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寻动作一滞。
站在讲台上,老师只能看见那个坐在最后一排的学生表情古怪地僵在那里。但一向对十班的同学没有什么要求,能坐在教室里就谢天谢地,于是便没有多管。
“诶!”
然而,几秒后。
愣在原地的少年却突然站了起来,没管这是在上课,径直朝门外走去。留下老师在背后惊慌失措地喊:“同学你去哪儿!”
紧紧攥着饭盒,贺寻独自找了个没人经过的楼梯间。
这年头大众使用的饭盒还没有以后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款式,基本都是清一色再普通不过的不锈钢,手里粉白相间的饭盒却很秀气,配色和小姑娘一样软绵绵的。
贺寻打开饭盒。
随即愣了愣。
跟他想的不太一样,饭盒里装的并不是从食堂打来随处可见的普通饭菜,而是满满一盒红豆糕。
暗红色切口还有些不平整,从中隐隐能看见尚未全部碾碎的红豆。卖相算不上太好看,一看就是自己做的。
少年眼神微暗。
楼道里书声琅琅,楼梯间却安静。偶有浸着草木香味的风吹进,宽松蓝白校服被吹起,勾勒出挺括瘦削的肩线。
盯着那盒红豆糕默默看了一会儿,贺寻伸手拿起一块。
入口是绵绵的沙,带着几分清润的甜。
或许是错觉,慢慢的,胃没有那么疼了。
“晚晚!”
第一节下课,姜琦好奇地凑过来,“中午你去哪儿了?”原本两个小姑娘中午都是一起吃午餐的。
时晚愣了下:“楚老师找我。”
她下意识说了谎,却也不是故意要瞒姜琦。毕竟刚分完班,周围绝大多数还是不熟悉的同学,不想让他们听见之后东问西问。
“哦!”褪去开学时的少女心态,提起楚慎之,姜琦不由打了个哆嗦,也不再多问,“行吧。”
于是便转身走了。
时晚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中午去十班的时候贺寻已经不在班里,只有杜威前言不搭后语眼神飘忽地敷衍。而聂一鸣那边也问过,并没有和贺寻一起去吃午饭。
她又不傻,怎么会看不出来这到底是为什么。
真是固执啊......
盯着眼前的化学公式,时晚有些走神。
既不去食堂也没有找聂一鸣,多半是为了躲她,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连饭都不肯吃了。还好今天带了红豆糕来学校,不然平白无故少吃一顿饭,十六七岁的男孩子正在长身体,肯定扛不住。
想到这里,少女不禁摇了摇头。
她只是因为家里刚好有红豆才做的,原本是想拿来分给姜琦吃,才不是......才不是想要全部给贺寻。
都怪他啦。
咬了下唇,时晚捏紧手中的笔。
这下可好,拿来分掉的红豆糕一块都没有了,今天回去还得接着做。
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划来划去,片刻后,一旁传来忍着笑的声音:“别再划了,草稿纸都要划破了。”
“哦。”这才回过神来,时晚不好意思地冲同桌笑笑。
座位按成绩排,她的同桌秦秋是年级第二,听姜琦说以前也是经常拿年级前三的好学生。
秦秋也笑了笑,没有说话。
垂下眼,他眼里笑意淡了些。
午休时楚慎之叫他去处理事情,一整个中午都待在办公室,从始至终,一直没见过时晚。
余光里,少女脸颊还泛着淡淡的粉。秦秋推了推眼镜,面无表情地翻开习题册。
吃完半盒红豆糕,贺寻动身去往医院。到了医院,原本应该早到的专家却没来。
反倒是一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明天凌晨有地震!”医院大厅里,正在排队挂号的人群交头接耳,寻呼机响声此起彼伏。甚至有急性子的人索性连号也不挂了,“赶快回家!把老婆孩子都带到城外去躲着!”
“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谣言。”先前给贺寻问诊的医生很无奈,只能摊手,“专家组那边听说要地震,也不肯来了。要我说这种谣言能信吗?”
贺寻默然。
问诊室在一楼,从窗户往外看去,已经有很多人开始着急忙慌地从医院往家跑。
“那我过几天再来吧。”他淡淡道。
果然老天爷还是不肯这么宽容,不愿他就这么轻易地好过。
“行。”到底是自己的病人,医生很是上心,“你留个电话给我,到时候专家一来我马上联系你!”
走出医院,来到大街上,贺寻才发现情况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2000年,传播消息的渠道还不算太畅通,但面对影响力如此大的谣言,政府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电视广播都在播放辟谣新闻,还有广播车在街上用大喇叭不间断地进行广播。
然而恐慌蔓延得到底要比辟谣快,等他回学校时,一中甚至已经提前放学,让学生们各自回家避难了。
“过来过来!”刚回到家属院,还没来得及上楼,就被段秀娥拽到了一边,“你是年轻小伙子帮个忙,去把那边的铁丝床都支起来!”
