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锦不该在明月楼里主持论道大会吗?
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
他和云暮归摘浆果、发现秘境的海域,并不属明月楼管辖。
沈微雪没动,与高高在上的郁锦对望了片刻,视线转向一侧。
方才他出现时就隐约觉得旁边客人们声音耳熟,这会儿仔细一看……能不眼熟么,这不都是本该待在明月楼里论道的那些人吗!
昨日还在明月楼里与他侃侃论道的诸位仙修,今日便盛装出席于这海底宴会之上,面色自然,无丝毫异常,甚至还带着些祝贺的喜意。
看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沈微雪犹自惊疑,郁锦放下手中酒杯,站起身来,朝他走了几步,脸上的酒窝若隐若现,仿佛很高兴:“海神大人。”
短短时间里,“海神大人”这个称呼,连续出现了三四次。
沈微雪骤然间想起了什么——传言南海畔最开始是神的居所,有一位形容独特的海神在此常驻,护佑一方平安,直到某天一个凶残的妖魔突然出现,在此处兴风作浪,害死了许多人。
这“许多人”里,有南海畔附近的普通居民,也有乘船往来于南海畔的游人和商人。
海神与之鏖战三天三夜,总算是将妖魔诛杀,只是他自己也受了重伤,沉于海底,从此再无讯息。
海神是个生有双翅的人鱼?沈微雪猜测。
不过这倒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与海神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身上怎么会无端长出鱼尾和翅膀来?
沈微雪没什么当鱼的爱好,他只觉得两条腿被强行并在一起,极为难受,动弹艰难,背上的翅膀又沉又重,挂在身后,摇摇欲坠。
……不像是自己生出来的,像是被强行装上去的。
沈微雪体内还剩一点儿灵气,他不动声色流转了一个周天,越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鱼尾和翅膀,确实是别人给他强装的,灵力一旦流转到那两处,就格外晦涩凝滞。
而这个“别人”……
沈微雪的视线复又落回郁锦身上。
之前还不觉得,来到这儿后,他才察觉四周的灵气波动极为熟悉,丝丝缕缕,似与郁锦息息相关。
准确而言,是和郁锦腰间那枚晶莹剔透的琉璃令牌有关。
这枚令牌沈微雪见过。
郁锦第一日来见他时就给了他这枚令牌,说是去灵泉的令牌,不过沈微雪没收下,转头就托管事给郁锦送了回去。
现在想想,恐怕并不止郁锦说的这么简单。
“海神大人,请上座吧。”思忖间,郁锦已走到身前,弯了弯眉眼,小酒窝深了些,他道:“我已等了大人许久了。”
郁锦看过来的视线倒是熟稔的,是如同相识多年的那种熟稔。
沈微雪只觉得周身灵气凝聚,凝聚成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往前走……游,他清晰地感受到周围“客人们”暗藏在平静下的打探和好奇,定了定神,将长剑浮白暗藏,顺势而走。
随着郁锦一起走到了主位之上。
主位之上,设置了两个位置,桌案上的碗碟酒杯,也配了两份。
郁锦显然早有准备。
沈微雪强忍不适,弯着尾巴坐下,便见郁锦伸手替他满斟一杯酒,递到他面前,笑吟吟道:“海神大人总算是愿意来我身边了,我敬您一杯吧!”
……也挺奇怪的。
明明郁锦在明月楼里还一口一个“微雪仙君”,沈微雪接过酒杯,不动声色地低头瞥了眼。
澄澈的酒液,隐约倒映出模糊的面容。
还是他自己的脸,不是别人。
郁锦好似认识他,却又叫着别人的称呼。
郁锦见他接了酒杯,很是高兴,立刻举起了自己的酒杯,敬了一敬,抵在唇边欲喝。
沈微雪冷不丁道:“我非海神。”
郁锦的动作一顿,下一瞬他周身泛起冷意,四周灵气受他情绪影响,倏地凝滞起来。
沈微雪登时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他面不改色,默默捏紧了酒杯,徐徐道:“我是沈微雪。”
这一句话又不知哪儿戳到了郁锦了。
四周凝滞的灵气一松,他笑容复又盈起,像是没听见沈微雪方才的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潋滟地看着沈微雪:“海神大人不饮酒吗?”
沈微雪觉得有些古怪。
他假意端起酒杯,抵在唇边,这酒郁锦喝过,他用灵力试探过,也没察觉到哪里不对,应该问题不大。
沈微雪没什么英雄包袱。
当他被迫实力不如人的时候,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他愿意假装弱小一下,来换取反击的最佳时机。
——等会儿趁机将令牌抢过来就好了。
沈微雪装着样子,倾了倾酒杯,被斟得满当当的酒液沾上了他的唇时,酒气从唇间不依不饶地往里钻,他眼角瞥见对面少年脸颊上两只小酒窝,可可爱爱的,像盛满了醉人的酒。
溢出酸甜甘然的果香。
沈微雪思绪断片了一瞬。
等等?!
这是什么酒?
