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二月后,天气逐渐转暖,庄子上的花大多开了,谢朝泠每日都会出去转一圈,摘些颜色鲜艳喜气的回来装点屋子,在这庄子里他日子过得单调但并不死气沉沉。
谢朝泠在屋中插花,谢朝渊站在门外廊下,正听人禀报事情。
“恂王收到幸王府中眼线消息回报,幸王打算在五日后同殿下您一齐去邺陵祭拜李后时动手。”
谢朝渊眸光动了动,问:“老三要怎么做?巴木那头没送消息来?”
“送了,和恂王府那边的消息一致,也是打算到皇陵后下手,应当是想趁着郎君落单时将他劫走。”
谢朝渊微眯起眼。
再几日就是李后的忌日,之前几年都是谢朝泠这个亲儿子前去邺陵拜谒,如今太子“病重”,乾明帝便口谕了谢朝浍与谢朝渊两个代劳。
由此也看得出,先前的事情乾明帝虽然恼了谢朝浍,但比起其他人,他还是更看重谢朝浍一些,至于叫上谢朝渊一同前去,则明显是已经不在意出身,想要连他也一并抬举。
“淑柔公主如何了?”谢朝渊沉声又问。
“前两日回宫去住了,据说怀了身子,这段时日忧思过重,情况似乎不大好。”
话音落下时屋中谢朝泠偏头朝窗外望过来,四目对上,谢朝渊收敛眼中情绪,提步进门。
谢朝泠低了头,心不在焉拨弄手上花枝,昨日清早谢徽禛又借口讨点心吃来了一趟这庄子上,趁着谢朝渊出去帮他摘花时与他说了外头的事情,沈家出了事,而且不是小事。
朝堂之上风波不断,户部和广储司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人人自危时,最终将沈氏推到了风口浪尖,那户部左侍郎周思明仿佛是为了弥补之前查账不尽心之过,翻出了户部十年前的旧账目,竟是查出从那时起宝泉局就已经在做私卖铜钱的勾当,那时的户部尚书还是沈重道,进而又揭出当年西北那惨烈一战,也是沈重道昧下了大部分购买粮草军需的钱款,因而害死了大梁十万将士。
举朝哗然。
谢朝泠的外公和两个舅舅就死在了那一战中,谢奉玨的腿也是那时瘸的。
谢徽禛说起这事时,仿佛怕触及谢朝泠的伤心事,说得十分犹豫:“证据都有,那笔军费当时确实被沈首辅挪走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揭开这事,无论宝泉局是不是那时就不干净了,这罪名沈首辅都背定了,就是为了让他做眼下这些事最大的那只替罪羊。”
要是沈重道还活着那还好些,至少能为自己辩驳开脱,他若还活着应该也没人敢将这事往他身上推,偏偏他死了,年前时病死了,沈家后继无人,只能任人宰割。放到其他时候,乾明帝或许还会保沈氏,但朝堂上这些纷争需要一个休止符,他这个皇帝不能背最大那口黑锅,所以只能让沈重道和沈家来背。
而旁的人,无论是曾经与沈氏同气连枝的其他世家,还是依附沈氏的那些人,俱都选择了默认这样的结果,没有人出来为沈氏说话,他们同样需要沈氏扛下这最大的罪责,好将他们自己开脱出去。
所以沈家在一夜之间倒了,哪怕沈重道已死,依旧祸及了家人,全家大几十口都下了狱,除了淑柔公主和她生的几个孩子被乾明帝派人接回了宫,余的人从老到少一个不少。
谢朝泠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谢徽禛以为他是震惊于知道事情真相,所以犹豫不决、难以抉择。
谢朝泠能坐上这个储君位沈氏功不可没,但若当年事情不假,沈重道是害死他外祖和舅舅的罪魁祸首,他还会不会回去救沈家,谢徽禛想问他,话到嘴边,又觉得不是自己这个小孩子该问的。
但在谢徽禛离开之前,谢朝泠却与他说了一句:“让幸王做好准备吧。”
谢朝泠依旧在看手中那支花,谢朝渊停步面前,低声问:“有何好看的?”
