撂下狠话后,赵三思不顾文武百官的跪呼,也不等小六子跟上来,就负气地走回了承乾宫,把自己关在了寝殿内,谁都不理,奏折也不批阅了。
她前脚回了承乾殿,以右御史为首的朝臣后脚就跟了过来,跪求赵三思收回要立顾夕照为后的话。
赵三思抵着寝殿的门坐在地上,将头埋在自己的膝盖间,外面大臣的声音忽高忽低,一声一声从她耳中滑过,她似听清楚了,又好似没有听清楚。
良久,她抬起头,看着右手手背上凝固的血珠子,她伸手戳了戳那处肿得最高的关节,有点麻,不痛,但她的眼泪却倏地下来了。
她还记得右手握拳捶在柱子上的感觉,是那种瞬间席卷全身的麻疼——那是一种她从未感受到过的疼痛,很疼。
然而,这种疼痛,不及她对朝臣坚决反对她要立贵妃为后的惶恐,更不及她要立贵妃为后的孤勇。
皇兄说,当了这大昭皇帝,整个大昭都是她的,她是高高在上的君王,所有人都要听她的话。可皇兄骗人,她的话,全天下都在反对。
旁人只懂她固执己见的昏庸,不懂她执拗倔强背后的惶恐。自古昏君自昏,暴君自暴,把红颜作祸水,不过是给悠悠历史多一笔风花雪月的谈资。她不想贵妃成为历史里的一笔谈资,所以愿意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认真去当一个明君,只愿往后无人能将贵妃诟病。
可在朝臣,乃至世人的眼里,贵妃却成了她的污点。
若不是有贵妃这么一个安心所,她如何有勇气坐上这高位,她如何会愿意坐上这高位?
赵三思抬手拂了眼泪,外面大臣那些刺耳的话依旧,她垂眼,长跪不起便长跪不起吧。
什么事都能妥协,唯有这件事,既然她说出口了,就没有妥协的余地了。
说句实在话,她没有赵氏先人那样崇高的理想,这大昭江山姓什么,她一个从未以皇子身份长大的皇子,不曾在乎过。若是江山和贵妃,她只能选其一,她毫不犹豫,会选择贵妃。
这世上,除了母妃,再也没有人对她这般体贴照顾过,也除了母妃,再也没人让她这么安心过。还不懂那份懵懂情愫的时候,她就这般想了。
如今,懂了。
贵妃,更成了是她安心的原乡。
赵三思在里间思绪万千,外面跪着相逼的朝臣也同样是心思各异,只是他们这心思,却是殊途同归——不能立顾夫人为后。
蔡隽之流反对的原因确实是忠臣之心,至于其他人的心思,具体是怎样的,却是不得而知了。
眼瞅着这些三品往上数的大臣都跪在殿外不起,李忠贤也是急的团团转。
朝堂上许久都未出过朝臣死谏的事了,今日早朝动静闹得这般大,朝堂上的事自然不胫而走,如今,怕是整个皇宫的人都知晓小皇帝不顾大臣劝说,坚决要立顾夫人为后的事了。
李忠贤虽早就猜测小皇帝定是不会委屈顾夕照,位份定是不会给的太低,但怎么都没想到小皇帝却是直接要立人为后,短暂的吃惊过后,再想想这位小皇帝对那位顾夫人的情意来,倒是不奇怪了。
眼下瞧着人把自己关在寝殿内迟迟不出来,他倒是越发担心了,又扣了扣大门,依旧没有听到里面的动静后,他又只好苦着脸来殿外求这些朝臣。
“孙御史,皇上不愿见你们,你们先回去吧。“
孙春秋只是睨了他一眼,随即又对着寝殿的方向朗朗道:“恳请皇上收回成命,不然微臣长跪长乾殿。”
对李忠贤来说,小皇帝立谁为后都不打紧,他在意的是小皇帝的安危。
“孙御史,咱家求你了。”李忠贤也朝他跪了下来,红着眼睛道:“您别逼皇上了,皇上手上的伤口还没包扎,这万一要是出了个好歹……”
李忠贤话一落,孙春秋就看向了一直候在一旁的张太医,刚想开口,暗地里与林文殊有些瓜葛的朝臣便抢先开了口,“李总管这话是何意?今日咱们跪在此处,如何就是逼皇上了?若不是为了皇上往后的圣明着想,我们何必这般费力不讨好?”
李忠贤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他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朝政,但作为宫人大总管,又是先帝和新帝都信任的贴身宫人,对朝中这些大臣都了解几分,瞧出说话的人就是林家一派的,压根就没有理他,而是继续对着孙春秋道:
“皇上如今正拗着气,她不愿见各位大臣,更不愿听各位大臣的话,孙御史今日带着人在此长跪不起,皇上不好受,各位大人心里也不好受,何苦落了话柄,让有心人利用?”
