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茴行事利落,一天之内就办妥了典当与转卖。
有了采购下批原材料的钱,燃眉之急顿解。
李凤鸣心中暂得松快,将后续诸事交由淳于黛、玉方、荼芜三人去操劳。
初五这日,李凤鸣带着辛茴乘车出了东城门,赶赴与闻音的踏青之约。
今日的闻音竟做少年打扮,身旁并未带婢女随行。
上了马车后,她见李凤鸣眼带疑惑地打量着自己,便解释:“我尚未婚配,照风俗是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我偏爱时常出门玩耍,扮做男装省得被指点侧目。”
齐国贵女在出嫁前通常不被允许抛头露面,除了可随父母、兄弟出席一些礼节性的场合外,就只能年复一年深居闺阁。
但也有类似闻音这样的特例。
闻音的父亲是大学士闻泽玘。
他多年来致力于钻研异国风俗,眼界气度疏阔过人,因此对女儿的态度较为开明。
虽闻音是女孩儿,不可能在齐国出仕为官,但她自小就与同辈哥哥弟弟们一起在族学受教,成年后也未被困锁闺阁,素日里穿个男装便能任意出门。
“我父亲只要求我不能在外惹是生非,不能沾染恶习,不能违法乱纪。普通的消遣玩乐,都是允许的。”
“想来你在外自有分寸,你父亲才会放心纵着,”李凤鸣含笑挑眉,“瞧这熟门熟路的模样,你特地选在今日带我去檀陀寺,恐怕不止是上香吃斋那么简单吧?”
闻音笑眯了眼:“那是自然。我早先说要送你的礼物,眼下就在檀陀寺。咱们去取礼物,顺道看个有趣的热闹,只每月初五才有的!”
“是不是法会、庙会之类的?”李凤鸣不太肯定。
若是佛寺的法会、庙会,惯例都是初一、十五。初五能有什么新鲜热闹?
闻音笑得愈发神秘:“我知你原本是魏国的王女,热闹场面见得比我多。可今日这个,魏国肯定没有。”
*****
出了雍京城东门,马车又行约莫三地里,便到了檀陀寺所在的小山下。
山门前共有石阶一百八十八步,这对李凤鸣和辛茴来说还行,闻音倒是累得发喘。
寺门口有八位武僧分列两边。
闻音取出一枚玉牌递过去,僧人验过后,双手合十致礼,但什么也没说,随即给了她们三副面具。
李凤鸣与辛茴交换了个有趣的眼神,学着闻音的模样,故作熟稔地将面具戴好。
步入山门后,李凤鸣才小声发问:“不是说今日有一月一会的大热闹,怎么没见多少香客?”
她这话算委婉的。眼前的场面哪是“没见多少香客”,简直门可罗雀。
戴着面具的闻音一面调整紊乱呼吸,一面压着嗓子笑回:“今日特殊,寻常香客要到午后才能进来。每个月初五都这样。”
“初五上午能进来的人,必须有你方才拿的那个玉牌?”李凤鸣被勾起了好奇心,“什么人才会有那玉牌?你的玉牌又是从哪里来的?”
闻音倾身,凑近她耳边解释:“玉牌是这寺里卖出去的,只要有门路人脉、舍得花钱,就能得到。我这个是别人送给我爹的。他不爱来,我总找他借。”
要有门路人脉,还得砸重金,能满足这两个条件,显然就不是普通百姓。
檀陀寺每月初五上午这场神秘热闹,能参与者想必非富即贵。
李凤鸣笑着摇摇头:“齐国商事繁荣为列国之最,这檀陀寺倒挺入乡随俗,竟也做买卖。”
闻音小声接口:“据说是有人借这寺暗地里行事,但说不准是哪家。咱们今日只看热闹凑个趣儿,可千万别追根究里。”
“放心。我也不是什么好事之人,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李凤鸣心领神会。
一路闲话着进了正殿,李凤鸣算是开了眼界。
殿中陈列着十来件珍宝文玩、古董字画等物,一看就稀罕贵重。
此刻正殿里除了看顾这些物品的僧人们,就李凤鸣、闻音与辛茴三人。
闻音颇为熟稔地领着她俩一样样看过去,口中小声讲解。
“大家私底下管这叫‘寄唱会’。每月初五上午开,巳时初刻起竞买,价高者得,最迟正午时结束。据说每样东西背后的卖家都不同,檀陀寺只提供场地,算是帮着寄卖,成交后会抽取一点佣金……”
*****
檀陀寺的寄唱会,每次所唱卖物品都不相同。
每月初五清早,僧人们将当日要唱卖的大部分物品陈列在大殿内,供持玉牌前来参与唱卖的贵人们预览知晓。
等到巳时初刻,这些物品就会被送到后头的讲经堂。
巳时正,讲经堂内已坐了十几人。
堂中一排排摆着近百个蒲团,但这些人三五成群坐得颇为分散,应当是各自结伴而来的。
所有人全戴着面具,衣着饰品虽看得出贵重,但都无特殊标记,不易被认出身份。
闻音选了靠墙角落的中间排蒲团,带着李凤鸣与辛茴落座。
“先前摆在正殿里的,并非今日唱卖的全部物品。有些东西要到正式开卖才亮相,甚至可能不是实物。那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听得闻音此言,李凤鸣更觉这事有趣了。“不是实物,那会是什么?”