“含苞待放、娇艳欲滴、妍丽璨然,自然是好看的。”谢朝泠话说完,随手将之插.进桌上花瓶中。
又道:“可惜再好看的东西,也长久不了,人亦如此。”
谢朝泠感叹完,眼见谢朝渊神色沉下,笑了一笑:“殿下坐吧,别一直站着了。”
谢朝渊沉默看他,谢朝泠伸手将人拉坐下:“殿下方才在外头做什么?”
“没做什么。”谢朝渊淡道,拎起茶壶。
谢朝泠垂下的眼眸中有转瞬即逝的失望,没叫谢朝渊瞧见。
沈氏出了事,牵连淑柔公主,但谢朝渊不打算告诉他。
这人根本不在意任何人死活,除了他。
“过几日我要出去两日,琳琅一个人在这里,别到处走。”谢朝渊给他倒茶,提醒他。
“去哪里?”
谢朝渊抬眸看他:“李后忌日,陛下口谕我和幸王一起去邺陵拜祭。”
“我能和殿下一块去吗?”谢朝泠问。
去拜祭李后,所以谢朝泠一定会跟着,所有人都这么以为。
但谢朝渊拒绝了:“路途远又颠簸,来回行车两日,无甚意思,琳琅还是别去了。”
“我若一定要去呢?”
“为何要去?”谢朝渊沉声,“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吗?”
沉默对视片刻,谢朝泠解下腰间那柄短刀,搁到面前案上:“我在这里待烦了,殿下若执意要这样关着我不让我出门,不如给我一刀还好让我痛快些。”
谢朝渊的目光落到那柄短刀上,略一顿:“你这是要以死相逼?”
谢朝泠哂笑:“学殿下的。”
短暂僵持后,谢朝渊拾起那刀,凑近过去,重新帮谢朝泠挂回腰间。
“本王送你的东西,不要随便取下来。”
在谢朝渊坐直身时,谢朝泠突然发力,擒住他肩膀将人推倒榻上。
谢朝渊没动,谢朝泠已欺身上来,出了鞘的短刀抵在他脖子上。
谢朝渊平静看他,眼中没有半分慌乱,谢朝泠那一瞬间甚至想,干脆就这么一刀送下去,杀了这人,也断了自己那些不该有的纷乱心思。
“殿下不怕我当真杀了你?”
“外头都是本王的人,”谢朝渊提醒他,“你逃不掉。”
“你以为我会怕?”
谢朝渊抬手,轻抚他鬓发:“死了也好,若是死后能化作厉鬼一直跟着你,那又有何好怕的。”
“真不怕?”
“我不怕死,琳琅怕吗?”谢朝渊反问他。
这人果真是不可理喻,谢朝泠松了手,将刀扔了,谢朝渊嚯地攥下他,翻身将人压下,亲吻跟着落下来。
谢朝泠用力咬下去,嘴里尝到血腥味,但谢朝渊不放过他,依旧压着他深吻,唇舌纠缠,直至舌尖麻木、呼吸不能。
“够了……”谢朝泠撇过脸。
谢朝渊捏着他下巴,将他嘴角牵扯出的口涎慢慢舔去。
谢朝泠的双手又一次被用绸布捆住。
谢朝泠没有试图挣扎,只冷眼看着谢朝渊:“殿下就只有这么点本事吗?”