他立刻挪开了酒杯,但已经晚了。
唇上沾着酒液,沈微雪舌尖点到一点儿,霎时醒悟——是果酒!
是四叶浆果泡的酒!
——而他不久前才刚吃了许多三叶浆果!
沈微雪心念急转,瞬息间想到两者混合食用的后果,头皮一麻,不及细思也不再犹豫,手一扬,将那酒杯摔落在地。
酒杯落地碎成两半,满满当当的酒液散了一地,散发出果味甜香。
沈微雪手腕一转,长剑浮白出现,他一剑劈裂桌案,茶壶酒杯等物件登时滑落在地,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酒气四散里,他趁郁锦没留意,倏而倾身向前,将郁锦腰间令牌撤下,就往剑刃掷去,同时厉声喝道:“郁锦!我非海神,你醒一醒!”
剑刃卷带着凌然剑意,那令牌还没碰上去,便先碎成了七八块——它本来,早就被郁锦捏碎了。
沈微雪这一摔,不过是让它复归原样罢了。
然而郁锦像是完全忘了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
他眼睁睁看着令牌碎裂,忽然醒过神来,撞开挡在面前的桌案,就朝琉璃令牌扑过去。
然而他只接住了一片碎片。
随着琉璃令牌的碎裂,四周灵气陡然一阵扭曲,沈微雪只觉浑身一轻,紧绷的双腿一松。
那累赘的鱼尾和羽翅如来时般突兀,也很突兀地消失了。
先前被压制的灵力也渐渐复苏归来,流转与体内。
果然这地方和郁锦有关。
沈微雪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忽觉不妙。
一股热意从小腹直窜而起,四处乱窜。
郁锦准备的果酒也不知是酿了多少年的,轻尝微酸回甘,余味无穷,后劲来得又快又猛。
沈微雪酒量还算不错,以往喝个十年份的果酒,都能喝一大壶而面不改色……这次居然翻了车。
虽说他反应极快,只沾了沾舌尖便立刻悬崖勒马,但酒劲还是瞬时涌起。
快得令人震惊。
绵密酒意如浪潮一波波地翻涌上来,与先前吃的三叶果子碰撞在一起,发出微妙的效用。
沈微雪心说糟糕,不得已之下,强行分出一缕灵力来维持清醒后,一脚踹翻桌案,旋身落于堂下。
拔腿就往门外跑。
身后郁锦死死握住琉璃碎片,这仿佛是压垮他清醒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眼底猩红一片,浑身散发出暗沉的黑气,如果沈微雪此时回头,必能一眼认出……
这黑气,和之前楚然驱动诛邪令时散发出来的黑气,如出一辙。
不过沈微雪顾不得回头。
原本端坐在厅堂两侧的仙修们不知受到了什么召应,突兀地站起身来,他们脚下无一例外地都裂开了缝,一丛丛珊瑚丛裂缝里钻出来,疯狂生长。
那柔软的枝丫很快缠上了他们的脚踝,又迅速攀爬而上,遵循着郁锦的意念,操控着他们。
纷拥而上,抽刀拔剑,试图阻拦沈微雪离开。
沈微雪反手一剑,尚未用全力,便一发挡开了四五人,他察觉到什么,心下生疑。
这些仙修怎么这么……弱不禁风?
要知道他现在虽说被压制的实力恢复了,但离他当年全盛时期,还是有天地差距。
这些仙修身份实力都不低,怎么今日这么不堪一击?
还是说,这些人,仍旧是郁锦设置出来的幻象?
他将这猜测压在心底,身轻如燕,剑招绵延不断,一招未绝又起一式,舞得密不透风。
某个瞬间,竟颇有那么几分昔日风采。
郁锦原本也想参与战斗的,见状忽的一呆。
白衣人抬手挥剑的一幕渐渐与记忆里重合,在很多年前,也曾有那么一个白衣少年,长剑一挥,将他从恶妖钳下救出。
那是他暗淡童年里,为数不多的,一点点儿光明和温暖。
是他惦念多年的寄托、是支撑他无数次死里逃生的念想。
郁锦呼吸渐渐急促起来,那道白衣身影如退潮消散,另一道奇异的身影又涨潮般浮现眼前。
……是海神石像。
是他无意间跌落海里时,发现的海神石像。
人身、鱼尾,背后生双翅的海神石像。
那石像不知在海底停留了多久,面部被海水侵蚀得很含糊,都看不清样貌。
那时候沈微雪救了他,替他擦了擦眼泪,送他回了明月楼,便离开了,也不管他哭得伤心。
而后来没多久,他腿上的伤好了,跌跌撞撞往海边走,想找沈微雪,却失足掉进了海里。
被一股温柔的水流指引着,见到了这尊海神像。
郁锦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有那么短暂瞬间,他有点迷糊。
传言里海神护佑着南海畔。
而现实里沈微雪曾护佑过他。
沈微雪出现的时机太巧妙,他的出手相救,给郁锦晦朔暗淡的记忆里留下了浓重一笔。
所以当他看见模糊不清的海神像时,想到传说的说辞,下意识就带入了沈微雪的脸。
郁锦的记忆有些癫乱了,他喃喃道:“怎么可能不是你,就是你……只有你啊!”
