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天黑得早,大年初一,街上又没什么其他的人。时远志冒雪转了半天,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贺子安又来了?”而接到时晚的电话,聂一鸣在话筒那端一蹦三丈高,“他丫的有病吧!”
大过年的瞎折腾什么!
然而即使神通广大如聂一鸣,遇到这种情况,一时半会儿竟然也束手无策,根本联系不到贺寻。
着急忙慌地在家里转了半天,灵光一现,他猛地一拍脑门:“嫂子你等等,我去问个人。”
绞着手,守在座机旁。
过了一会儿。
时晚接到元宁打来的电话。
“我问过贺子安。”聂一鸣打来电话后,元宁找到秦秋的律师,硬是要到了贺子安的联系方式,“他说两个小时前就跟贺寻分开了。”
两个小时前......
指尖收紧。
时晚不由自主捏紧听筒。
只是个普通的北方小城,两个小时足够将青城绕上一大圈。
倘若贺子安没说假话。
这个时候,贺寻早该回到家属院。
“晚晚你别着急,我现在就到贺子安那边去问清楚......”
天色渐暗,窗外风雪呼呼地刮着,元宁后面又说了什么。
时晚没有听清。
放下听筒。
莫名的。
她想起那次在校外贺寻同贺子安碰面的场景。
密不透风的浓稠树影下。
周围是喧嚷的人群。
只有少年一个人静静立着。
站在树影和阳光的分界处,明明背后就是灿烂温暖的夕阳。
他整个人却浸在阴影里。
同触手可及的光芒间隔着无可逾越的距离。
“晚晚?晚晚?”还在出神,一旁,向洁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元律师说了什么?”
“她说......”开口有些艰涩,深吸一口气,时晚摇摇头,“她说贺寻已经和他......已经和那个人分开了。”
向洁就是一愣:“那贺寻他......”
正是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忙着团圆,街上开张营业的店铺都很少。
迟迟没有回到家属院,究竟去了哪里?
到底要比大大咧咧的时远志考虑得更多,思考片刻,向洁下楼去找老林头和段秀娥帮忙。
顾忌着这是贺寻的隐私,倒也没有详说,只说是他父亲那边的人找了过来。
“嗬!”向来护短,段秀娥一听就不乐意了,“怎么着?觉得他一个孩子好欺负不是?把我们都当成什么人了!”
放下碗,饭也不吃,她拉着老林头,披上衣服就要去找贺子安骂街。
“段姐。”被向洁拦下,“还是先去找一下贺寻。”
眼看着天色将黑,大冬天的一个人在外面,难免会出什么事儿。
“你和小辰留在家属院。”穿上外套,她又对时晚说,“万一他自己回来了,家里也得有个人等着。”
说完,她就和段秀娥他们一起匆匆出了门。
留在家里,没多久,聂一鸣打电话:“我已经叫我那帮兄弟们一块儿出来找寻哥了,嫂子你别急,一会儿肯定就找到了。”
他保证得信誓旦旦。
时晚心里却毫无底气。
不知为什么。
她有种莫名的感觉。
贺寻不会这么轻易地被找到。
果然。
直到天边最后一丝亮光消弭,天幕漆黑一片。
始终等到没有关于贺寻的任何消息。
青城算不上什么大城市,然而一个人于一个城市而言,始终过于渺小。
哪怕消失不见。
也不会有半分动静。
“小辰,”到底没办法就这么一直守在家里,思忖片刻,翻出手电,时晚叮嘱时辰,“你和豌豆在家里待着,不要出家属院。”
倒是没有硬拦。
眨了下眼。
时辰问:“姐姐,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时晚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只是有一个隐隐约约、不太确定的想法。
*
拿着手电。
时晚一个人走在通往废弃红砖楼的小巷里。
大年初一的晚上,几乎所有人都待在家里,街面上走动的人并不多。加之位置偏僻,小巷里根本没有其他人。
年久失修。
接触不良的路灯光线黯淡,在渐盛的风雪间一闪一闪。
到底只是个读高中的小姑娘,单独走在黑暗的小巷中难免有些害怕。
把围巾拉高些。
时晚加快步伐。
没过多久。
就看见了红砖楼黑黢黢的影子。
正值春节。
一年一度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周围家属楼亮着暖黄的光,还有居民在院里点起灯笼。鞭炮和烟花一同作响,照亮漆黑深沉的天幕。
家家户户都热闹。
唯独红砖楼隐在簌簌落雪的夜中。
小巷里还有路灯,然而走到楼前,荒废已久,根本没有任何照明设备。只能隐约辨出一点儿楼宇轮廓。
呼着气。
远处遥遥传来几声鞭炮响。
时晚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站在雪地里。
仰脸看了一会儿红砖楼。
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上一次来的时候是白天,尽管有那些奇奇怪怪的传言,到底光线明亮,不会让人畏惧。
眼下。
可供照明的却只有一支手电。
并不确定贺寻是否在楼内,屏住呼吸,时晚一层一层看过去。
黑暗浓稠。
手电的光只能起到一点儿作用。
风声渐紧。
冰冷光线下。
枯枝细瘦的影子随风摇摆。
别怕......