“不一定。什么都有,花样百出的。”
两人正交头接耳,又有一拨人进来了。
李凤鸣回眸随意瞥了瞥,本已将眼神收回来,却又猛地扭头,再次看过去。
那三男一女虽都戴着面具,但其中有一人的装扮实在过于眼熟。
素银冠束发,墨色软金香云纱广袖通裁袍,银色带约腰。
初一那天黄昏,站在寝房外问李凤鸣索回府库钥匙的萧明彻,不就是这身装扮么?
李凤鸣也不懂自己心里为何慌张,反正在脑子明白过来之前,身体已做出了应对。
她迅速与闻音换了位置,贴着墙根缩起了肩,恨不能就地变成个实心小圆点。
好在那四人并未注意这个角落,在僧人的引领下去了前排落座。
随后陆陆续续进了好几拨人,到巳时初刻,讲经堂的门被关闭。
讲经台上的住持敲了木鱼三下,站在他旁侧的年轻僧人便高声道:“今日来客共五十七人,寄唱开始。”
*****
那三男一女,正是萧明彻、廉贞,以及福郡王萧明迅夫妇。
福郡王夫妇算是青梅竹马,成婚已近两年却恩爱胜新婚,黏得很。
唱卖才开始没多久,廉贞就没眼看也没耳听,推了推左手边的萧明彻。“坐过去些。求你。”
那对夫妇就在廉贞右手侧,就算他努力目视前方,余光仍不可避免会瞥到他俩亲密地咬耳朵说小话。
更过分的是,还全程十指紧扣。
那气氛过于齁甜,让旁观者廉贞忍不住心生酸楚。
萧明彻的左侧空无一人,他便接连往旁边挪了五个空位。
廉贞跟着过去重新坐好,总算长长松了一口气。
“幸亏你没带王……”廉贞顿了顿,改口,“幸亏你没带你夫人同来。不然我夹在你们两对夫妇中间,那可太惨了。”
萧明彻看着讲经台上的住持,屈肘抵开凑近自己说话的廉贞。
对于他的冷漠,廉贞并不以为意,还不依不饶地奋力靠近他,接着轻声笑哼。
“近来京中风传,有人连亲都不肯让自家夫人亲一下,大家都说这人恐怕有隐疾。这位朋友,敢问你对此有何看法?”
萧明彻反手一巴掌拍在他的面具上:“滚。”
他这动作来得毫无征兆,廉贞疏于防备,隔着面具被这巴掌震得满脸麻木,眼前金星四溅。
*****
今日寄卖的物品在外间并不常见,竞价自然很激烈。
竞价者们并不直接开口,只需举手示意,便会有僧人趋步近前来询,之后再帮忙高声喊价。
等物品唱卖过半,李凤鸣已没那么紧张。
她兴致勃勃欣赏起这种真金白银的沉默较量,还时不时与闻音小声嘀咕。
“疯了吧?那个‘瀑山烛台’,出到一千三百金还有人加价?!”照这趋势,恐怕要争到一千五百金以上才会成交。
可这东西在李凤鸣心里最多就值七八百金。
闻音道:“一百多年前的东西,小燕国皇家少府工匠手艺,物以稀为贵吧。”
“可它又不是孤品,我未出嫁时就有两盏。这玩意儿中看不中用,防风是个大问题。蜡烛点好摆上去,一不留神就要被吹灭。”李凤鸣如实陈述了曾经的使用心得。
闻音惊得眼珠子差点从面具里滚出来:“你真用这东西来点蜡烛?!”
一百多年前的东西,虽说做为古董略稚嫩了点,但它毕竟也是古董。
寻常人得到这玩意儿,不都是妥善收藏、精心保管、代代传家吗?!
“可它就是个烛台啊,”李凤鸣小声嘟囔,“不用来点蜡烛,难道用来蒸饭?”
