅笑,连练剑时都频频走神。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师尊这般笑了。
自旧疾发作醒来后,沈微雪对他态度依旧,但云暮归敏锐地察觉,好像有什么变了。
沈微雪的笑容忽然变得朦朦胧胧的,好似藏着什么不想让他知道的秘密。
而他看不透。
他终于下定决心,想要彻底压制、遗忘前世的记忆,想要拥有这一世的师尊,可师尊他……
心底忽地泛起一丝不安,一念之差,云暮归手腕一抖,长剑便偏离了预想的位置,一剑刺在屏障上。
围在四周的禁制屏障很坚固,吞噬了他的灵力之后,转而又尽数反弹回来,云暮归心思不在这,猝不及防,被冲撞地连退几步,反手将长剑插`进地上,才勉强站稳。
气血翻涌,他微微闭了眼,呼吸有些急促,忍耐片刻后,偏头咳出几口血来。
血色很快融入尘埃里,变得黯淡,云暮归缓了口气,也没了继续练剑的意思,干脆上了顶峰,在往常替沈微雪煮茶的地方坐下。
沈微雪从前仗着底子好,不怎么挑剔,灵脉废后,他和普通人无二,甚至有时候比普通人还要脆弱,吃穿用度便精细了许多。
云暮归与他相处数年,很清楚他的口味和习惯,知晓他喜欢喝茶,还要稍烫一些的,不喜欢和温冷的,最好能配一两件甜口的糕点。
那他吃起来的时候,就会眉眼弯弯,十分满足。
云暮归从怀里摸出沈微雪给他的玉牌,带着薄茧的指腹在温润的玉面上慢慢摩挲,通讯的口诀在心里反复涌起,又被他压下。
过了一会,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浊气,将玉牌收起,转手又摸出来一块玉。
这块玉看起来还很粗糙,只打磨了一角,剩下大半边都还带很粗糙,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不过仔细分辨,还是能感受到玉质极佳,是难得的好玉,只是……
云暮归望着一角被打磨过的地方,那处不知为何,沁着一缕淡淡的红,就好像鲜血滴在上头,久未擦拭,最终慢慢地融入了玉里,留下一抹绯色。
这玉是他从自己屋里翻出来的,他模模糊糊地仿佛有些印象,但细想又想不起来,不知它从何而来,也不知原本的自己是打算用它来做什么。
他尚在沉思,一阵风吹来,将不远处半掩的屋门吹开了——沈微雪离开时没关紧门,只虚虚掩着,风一吹就开。
云暮归回过神来,没多想,抬步过去,正要替沈微雪将门掩上,眼角瞥见什么,动作倏地一顿。
下一瞬他将门推开了些,将屋内情形都尽收眼底。
……原本挂在床榻边的小绒球挂件不见了。
那是好几年前,沈微雪朝他讨要的一团绒毛,他那时候还很防备沈微雪,自然是找借口拒绝,不肯给。
沈微雪与他提了许多次,他才勉为其难地板着脸,给了沈微雪一团掉落的绒毛。
然后第二天他就看见沈微雪将他的绒毛扎成了一团小揪揪,做成了一个简单的挂件,挂在了床榻边上。
当时他曾一度羞耻,又微微有些恼怒,但后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他悄悄往小绒球上附着了一丝灵识。
很轻、很淡的一丝灵识,能轻微感应到沈微雪的动静。
感应到沈微雪夜里有没有发作旧疾,又或许出别的什么意外,然后及时赶来。
师尊去药王宗小住,将小绒球也带上了吗?
云暮归怔愣片刻,随即下意识运转灵识去感应——按沈微雪马车的脚程,这个时候应当还在千里之内,属感应范围之内。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不管他怎么感应,小绒球都杳然无踪。
心里从早上分别就开始的不安越发浓烈,云暮归薄唇紧抿,握着门框的手越发用力,几乎要在上边留下手印。
他忍耐了一瞬,还是没忍住,转手将玉牌取出握在手心,念出口诀,连向沈微雪。
玉牌微微闪着轻淡的白芒,却是久久没有动静。
云暮归打断术诀,又重新掐了一遍诀。
然而这回也是寂静一片,沈微雪那边毫无讯息。
师尊一定是出事了。
这念头篡夺了他所有理智,云暮归不再迟疑,面色冷峻地将门重新掩上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缩地诀连连掐起,离开了千秋峰,一眨眼,又出了山门,朝前往药王宗的路线而去。
他速度太快,守在山门处的小弟子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阵风吹过,看见一旁记录人员出入的灵石上浮现名字,才吃惊地反应过来。
“是千秋峰的云师兄?”
“他怎么这个时候出山门?”
“不知道啊?”
“……”
几人懵然对望,俱是不明所以。
云暮归却来不及思考太多,只循着本能,一路疾行。
缩地诀是个大术法,连续使用极为消耗灵力,他也不管,一诀未完又起一诀,一刻钟不到,便来到了七八百里外,才收住法诀。
不远处,早上才见过的马车嗒嗒嗒地往前走着。
云暮归喘息着,微微压下翻涌的灵力,身形如闪电,瞬息间便落在马车前,一双眼紧紧盯着晃动的门帘,看也不看地反手一勾,将系在灵马上的缰绳一拉。
灵马发出嘶鸣,猝然仰蹄止步,云暮归掀开车帘子的手不自觉地有些抖,但旋即他看清马车里的情形,呼吸一窒。
——马车里空空如也。
那本该在里面悠然懒卧的雪衣仙君,此时不见人影。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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