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长宁宫时,赵三思站在宫门口看着“长宁宫”三个繁体字看了许久。
李忠贤站在一侧,看着她双目泛红,心中也跟着酸涩不已。方才殿中动静闹得这么大,小皇帝如今这副模样,他自然知晓是为了何事。
诚然,小皇帝待皇后情深意重,若两人只是普通夫妻,皇后这番劝诫确实让人寒心。然而,她们不是普通的夫妻,在平常百姓家,大度的主母都该给夫君纳妾开枝散叶,更何况在这宫中,帮着能坐拥三宫六院的皇帝广纳后宫,也是皇后的职责。
皇后,她没错。
皇上,也没错。
赵三思仰头看了许久,直到眼睛酸涩,才低下头来,也不坐步辇,率先往承乾宫走去。
李忠贤赶紧跟了上去。
快到承乾宫了时,赵三思突然又停了下来,李忠贤吓了一跳,赶紧跟着停了下来,“皇上……”
赵三思回头看着他,“李忠贤。”
“奴才在。”
赵三思眼神飘忽,说是在问李忠贤,但更像在自言自语,“朕对皇后还不够好吗?朕要如何做,皇后才能信朕?”
“好的好的,皇上待皇后是极好的。”李忠贤连连点头,私心里真的不想小皇帝和那皇后因此生了罅隙,又道:“皇后娘娘不是不信皇上,恰恰相反,娘娘正是因为信任皇上,所以才会劝皇上纳妃,皇上不想委屈娘娘,可娘娘何尝不心疼皇上?娘娘是不想让皇上为难。”
“不想让朕为难……”
这些话可真好听啊。
若只是如此,她何苦动那么大的气。
大理寺卿呈上来的那些证据还在御书房的暗柜里,莫晖望是昌平侯顾峥的人,这些年来在广储司贪了那么多东西,那些东西去了何处,不得而知。
有些事,不是她不知晓,不是她不想,而是不能太明白,而是不能深想。
因为,她信任她的皇后,笃定她不会背叛自己的。
可是,皇后不信任她。
赵三思呢喃了一句,又笑了一下,“不想让朕为难,所以皇后选择了为难自己。”
“皇上,皇后娘娘对您的心意……”
“朕累了,要快些回宫歇息了。”
李忠贤赶紧压下了还没说完的话,忙躬身应下。
朝臣同皇后请命后,隔日的早朝,赵三思就同意了朝臣纳妃的请求,只是考虑到举国选秀费财费力费时间,如今正在修建江南水利之事的关键时期,实在不宜铺张浪费,便直接从京城这些世家里选,由皇后全权负责。
这消息一放出来,京城里的这些有了适婚姑娘家的世家都暗自期待起来,一些在暗中给自家姑娘商量婚事的人家立马安分下来。
昌平侯收到消息时,生了好大一通气,也没顾及昌平侯夫人在场,把顾夕照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个蠢货,自以为得了几分宠爱,她的地位当真就坐稳了。天下谁不知自古薄情帝王家,到时新人进宫,她坐冷板凳,我看这个蠢货到哪里哭去。”
昌平侯夫人对此也忧心不已,但昌平侯一口一个“蠢货”让她更是寒心,生平头一次反驳了这个丈夫的话,“老爷骂阿照有何用?百官都在劝皇上广纳后宫,最后更是求到了阿照面前,老爷让阿照如何选,不同意这事?到时世人又会如何说她,史官又会如何说她,说她性妒?老爷当真有本事,你去劝皇上不要纳妃……”
清脆的把掌一把将昌平侯夫人掀翻在地,昌平侯夫人捂着被打的脸,一脸震惊地看着昌平侯,回过神来后又兀自笑了,这么多年的委曲求全,忍气吞声她早已受够了。
看着昌平侯狰狞的面目,她撑着一旁的椅子脚站了起来,看着他笑了许久,才理了理衣裳,“我十五岁嫁入你们顾家,到今日,已经三十二年。嫁给你的那年,你顾家一贫如洗,你也无权无势,我宋家虽然是破落了,但我宋家三姑娘从小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长大的娇小姐。”
“顾峥,嫁给你的第一年,我就怀上了飞扬,隆冬的天,你在边塞,我挺着大肚子洗衣做饭,冻一手的疮,那些一起长大的姑娘都笑话我,我去买根菜都要拦着脸……可是,我从没有同你抱怨半句。我愿意和你同甘共苦,愿意当你的贤妻良母。”
“后来,你终于出人头地了,家中日子也慢慢好了起来,我以为我终于能苦尽甘来了。肚子里有了阿照,我想怀里飞扬受了这么多罪,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却不想,阿照在我肚子里不乖不闹地平安长大,就快要瓜熟蒂落的时候,我的夫君居然要置我于死地……顾峥,我宋致宛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若你想娶我,你当初就不要娶,我堂堂宋家三姑娘要死要活地非你不嫁了?你何苦这样搓磨我?”