“你是海神,你是微雪哥哥啊……”
他在明月楼里,要战战兢兢想办法护着自己,连睡觉都不得安心。
唯独在海底,在这不会说话的石像面前,才有片刻松懈。
他把石像当成沈微雪去依赖,去倾诉……努力按照沈微雪的话,一步步想尽办法,想自己变强大。
时间一久,他以假当真,弄得自己都混乱了,甚至生出想让“沈微雪”永远留在身边的念头。
直到今日,这“假象”被沈微雪断然戳破。
一缕黑雾悄无声息地弥漫上了郁锦的瞳孔,趁他心神混乱,迅速压迫了他的神志,短暂地操控了他的身体。
尔后抬手掐诀,指风如刃,直扑沈微雪。
不过他还是慢了一步。
沈微雪三下五除二,几乎不怎么费力,便将那些被珊瑚丛操控的“仙修们”踹了个七倒八歪,满地哎呀,衣袂一扬,旋身便出了门。
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
门里是盛宴琳琅,门外是荒凉海底。
沈微雪略一回头,瞧见了身后很近的沉船断口。
他们方才,原来是在沉船里。
好在他在沉船里耽搁的时间并不久,满打满算也就一刻钟。
沈微雪几步走出,抬眼便看见云暮归正一剑将最后一只珊瑚丛削断。
他总算是找到了珊瑚丛的命门,一剑削去,珊瑚丛融成一滩橘色的水,很快消失。
云暮归听见动静,回头与沈微雪视线对上,紧绷的神色微微一松:“师尊!”
他大步走来,紧张兮兮地拉住沈微雪的手:“可有受伤?”
沈微雪没来得及回话,轰隆一声巨响,本就残败不堪的沉船被彻底直接,郁锦率先从中现身,一双眼色泽幽沉,死死盯着沈微雪。
云暮归杀意飙升,他下意识想将追出来的郁锦他们处理掉,沈微雪头也不回,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言简意赅:“走。”
若有似无的果香从沈微雪身上冒出来,云暮归一愣之下,毫不反抗地选择听从,不再恋战,反手一道剑光,在郁锦面前劈出一条深深的痕迹。
郁锦在剑光前堪堪定住脚步,反应再慢一个瞬息,他都会被削去半个脑袋。
那剑意劈出裂痕,势仍未歇,将收势不急的众多“仙修们”挨个儿戳散。
呜哩哇啦无数惨叫声响起,那些“仙修们”接二连三地消散,郁锦如遭重创,哇地一声喷出一口乌黑的血,噗通跪倒在地。
他脸上神情剧烈变换,
最后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摊开,露出掌心里一枚琉璃令牌的碎片。
令牌碎片很锋利,郁锦又握得很紧,断裂口将他掌心划出很深的一道口子,鲜血淋漓,可他恍若不觉,死死凝着这枚碎片,慢慢地定格在似悔似哭的表情上。
他剧烈地喘息着,也不知是痛极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眼尾渐渐泛起一点水光,许久,一滴水珠子从他眼角滑落,啪嗒,轻微一声响。
落在了碎片上。
血色被晕染开了一些,但这滴水珠实在是太微小,很快被血色吞没,再无痕迹。
郁锦倏地握紧了手,他闭了闭眼,呼吸急促了两下,正要站起身来,指缝里忽然流泻出温柔的白芒——
他猝然睁大了眼。
白芒从他指缝里艰难地钻出来,郁锦下意识又松了手,这下白芒轻松多了,很快散出一大团,落在他面前。
又飞快地在郁锦面前凝聚成了一道奇异的幻影。
人身,鱼尾,背生双翼,配着一张俊朗的面容,似曾相识的熟悉。
郁锦愣住了,一时忘了别的动作。
鱼尾动了动,幻影朝着郁锦游动一步。
尔后,雪白的羽翅舒展开来,温柔地抱住了呆愣中的少年。
“小锦。”幻影开了口,笨拙地安慰,“别哭,我在这里。”
……
郁锦这边发生了什么,沈微雪两人无从得知。
云暮归恢复了灵力,带着沈微雪跑得飞快,跑了足足一刻钟,确认身后全无动静,才停下来:“师尊?”
他鼻翼翕动,忽然觉得那股子熟悉的果香越发浓郁,从沈微雪身上散发出来。
他愣了一下,立刻转头看沈微雪。
沈微雪呼吸有些压抑,半眯着眼看过来时,眼尾莫名有些泛红,他紧抿着唇,眉头轻蹙,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
云暮归一颗心顿时提得老高,他担忧之下,只以为是方才沈微雪与郁锦剧烈对战,引发了旧疾,他扣着沈微雪的手腕,想也不想地就打算渡灵力。
然而灵力刚渡去一丝,就被沈微雪转了转手腕,拒绝了。
“不是旧疾复发……”沈微雪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沉沉呼出一口气:“可能比旧疾稍微那么难搞一点。”
他冷静道:“我喝了杯果酒。”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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