孙春秋神情有些松动,沉默了片刻,偏头看向张太医,“有劳张太医去替皇上瞧瞧伤势。”
张太医抿了下唇,随即躬身应道:“这是微臣份内之事,但皇上一直把自己关在寝殿内,谁都不许进,微臣……也不知如何是好。”
孙春秋犹豫了,但想起大殿上小皇帝那滴血的手背,又只得闭了闭眼,朗声道:“臣恳请皇上保重龙体,既然皇上今日不想见臣,臣等便先行告退了。”
说罢,孙春秋就起了身。他一起身,其他大臣对视一眼,也跟着起了身,又望着没有动静的寝殿看了两眼,这才告退了。
“皇上,孙御史带着朝臣退下了,皇上开开门吧。”人一退下,李忠贤就赶紧去扣了寝殿门。
然而,连续扣了几次,里面仍旧没有动静,就在他担心不已准备豁出去硬闯时,赵三思低沉的声音才从里面传了出来,“朕,没事。”
短短三个字,再也没有其他,大门依旧不开。
“皇上……不管如何,您也不能拿自己的龙体开玩笑啊。”李忠贤说着就忍不住哽咽起来,他是真心疼人,“求您听奴才一句劝,先让张太医帮您把伤口包扎了。”
赵三思听着他哽咽的声音,心里又酸涩起来了,升腾而上,到了眼里,又化成了眼泪,她胡乱抹了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她轻轻晃了晃,还是有点麻,但并不严重,“公公莫担心,朕真的没事。”
“皇上……”
“公公莫要多说,朕要静静。”
李忠贤无奈,看着紧闭的大门,心里正琢磨着要不要把顾夕照请过来劝一劝时,赵三思又倏地开了口,“公公莫要把此事告诉贵妃,朕,不想让她担心。”
“……奴才都听皇上的。”
另一边,孙春秋离开承乾殿后,又去和蔡隽碰了面。
蔡隽一看他的神色,也跟着皱了眉,“皇上还是不松口?”
孙春秋摇了摇头,“皇上把自己关在了寝殿内,压根就不愿意见我等。”
蔡隽并不意外。
“张太医也等候在寝殿外,李总管说皇上手上的伤也没处理,就把自己关在寝殿内了,求我等不要逼皇上。”孙春秋叹了口气,“皇上勤政爱民,是个明君。丞相,我实在是不想看皇上在立后这事上,给了世人……”
蔡隽垂眸,他明白孙春秋的意思。这大半年来,他日日陪在这个草包小皇帝身侧,对其的感情比这些朝臣和李忠贤更为复杂。
小皇帝说她不只把他当臣,他又何曾把这个帝王只当君了?
“孙御史,若是……”蔡隽闭了闭眼,想起赵三思昔日泪眼汪汪地对着他说的那句——丞相是无所不能的丞相咧,他复又睁开眼,敛了神情,“若是皇上当真非立顾夫人为后不可呢?”
“……嗯?”孙春秋不曾想他会这般说,心里咯噔一声,“丞相这话是什么意思?”
蔡隽眼神闪了闪,须臾才摆出一副惆怅之色,“皇上对顾夫人,怕是……”
“丞相。”孙春秋沉声打断了他的话,“皇上若当真这般立了顾氏为后,您应当知道这后果。如今只要我等齐心协力,等皇上回过神来了,定是会把江山社稷放在首要位置,顾夫人这事……怕是也能压下去的。”
蔡隽却没有他这么乐观了,“孙御史如何看皇上登基前的罪己诏?”
孙春秋张了张嘴,看着蔡隽深沉的眸子,又沉默了下来。
“孙御史,怕是咱们都小瞧皇上了。”蔡隽叹了口气,“我们都以为皇上小,把皇上这些小把戏当胡闹。如今看来,怕是皇上最初说得那话才是真话,她早就觊觎顾夫人了。所以往后这一桩一桩的,怕都是……费尽心机。”
孙春秋:“……丞相难道是同意皇上立顾夫人为后了?”
蔡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了身,道:“比狠,咱们都比不过皇上。周大人不敢真的撞柱子,皇上却是真的敢豁出去的。皇上今日手上的伤若真出了个好歹,他日我等在史书上,都难得一个善词。”
说罢,蔡隽就径直离开了,徒留孙御史在原地出怔。
蔡隽离开后,就径直去了承乾宫。
今日承乾宫的气氛分外低迷,蔡隽过去时,正好看到明韶公主和毓太妃一同出来,躲闪不及,只能迎面行礼。
明韶公主和毓太妃也见了礼,随即明韶公主又主动开了口,“丞相可要好好劝劝皇上,听说今儿早朝,还在金銮殿上受伤了,张太医和李总管在外面等得十分着急,可不能让她胡闹,拿自己龙体开玩笑。”
蔡隽眼里冷光一闪而过,很快又是一脸神色如常,“公主和毓太妃消息可真是灵通。”
“丞相可真会说笑。”明韶公主笑了一下,很快又敛了笑,“今日朝堂上的动静闹得这么大,本宫想不知道都难。哎,皇上年纪小,做事就凭着性子来,可要辛苦丞相了。”
蔡隽拱手:“公主客气了。”
明韶公主仔细注意着他的神色变化,点到为止,倒也不多说了,微微福身,就走了。
蔡隽等到两人走远了,才抬头,眯着眼打量了一眼明韶公主的背影,这才转身朝赵三思的寝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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