在昌平侯的印象里,自己的妻子是个没有主见且柔弱不堪的女人,眼下看她挺直腰杆,句句话说得铿锵,带着逼人的气势,他一时愣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但到底是为他生儿育女的结发妻子,那些逢场作戏的情意在三十余年的岁月沉淀里到底会有几分真心。
面对昌平侯夫人一声一声的质问,他心虚又心慌,“我看你是疯了,就会胡说八道……”
昌平侯夫人哂笑,“我想,是老爷老糊涂疯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一门心思放在一些不可能的事上……”
昌平侯立马沉下脸来,“你什么意思?你都知道了什么?”
昌平侯夫人面不改色,“你如今的野心勃勃,难道不是司马昭之心?”
“你……”昌平侯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气得神志不清,一把就掐住了她的脖子。
昌平侯夫人神色平静,无所畏惧,“老爷动手也好,妾身犯了一辈子的傻,如今死在你手里,下辈子便不会犯傻了。”
昌平侯用了力,昌平侯夫人的面涨红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的脸,时光在那一瞬间倒退,仿佛又回到了新婚之夜,他挑开她的红盖头,一张俏丽的小脸眸含秋水地看着他,不慎娇羞,“夫君……”
昌平侯突然就失了力,转过身去,朝外边候着的人道:“把夫人带下去,以后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能去见她。”
昌平侯夫人捂着脖子剧烈咳嗽,她还要笑,“咳咳……老爷……是害怕了……咳咳……”
昌平侯唇瓣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话,走了出去。
他从懂事起,父亲就指着那遥远的金碧辉煌的皇宫告诉他,“那里才是我们的家,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到那个家的。”
年少不懂,父亲日日耳提面命,他这一生也就只记住了一件事——复兴萧氏皇朝。
十八岁娶妻生子,也不过是把他们萧家皇室的血脉传承下去。宋家老爷子,瞧着他英武俊朗,说他将来必定是人中龙凤,于是把宋家三姑娘嫁给他。
宋家三姑娘他曾远远地瞧过一眼,眉清目秀,是个宜家宜室的好姑娘。少年的心是有几分燥动的,可父亲说了,他们活着的使命只有复兴萧氏皇朝,女人都是乱情乱性的东西,有了继承人,就可有可无了,他日回了他们真正的家,多的是女人。
他的妻子温柔体贴,好的让他有些沉溺其中,但父亲的教诲,他不敢忘,所以只能远离这会让他乱情乱性的女人,阻断那些暗中滋长的情愫。
他英雄好汉,有他的抱负。
她温柔美好,他唯有辜负。
这么多年代代相传的使命,到了今日,终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这条路再也没有退路,前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顾夕照劝赵三思纳妃一事,让昌平侯十分不满,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不亲自见见人,他有些心难安。
焦虑地等了三日后,他终于按捺不住了,给赵三思递了折子,请求进宫。
他如今不是朝中大臣,昌平侯这个爵位又是虚职,不得帝王传召,是不能进宫的。
昌平侯请求进宫见皇后的理由是,夫人病重,想见皇后。
百善孝为先,规矩礼仪再大,也不能阻止皇后尽孝的。
赵三思同意了,隔日还贴心地派了段斐亲自去昌平侯府接人。
临进宫前,昌平侯朝他夫人道:“你要想阿照还能过得好,你最好安分守己。阿照是我们萧家的人,她可比你识时务多了。”
昌平侯夫人冷笑一声,没有搭腔。
于此同时,宫中。
蔡隽看着眼前这些呈上来的东西,心中纳闷又担忧,“皇上明知昌平侯生了异心,进宫见皇后,定是……你为何还要同意?”
