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言听到声音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白昊,简直被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抓起被子盖住腿,再“咻”地一下把手收在身后,坐得像个被老师揪住错误的小学生。
白昊看着他,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神智,一开口,声音都是哑的:“腿疼吗?”
靳言内心慌张,面上却还强作镇定,摇摇头用轻松的语气答:“不疼。”
白昊跟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移开视线,走进了卧室里自带的卫生间。
靳言紧张地盯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他要干嘛。总不会,他少爷大半夜不睡觉,是来他房间上洗手间的吧?
白昊很快出来,手里还拿着靳言的毛巾。靳言坐在床上,仰着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却什么也不说,垂下目光,抬起手把靳言额头上的汗仔细地擦了。
“少爷?”靳言不敢动,任他动作,疑惑地喊了一声。白昊没应,只是把毛巾翻过来,又把他的脸也擦了一遍。
靳言受伤那段时间,瘦得像个刚刚逃出饥荒的灾民。在疗养院那段日子,李书意每天变着花样给他补,各种营养品不要钱似的往他嘴里塞,再加上没受什么累,他不但把少了的体重补回来了,还长胖了一些。
白昊给他擦完,忍不住掐了掐他那被毛巾捂热,带着点粉的脸颊。他神情冷酷,配上这样孩子气的动作,倒把靳言逗笑了。
“少爷我是不是胖了很多?”他也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脸,“李叔说养到明年我就可以当年夜饭了。”
他是真开心,没心没肺的,白昊却是半点都笑不出来,跟他道:“躺好,把被子盖好。”
靳言觉得他少爷怪怪的,也不敢忤逆他的话,收起了笑脸,“噢”了一声。乖乖地躺在床上,又把被子扯过来盖好,等着他少爷的下一步指令。
白昊把毛巾放好,再回来时径直在靳言床边坐下,然后把手探进被子里,摸到了靳言光溜溜的腿。
他的手很热,可靳言整个人都颤了一下,直起身就想把腿挪开。
白昊察觉到他的意图,一下抓住他的脚踝,皱眉让他躺好。靳言脸红得像两个大苹果,又别别扭扭地躺了回去。
白昊问他:“哪儿疼?”
他立刻答:“哪儿都不疼!”
白昊冷下脸,语带警告:“靳言。”
靳言一看他这样就心里发怵,小声回:“膝盖……”说完了他又立刻补了一句,“只是有一点点疼……真的只有一点点。”
白昊问:“两只腿都疼?”
靳言摇头:“今天只有右腿疼。”
他没发现自己的话里暴露了什么,白昊却是明白了,今天是右腿疼,昨天也许是左腿疼,那前天又是哪里疼呢?每一天晚上,靳言在这里,忍受着身体上突如其来的痛意,那些痛意折磨着他,碾碎了他,让他辗转反侧不得安眠,他却从来不说,连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而同一时刻的自己,沉浸在睡梦中一无所知。
白昊面无表情地想,他对靳言所谓的关心,愧疚,后悔,也不过如此而已。
不过如此。
靳言小心地瞥了白昊一眼,他家少爷的脸色实在是太可怕了,所以哪怕他正给自己揉着膝盖,他也生不出其他的心思去害羞和胡思乱想。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明明前几天都好好的,谁能想到他少爷今天会突然不睡觉跑到他房间里来呢?
靳言把脸贴在枕头上,侧着头看着白昊,安慰道:“少爷你别担心,是因为天气太冷了才会这样,医生说等天气暖和了就好了。”
白昊不说话,靳言感受到他的坏心情,也不敢再说其他的了。
房间里很安静,一点声音都听不到,靳言躺在松软的被子里,腿被按揉得暖呼呼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困意袭来,他的眼睛就有些睁不开了。
“少爷,腿不疼了,不用按了……”他迷迷糊糊地开了口,后面几个字说得囫囵不清。
白昊动作未停,低着头沉声道:“嗯,你睡。”
靳言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挣扎着用最后一丝意识让白昊回房间休息,话还没说完,人就睡着了。
白昊听到他绵长的呼吸声,手在被窝里把他的裤腿轻轻放下来,又给他压好被子,才终于抬起头,把目光落在他脸上。
靳言还保持着面朝外的姿势,眉头舒展,看起来睡得很是香甜。白昊看了他很久,久到靳言居然说起了梦话,翻着身嘟嚷了一句“少爷”,他才回了神,站起来又给靳言拉了拉被子,然后才关灯离开了房间。
下了楼,白昊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透过窗户往外看时,发现雪已经停了,深夜中只余路灯下那一抹晕黄的光。
他还来不及收回视线,突然意识到,靳言曾经就站那里,把他母亲的照片送给他,眼睛里含着泪问,少爷我是不是喜欢你?被斥责后,走几步又哭着回头,像个被抛弃的小兽。
他当时嫌靳言是个麻烦,觉得他蠢笨没用,一看到他就莫名的烦躁和不耐。其实明明是他自己敏感自卑,明明是他用宋思乐走捷径,被发现了就心虚又难堪,把所有气都撒到靳言身上。
如果时间能倒流的话,如果时间能够倒流的话……
“砰”一声,白昊手中的杯子落地,瞬间四分五裂。
他蹲下身,把散落开的碎玻璃片捡起,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现过许多画面。
他想到那个关着靳言的仓库,想到那一地的血,还有那条被血染成深褐色的绳子……
白昊的眼神幽深得可怕,手慢慢握紧,玻璃片一点点扎进肉里,血很快从指缝间浸了下来。
他身体内好像有两个灵魂,一个,是从小把靳言养大,把他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的白昊。另一个,是眼里只有利益往来,心里充满了仇恨屈辱,只想功成名就,把曾经看不起他和他父母的白家人都踩到脚底的白昊。从他出国以后,前一个白昊就丢了,现在,这个白昊回来了,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靳言第二天起床时,白昊已经做好早餐了。
他看到白昊手上的绷带,震惊得站在原地瞪大了眼,他的少爷,给他揉腿,把自己的手揉成了这样????