深吸一口气,时晚安慰自己。
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鬼,都是编出来吓唬人的。
就这么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地一层一层边搜寻边往上走。
“吱呀”一声。
刚推开去往楼顶的门。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下一秒。
手电瞬间熄灭。
眼前突然其来一片漆黑。
愣了下。
时晚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肩上便一沉。
一路都提心吊胆,蓦然落进一个冰冷的怀抱,她吓坏了,下意识想要挣脱:“放开!放开我!”
到底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应激状态下也没多少力气。
然而这么一挣扎,对方就蓦然松开了手。
“晚晚。”
嗓音沙哑,他低低地喊了声她的名字。
然后一头栽了下去。
*
贺寻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境从来不讲道理和逻辑,所以他回到了小时候。看个头大概正是读小学的年纪,正值放学时分,家长们都来接孩子回家。
只有他一个人待在教室里。
静静等待着沈怡的出现。
“那个小孩的家长怎么还不来?”
是老师们的窃窃私语。
“听说家里只有妈妈带呢。”
“是父母离婚了吗?”
“不是不是,我听年级主任说.....”
不比后来,一个独身漂亮的女人单独带孩子在那时要显眼得多,总会引起私下无数议论。毫不上心,沈怡根本不管他,于是说闲话的人也丝毫不避讳,那些流言就有意无意都被贺寻听了个遍。
有说沈怡贪财和有钱人结婚被抛弃的。
有说她在外面当小三结果生了个野种的。
并不理会门外老师们的窃窃私语。
默不作声,贺寻继续等。
然而今天,依旧是沈怡没有来的一天。
夕阳西下。
树梢染上一点薄薄的光。
“要清校了。”老师笑眯眯地走到他旁边,“给你妈妈打电话没打通,贺寻同学要不要去门卫室继续等?”
老师笑得很和善。
可贺寻方才还听见她跟隔壁班班主任说他是没有父亲的野种。
所以他压根没搭理。
沉默地背起书包。
在老师的叫喊声中,头也不回一溜烟地跑了。
其实沈怡压根不会来。
贺寻心里很清楚。
沈怡有多爱那个男人,就有多讨厌他。因为他并不是两人爱情的结晶,而是横亘在他们之间隐隐作痛又始终无法拔除的一根刺。
至于具体原因。
他也不清楚。
只知道沈怡每次喝醉的时候会在房间一个人嚎啕大哭:“为什么当年要喝那杯酒,为什么要把那个孩子生下来......就不该喝那杯酒......”