“皇后不会的。”赵三思垂下眼,“朕也不瞒丞相,朕的三千暗卫,都交给了皇后。”
蔡隽咂舌,回过神来又十分恨铁不成钢,“皇上糊涂啊,皇后是您的皇后,可她也是顾家女,自古忠孝两全,皇上就笃定皇后不会……”
“皇后不会。”赵三思接过了他的话,抬头看着她,“就算全天下都背叛朕,皇后都不会背叛朕。”
“皇上怎么就能如此笃定?”
“丞相可知,朕下到顾家的聘礼,昌平侯并没有给这么多陪嫁。朕也是到现在才明白,去岁中秋,皇后主动提议办中秋赏月宴为江南水利之事筹款,其实只是为了要回昌平侯没有用来做陪嫁的聘礼。”
蔡隽垂眸,将自小皇帝登基以来的关于那位皇后的事都来来回回想了一遍,又仔细回想了那日的事,隔了好片刻才道:“皇上如何得知?”
“朕猜的。”赵三思看向窗外,“先帝陵墓被盗至今尚不知是何人所为,但在卫寻和陈明忠不断地追查下,查到了前朝皇陵被盗,东陵守陵卫中也有人承认了,前朝皇陵被盗之事就是莫晖望从中牵的线。昌平侯要这么多钱,自然是要私养军队。若是如此,朕给到昌平侯府的这笔聘礼,他定是要觊觎的。”
“中秋佳宴到了最后,无人不会知这是皇后这次设宴的用心。得罪了京城所有的世家,募到的款项还没有她一个人捐的多,丞相说皇后这般吃力不讨好是为了什么?”
蔡隽跟着她的思路走,觉得她分析地甚是在理,“皇上对皇后当真了解。”
赵三思摇了摇头,“只怕是皇后早就察觉到了昌平侯的不对劲,才这般想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赵三思说这,心口处骤然一疼,“皇后真傻。她一个深宫女子,无权无势,仅有的也不过是朕给她的三千暗卫,她如何能阻挡得了她父亲的野心勃勃?”
若放在从前,蔡隽只会觉得小皇帝这些话是无稽之谈,单凭昌平侯是这位皇后的父亲,他就要劝小皇帝防备冷落这位皇后了。
可如今,他却有些被小皇帝说服了。
不是信皇后。
而是信小皇帝。
“皇上,那如今我们怎么办?”
赵三思敲了敲脑袋,“配合皇后。”
“皇上,继续查下去,证据充足,就能……”
“丞相,朕到现在终于明白了皇后为什么要背着朕和她父亲抗衡了。昌平侯谋反一事,一旦证据确凿,那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皇后,她是顾家人。即便朕想方设法免她一死,往后她的处境如何尴尬?你说得没错,自古忠孝难两全,皇后全了对朕的忠,她就是不孝之人,不孝之人如何配为后?皇后全了对她父亲的孝,她就是不忠之人,不忠之人罪该万死。”
蔡隽久久无言。
赵三思叹了口气,“又是一年中秋了,不知今年中秋,皇后会给朕的后宫塞几个女人。”
蔡隽如今有了孩子,人生圆满,也懂得了一夫一妻的好处,听着小皇帝这怅然若失的话,突然有些心疼起来,想了许久才干巴巴地安慰道:“多几个女人为皇家开枝散叶也好,她们纵使再多人,也总越不过皇后娘娘去。”
赵三思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的皇后,绝不是要一个世间女人都越不过的高位,要的只是愿得一人心罢了。
她是如此。
皇后定然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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