靳言快步过去,心疼地看着白昊,着急地问:“少爷你怎么……”
白昊用好的那只手轻拍了下他的头:“去坐下吃饭。”
靳言不情不愿地走到餐桌边坐下,白昊把煎好的火腿端过来,坐好了才道:“早上不小心被烫了一下,过几天就好了。”
靳言自告奋勇:“那以后我来做饭吧!”
白昊笑:“不用。”他吃了几口早餐,突然又抬起头来,正色道,“靳言,你可以不搬走吗?可以留下来跟我一起住吗?”
靳言正拿了一个鸡蛋往嘴里塞,嘴巴张着,呆若木鸡地看着白昊,鸡蛋从他手里落下来,掉进碗里,还滚了一圈。
“不是因为我想照顾你,是因为我不想一个人,你能留下来陪陪我吗?”白昊放柔声音继续道。
靳言还呆着不动,整个人像充电时的指示灯,从下巴,到脸颊,到耳朵,一层层红上去。好半天,他才晕晕乎乎地点了点头:“好。”
吃完早饭,白昊带着靳言去了商场。他知道白敬和李书意什么都不缺,送太贵重的东西又显得生疏,所以就买了一些水果和小礼品,把东西都装好后,才带着靳言去了白家。
他们到时已经是下午了,没见白敬和魏泽,只有李书意跟傅莹在逗着小孩玩。
白昊不让靳言拎东西,靳言拗不过他,就先进了客厅。他走到李书意身边,好奇地看了一下他抱着的小宝宝,又扭头观察傅莹怀中的另一个,发现两个小孩真的一模一样,根本分辨不了。
傅莹听他感叹,笑道:“其实很好分辨,这两小家伙性格差别很大的。”
靳言惊讶:“这么小性格就不一样了吗?”
傅莹让他自己试试,他想了想,对着李书意怀里的哥哥魏之辰做了个鬼脸,小之辰盯着他,慢慢笑了起来。靳言跟着傻笑半天,又对着妹妹魏之星做了同样的动作,小之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缓缓移开了视线。靳言跟着她的视线移动,食指抵着鼻尖做了个猪八戒,魏之星怔了一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靳言吓了一跳,收回动作手忙脚乱地道歉,傅莹笑得不行,一边拍着孩子一边道:“哥哥脾气好,妹妹脾气要大一些。”
正好白敬和魏泽从书房里出来了,魏泽听到哭声,过来抱起魏之星,苦着脸道:“怎么又哭了啊我的小祖宗。”
傅莹怕李书意累着,起身从他怀里把哥哥抱过来,打趣道:“她为她干爹哭呢。一年到头要准备这么多红包,算算起码有二十年是逃不掉了,干爹要破产咯。”
这话里的言外之意大家都懂,李书意也没回避,笑着道:“才二十年?我以为你要到他俩结婚才放过我。”
傅莹眨眨眼:“要是结婚了,还有他们的孩子呢。”
魏泽看着他还穿着纸尿裤的儿子女儿,面有难色:“老婆你是不是想太远了……”
他们这边说着话,白昊把东西放好后,走到白敬身边问了好。白敬看到他的手,皱眉道:“怎么回事?”
白昊把手往身后遮了遮,垂目答:“不小心碰了下,没什么大碍。”
白敬看他不愿说,倒也不勉强,只叮嘱他以后自己小心点。
到了晚饭时间,两个小家伙都睡了,照顾他们的阿姨提前用过晚餐,在房间里守着他们,魏泽和傅莹才算是暂时解脱了。
本来今天还想让唐雪过来的,但她前天来看过李书意后,就陪着父母回老家了。饶是如此,这也是李书意吃的最热闹的一次年夜饭了。
菜做得挺多,摆了满满一张餐桌,李书意看看身边的人,突然有些想笑。他们这些人里,有一些此前可是水火不容的关系,现在居然也能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吃饭了。
吃到中途,在李书意跟傅莹聊完一个话题后,魏泽突然叫了他一声。
李书意看过去,魏泽道:“年后,我们请了一位对你的病症很有研究的医生过来,这几天……”他停顿一下,试探着说,“你准备一下,是不是可以住院了?”
话音一落,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抬头紧张地看着他。尤其是靳言和傅莹,那如临大敌的样子,李书意真怕自己说一个不字,靳言当场就能昏过去。傅莹呢,大概要抱着孩子在他面前哭个三天三夜了。
他忍不住想,白敬到底是白敬,他的弱点是什么,最吃哪一套,这人都清清楚楚。而赵辉的那通电话,大概也是为此刻做准备了。其实李书意相信,不是白敬逼赵辉说了那些话,可赵辉恨了他十多年,怎么偏偏就在现在顿悟了?白敬难道就没有暗示过什么?他也知道,大家是真的关心他,可何尝不是白敬在用他们逼他呢?
他面对这么多张脸,这些期望的,伤心的,忐忑不安的眼神,要怎么办呢?还能像个小孩似的哭闹着喊我就是不想活了?
李书意慢慢放下碗,神色平静:“我可以做手术。”他在靳言和傅莹还没来得及欢呼出声的时候,看向旁边的白敬,淡淡道,“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白敬也跟着放下碗筷,对上他的视线:“你说。”
“我要是手术失败,死了也就死了。要是我能活下来,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再无瓜葛。”李书意笑着道,“你答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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