“不要试图激怒我。”谢朝渊在他耳边说。
“所以殿下打算这样绑我到几时?你又能绑我到几时?”谢朝泠挑衅问他。
谢朝渊敛眸:“天下之大,出了大梁,琳琅便什么都不是了。”
谢朝泠听懂了他的意思,这小畜生果真想把他送走。
谢朝泠冷笑:“你除非挖了我的眼睛,割了我的舌头,再打断我的腿,否则你就是将我送去天边,我也有办法回来,也一定会回来。”
谢朝渊没再接腔,慢慢俯身,略干燥的唇轻碰他鼻尖。
谢朝泠没动。
“别说这样的话,”他听到谢朝渊哑声开口,“你知道我舍不得。”
到嘴边的话全部咽回去,谢朝泠歇了再骂人的心思,闭了闭眼,缓和声音:“殿下带我去吧,我保证寸步不离跟在你身边,不会给你添麻烦。”
谢朝渊没理他,捉起他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慢慢亲吻过去。
谢朝泠心里不痛快,失望更甚。
后头一直到入夜,始终这么僵持着,谢朝渊没松口,谢朝泠憋着气,谁都别想舒坦。
晚膳也没用几口,谢朝泠放了筷子,又喝了半盏茶,回去了里屋。
谢朝渊跟进去,谢朝泠正拿了热帕子盖住脸,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谢朝渊走上前,将帕子从他脸上揭下。
谢朝泠看向他的目光依旧是冷的,谢朝渊问:“你在生气?”
“不敢。”谢朝泠声音冷硬。
“你在生气。”
“别生气了。”谢朝渊嗓音更低,帮他散开束发带,拿了梳子一下一下捋顺他披散下的长发,好叫他松快些。
谢朝泠望向前方铜镜中的自己和身后谢朝渊,他的神情里确实写满不悦,而谢朝渊,眉目低垂专注帮他梳发,好似小心翼翼又十足认真。
这人总是这样,让他一口气吊着,上不去下不来,连想痛快发泄都不能。
谢朝渊手中梳子还在慢慢顺着他的长发,谢朝泠闭了眼,一句话不说。
“这段时日虽然暖和了些,但再过几日就是倒春寒,容易受凉。邺陵尚未完全修缮好,有一段路十分颠簸,坐车过去也要一整日,我怕你难受。”
谢朝渊声音低缓,搁下梳子,弯腰自身后拥住他。
无言片刻,谢朝泠终于出声:“殿下要送我走,那殿下呢?你也走吗?”
他并没有忘记过这人的野心,哪怕他不是皇帝亲生子,他也在觊觎那个不该他觊觎的位置,或许还不止。
谢朝渊在他耳边仿佛呓语一般:“天下之大,但没有我容身之处。”
谢朝泠一怔。
心里忽然间就生出些难以言说的复杂,他听明白了谢朝渊话里的意思。
他是大梁的六皇子恪王,却是个野种,真正身世一旦被揭穿,他在这里只会死无葬身之地,西戎王与他互相利用,并无半分真正父子情谊,西戎从无他的立足之地,至于百翎人,贪图的也不过是他大梁王爷的身份所能给他们带来的好处。无论是大梁、西戎,还是百翎,都没有真正属于他的容身之地,他只能自己去争去抢,只有站至至高位,才能立于不败,才能得到他想得到的。
谢朝渊不信任任何人,包括他。
夜色彻底沉下后外头仿佛起了风,谢朝渊叫人来将窗户都关了,多生了个炭盆,怕谢朝泠夜里冷。
谢朝泠始终蜷缩身子朝着床里的方向,闭眼不动。谢朝渊简单梳洗过让人熄了灯退下,坐上床,躺下将他拥入怀。
身体紧贴,彼此的温度和气息交融。
谢朝渊在谢朝泠耳边问:“我若带你去,你还会回来吗?”
谢朝泠声音模糊:“殿下是觉着我会从你身边逃走一去不回吗?”
“你会吗?”
“不会。”
许久,身后人轻拍他手背,将他抱得更紧:“琳琅不要骗我。”
和从前那次几乎一模一样的对话,那时谢朝泠说的是真心话,但这一次……
谢朝泠翻过身,面朝谢朝渊,埋首在他肩颈间。
始终没有睁开眼,哪怕是在黑暗中,他也不想让谢朝渊看到他眼里藏起的欺骗。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