一头雾水,贺寻探询地看向老林头。
“还不都是地震那个消息闹的。”身旁的收音机里还吱吱呀呀播报着地震系谣言的新闻,老林头只能苦笑,“你段姨说今晚上大家就都在院子里睡,免得地震来了跑不掉。”
或许是对地震的恐慌压过了对辟谣的信任,他们说话的功夫,已经有不少住户开始拾掇着往院子里搬被子和枕头。
钱小宝兴奋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要地震了要地震了!”然后被他奶奶迎头给了一巴掌,当即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贺寻皱了下眉。
正想开口拒绝,余光里,时晚正牵着时辰的手,慢慢走到槐树下。
夕阳西下,少女的身影被镀上一层温暖的边。
“哦。“眉心一跳,少年平静应道,“我现在就来。”
对于这种荒谬的谣言,时晚一个字儿都不信。
然而时远志却偷偷背着向洁往家里打电话:“今天晚上加班回不去,不然你和小辰在院里睡上一宿?”
“爸。”时晚哭笑不得,“你怎么也相信这个。”
上次还说钱小宝奶奶相信流言太夸张,如今看来时远志居然也不输半分,明明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却还信这些没头没尾的传言。
“这不是担心你和小辰嘛......”时远志讪讪道,声音不由低了下来,带了几分沮丧,“我可就你这一个闺女......”
时晚怔了怔:“好,我带小辰去院子里待一晚。”
工作忙,一直没有时间陪伴身边,时远志心里一直很愧疚,时晚是知道的。她也不想因为这种事让父母担心:“那你和妈妈也注意安全。”
毕竟是研究所的老家属院,虽然建筑破旧,仓库里这么多年下来却也攒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光是铁丝床就有十几架。家属院住户不多,倒是刚好够用。
晚饭过后,大人们在院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小孩子们则在一边疯跑。完全不热衷于参加其他小孩们幼稚的活动,时辰一脸平静地在槐树下继续玩陶泥。
时晚在一旁看他玩。
视线一抬。
槐树另一边,靠近荷花池的地方,贺寻正独自蹲着。
难得大家都聚在一块儿,家属院里少有的热闹。只有他一个人远离人群,孤零零蹲在荷花池边。
似乎瘦了许多,只穿着校服,少年背上凸出的骨头清晰可见。
秋风一吹,卷起落叶,几分冰凉的萧瑟。
愣了下,时晚起身,朝荷花池那边走去。
然而贺寻却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还没等她走几步便猛然回头,漆黑眼眸里狭着的尽是漠然。
“离我远点儿。”依旧是不耐烦的语气,被风遥遥地送过来。
这个人。
时晚咬了下唇。
就算看在中午红豆糕的份上,态度也该好一些吧。
心里这么想,她还是很有耐心地继续往前走,果然看见贺寻嘴角无意识地绷紧。
一副紧张到不行的模样。
“姐姐!”快要走过去,背后响起稚嫩的童声。朝这边看过来,时辰眨巴眨巴眼睛,模样乖巧,“我困了,想睡觉。”
时晚一怔:“好。”
现在这个点儿睡觉似乎有些早,但小孩子觉多,也不是不正常。
到底不能把时辰丢在旁边不管,抿唇看了贺寻一眼,时晚转身往回走。
少女渐渐走远,贺寻不禁松了口气。
这小子。
勾了下嘴角,少年笑意苦涩。
他生平第一次庆幸时辰看自己不顺眼。
天色渐晚,大人们开始收拾床铺准备睡觉。风也渐渐大了起来,吹得槐树唰唰作响。
时晚给时辰裹好衣服:“冷吗?”
被裹得只露出两个眼睛,时辰摇了摇头,含糊不清地应声:“不冷。”
“那你快睡吧。”时晚拍了拍时辰的背。
毕竟是小孩,才躺下没多久,时辰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秋天萧索,院里不比家里暖和,看着时辰缩成一团,时晚又给他盖了一层被子。
一共拿下来两床被子,全部都给了时辰。不过也没打算这一晚能好好睡,坐在槐树下,靠着槐树,时晚看向荷花池的方向。
依旧站在荷花池边,昏黄灯光被风吹得飘摇,少年的影子也随之摆动。
长长短短。
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跟她说话呢......
困意渐渐涌来,视线慢慢模糊,彻底闭上眼之前,时晚迷迷糊糊地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
再次睁眼时,怔愣地盯着头顶浩渺的星空看了好一会儿,时晚才反应过来今夜大家都睡在院中。
北方的秋天,夜里温度低,就这么沉沉睡去,然而却似乎并不觉得怎么冷。
时晚低头去看。
身上盖着件校服。
蓝白校服格外宽大,带着略高的体温,轻易罩住她整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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