可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一直改不了酗酒买醉的毛病。
喝完了就哭,哭够了就发脾气,把家里能摔的东西全部摔碎,酒精上头的时候甚至还想把他从楼上扔下去。
所以贺寻讨厌那种喝了会让人神志不清的东西。
从来都不沾染半分。
可不管他怎么讨厌。
沈怡依旧会喝。
喝完了继续冲他发火。
今天大概也喝醉了吧。
背着书包,一路奔跑过繁华的街道、昏暗的小巷,路过出来散步的一家三口,和街边争吵的父子擦肩而过。
最后一路跑到自己家。
贺寻打开门。
看见的却不是醉醺醺的沈怡。
“你母亲出了一些事。”而是那个平时沈怡朝思暮想的男人,“我来接你去我们家。”
贺寻其实不太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因为沈怡总是会出各种状况,欠钱不还被债主找上门,没钱交房租被房东赶出去。就算没人来找她的麻烦,她也会主动制造各种各样的事情让自己不高兴,然后再对他发脾气。
但想了想。
他说:“嗯,好的。”
他乖乖跟着男人走,沈怡肯定也会跟过来。
他知道她想见那个男人。
然而他去了贺家。
一年年过去。
从刚到桌角的高度长成瘦削高挑的少年。
却再也没见到过沈怡。
男人不曾提起跟沈怡有关的事。
贺家上下也很少能听见有人谈论。
直到有一天,他拿着成绩单去找男人签字,在门外听见贺子安懒散的嗓音。
“我说大哥,一个爬床的婊.子而已,你至于把那小子接回来养着吗?天天在我面前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对我有意见呢!”
在贺家一直谨小慎微,从不惹事。
唯独那一次。
贺寻没有忍住。
或许是情绪激烈,梦境有些扭曲,一片刺眼的明亮。
后来发生了什么看不真切。
当一切平静下来,贺子安捂着腹部在地上哀哀呻.吟,而他的右眼血红一片。
什么也看不清。
梦境的色调变成滚烫热烈的殷红。
殷红的色彩间,男人带他去医院包扎。又当着闻讯赶来,要把他扭送去警察局的贺老爷子的面,用鞭子狠狠抽了他。
“打完就算了。”男人说,“现在子安也没什么大事儿,您别和小孩子计较。”
没有任何逻辑和道理的梦境,感觉却十分真实。
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味,耳边是鞭子破空的风声,抽在身上,每一下都是钻心刻骨的疼。
眼前一片血红。
视线渐渐模糊。
贺寻低低笑了下。
计较又有什么用呢。
总归他都要死了。
从出生起。
没有被报过任何期待。
他原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沈怡希望他不存在,生父把他当工具,贺家其他人生怕他争财产。
吵吵嚷嚷的。
还是死了干净些。
疼痛感逐渐远去。
整个人轻飘飘的。
眼前黑暗越来越浓稠。
他听见少女带着哭腔的声音:“贺寻!贺寻你醒醒!”
*
咬牙把昏过去的少年拖到一旁,逐渐适应黑暗,时晚才看清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不知道在风雪间待了多久,他头发上全是雪,白茫茫一片,就连眼睫也凝着冰晶。
闭着眼,面色苍白。
指尖和胸膛都是冷冰冰的。
她把贺寻身上的雪拨开。
又摘下自己的围巾和帽子给他戴上。
然后又拼命去按人中和虎口。
“不要......”眼角水痕被风一吹凝成冰,她控制不住地发抖。
连在山间那一夜都能熬过去。
她不许他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这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手按得都快没有力气,近乎绝望的时候。
一直阖着眼的少年轻轻的,颤了两下眼睫。
眼前的黑暗一点一点晕开。
被鞭子抽打的疼痛渐渐远去。
手脚都发软,没有一点劲儿,然而少女的声音始终回响在耳畔。
用尽全身的力气。
一连试了好几次。
贺寻终于睁开眼。
视线模糊,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情况,怀里蓦然一暖。
她整个人扑进他怀里。
紧紧搂住他的脖颈。
他身上冷冰冰的。
怀中的少女却温暖无比。
风雪里。
那点柔软的温度贴在心口上,暖洋洋的,随着一下又一下的搏动,从冰冷的胸膛一直流淌到被冻到僵硬发麻的指尖。
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呜咽着,滚烫的眼泪落在脖颈处。
喉头微动。
费力地抬手,缓缓的,贺寻抱住时晚。
“没事了。”
在风里站了太久,一张口,嗓音哑到不行。
但他还是一字一句地说:“别怕,我不会出事的。”
从前他什么也没有。
自然可以毫无顾忌地离开。
但他现在有了她。
哪怕全世界都讨厌他,所有人都恨他。
只要她还爱着他。
他就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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