闻音震惊捂心,目光发直:“天下皆知魏国富庶,原来传言不欺我。你这是奢靡而不自知啊。”
李凤鸣回望辛茴:“我从前那样算奢靡?”
“不,殿……,您,”辛茴环顾四下,见旁人都注意着台上,这才继续道,“您从前一应用度都在规制之内。”
闻音听了想吐血。你们魏国王女的用度规制,未免过分阔绰。
*****
先前在正殿展示过的那十几件东西售罄后,住持又让人拿出了今日最后的三件物品。
来客并未预览过这三件神秘物品,因此僧人们要当场捧到众人面前来现看。
第一件物品装在个雕工精美、内有乾坤的竖形黄花梨多宝盒内。
那多宝盒上下两层,共能开八扇门。
外面有镂、镌两种刻法的精美图案,好几处镂空里以五彩琉璃为饰,上面还有铭文,以斐然文采讲述了那些图案所承载的故事。
李凤鸣看了五彩琉璃上的文赋,才知那些图案连起来,竟是在讲萧明彻的螺山大捷。
闻音附在李凤鸣耳边,压着笑音解释:“这个戴面具的人是淮王,旁边挥刀的是陈驰将军。”
李凤鸣惊讶侧目,以口形问道:你画的?
“字、画,包括整个盒子的匠作图,都是我。”闻音眼里浮起骄傲的笑意。
李凤鸣向她比了个拇指,又认真打开盒子上的八扇门。
门开后,内里有诸多机巧小格,格中套匣,匣中竟又有屉。
不得不佩服闻音巧思匠心,竟将就这么小小方寸的空间利用到极致,还兼顾了美观与实用。
但,当李凤鸣和辛茴看到盒子里装的东西后,双双傻眼。
等僧人将这盒子拿去给别人看时,李凤鸣才深吸一口气,对闻音道:“那盒子,你是多少钱出手的?”
这盒子可不是闻音卖出去的,但她对市价有所了解,于是张开五指作答。
李凤鸣瞠目:“五十两银子?”
“你想什么呢?五两。”
“那些珍珠,”李凤鸣转头看向辛茴,“你前两日是多少钱出手的?”
“八十金。”
辛茴很郁闷,而李凤鸣则是整个人都木了。
八十金的珍珠,加上五两银的盒子,到了这里,起价就是五百金!眼下还在一轮一轮加价!
她很好。她没有懊恼。非!常!平!静!
*****
等廉贞看过那盒珍珠,他也傻眼了。
台上住持敲了木鱼开始唱卖,廉贞不顾死活,强行挨近萧明彻,咬牙低声:“你做个人吧。”
萧明彻扭头,见鬼似地看向他。
“年初你给你夫人回信时,托我帮你买份礼随信送回来,就是这盒珍珠!”
廉贞当初之所选中那一斛,正是因里头最大的那两颗很是罕见,有天生的绯色纹路,粗看像是牡丹形。
这种浑然天成的意趣可遇不可求,他在南境常帮京中亲朋好友采购珍珠,也是头一回碰到,当然过目难忘。
这东西出现在寄唱会上,只能说明……
“你再不喜欢你夫人,也不能置之不理,让她变卖家当过活吧?”廉贞最见不得弱小被欺。
萧明彻脑中“嗡”了一声。
他突然想起自己月初找李凤鸣要了府库钥匙后,近来总是早出晚归,还没来得及将钥匙交还给她。
虽并不明白李凤鸣为何会拮据到变卖这斛珍珠,但他心里骤然慌得直发绞疼。
说不清理由,但他决定要将这斛珍珠买回来,再连同府库钥匙一起还到李凤鸣手中。
于是,在听到福郡王夫妇那边喊价到七百金时,萧明彻举起了手。
纵然这斛珍珠品相上佳,又有两颗天生绯色花形图案,超过六百金也已算得天价。
眼下福郡王喊出离谱的七百金,全场都在嗡嗡议论了。
就在大家默认这是他囊中物时,又杀出萧明彻这位豪客,于是全场目光纷纷聚集过来。
僧人近前来询后,高声喊:“一千。”
那边的福郡王猛地转过头来,震惊到忘了在这里不该轻易出声:“五哥,你……”
别人竞价都是五十、一百金地加,你一口气加三百金,是钱多咬手吗?
与此同时,后头的李凤鸣也忍无可忍,摘下腰间佩玉,对着萧明彻的后脑勺就丢了过去——
萧明彻你个败家玩意儿,这是想气死我另娶新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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