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徐徐放开……
“之前我业余一直有做点股票,师娘住院那几天,和师娘的爸爸霍部聊过一点,经由霍部长认识了西大做金融衍生品的方教授,我辅助研究和跟项目的能力都不错,方教授说想让我跟他做课题,下个月十二月最后一个周末参加研究生考试,初试踩到分数线,复试就没问题……”王文顿了顿,颇为艰难地开口说,“我想专心复习。”
虽说王文五年前是A市理科状元,上一年保研南大的成绩也是第一。但面对很多人要准备半年甚至一年的考研,他腾出最后一个月时间来跨专业冲刺……很必需。
楚珣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姿态淡然地把滑到书架前的转椅拉回办公桌前,坐下,望向办公桌前学生,眸光清明:“想清楚了?”
王文着一条浅白牛仔裤,长腿衬得上半身姜黄的衬衫金属感愈显浓重。
喉咙一声“嗯”,却发得轻飘不可闻。
“其实当初我没想走这条路,尤其我们的项目还在关键期,注入了大家很多心血,可是……”王文垂眸睨着自己运动鞋的鞋尖,“机会在眼前,我不能不抓,加上方教授和霍部长给我说的一些话,方教授的名额也很难拿,所以楚教授……”
“不是所以我。”
楚珣食指托着那页薄薄的纸张,白净的拇指轻轻按在上面,“是所以你自己,”他容色淡淡,还是那句话:“关键是,你自己考虑清楚了吗?”
已经读了一年研究生,参加了南大最王牌教授最核心的项目。
项目的成功率接近百分百,项目结束后,奖励是直博……
只要王文继续读下去,毕业后,凭着简历可以轻轻松松留在南大任教,发一篇高等级学术论文,就能从讲师到副教授,再发一篇,就是副教授到教授,如果再出两本学术专著……
“我想清楚了。”
在和李颖闹无数次分手,李颖无数次哭着说“你对得起楚教授对得起霍哥儿吗”“你特么认识方教授还是通过霍哥儿的爸爸”“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趋炎附势的人”之后,王文想清楚了:“这段反反复复请假的时间,也是我思考的时间……真的想得挺多了,也挺久了。”
楚珣长腿换了个交叠的方向,没接话。
王文扯了扯唇角,想笑,笑意却像楼下梧桐梢上折至一半的树枝,纹理撕裂,停留牵强。
“楚教授你比我大几岁,这些话你可能会觉得孩子气,但也是我的真实想法,”王文敛了神色,认真道,“我和李颖家在小县城,考出来不容易……学植物无外乎两条出路,一是医药公司中药制药,二是任教。中药制药有更专业的中医药系,比起人家的储备量,我们太过片面。所以真正的路,只剩下第二条,当老师做科研。”
“老师一个月工资几千,即便评了职称当了教授,一个月一两万,一年一二十万,够在A市三环内买两平米,”王文哂然,“……一年,两平米。”
楚珣视线逡巡着那张退学申请,落在“直系导师签名”那一栏,薄唇抿成一条线。
王文深吸一口气,阖眸,睁眼,接着道:“金融热门有热门的道理……方教授手里有资源,我去学两年,跟DBA项目留学回来,可以进投行,进券商技术部,或者做信托,收入会比学植物当老师或者做其他好很多很多……”
王文喉咙滚了滚,强撑着细枝末节的平静:“李颖说我贱,可我真的没有办法,我宁可她骂我狼心狗肺没良知,也不想考出那个小县城再跑回去……要不然就是和她在一起一辈子,一辈子都颠沛无定所,到处租房子。”
如果连面包都不能给她,他又该拿什么来养活爱情……
“楚教授我对不住您,真的,这次是我欠了您,您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都认……可我也是真的没有办法。”
王文嗫着唇瓣,告诉自己要冷静:“我父母给不了太多支持,我要什么都只能自己争取,我喜欢学植物,是真的喜欢,整夜整夜熬在实验室都不会觉得厌烦,可我真的真的没办法,我就是个普通人,要车子要房子要婚姻要孩子要养老,可您知道,现在这样的大环境……”
走廊上,李颖一点一点停下靠近的脚步……
办公室内,楚珣从抽屉里摸出钢笔。
镂空雕刻,式样复古,临摹中世纪宫廷的图案随着指尖动作旋转,暗棕的油画质感驳在他虎口处,提腕压指,两个字不急不慢地落在纸上。
笔锋深刻,骨如刀。
王文愣住。
楚珣合上笔盖,将表贴着桌面、四平八整地推到他身前:“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路是你自己走的,”楚珣说,“核对一下细节,下午我安排一个学生过来和你做临时交接,你把项目后期细节告诉他就可以。”
王文惭愧:“楚教授……”
办公室窗帘没拉开,天花板上的灯光切着书架形状在地面割出方正的影,转椅横亘于上,椅上的男人面容糅在光中,宛如笼着一层朦胧的雾气。
飘渺,疏离,让人看不清情绪。
眼睫倏阖,明显不想多说的表情。
王文讪讪碰了碰鼻子收回话头,转而恭敬:“那楚教授我就先去教务处盖章了,我今天还是会在实验室,电话一直都通。”
楚珣颔首。
王文礼貌鞠躬,拿上自己的申请表,转身朝门口走。
一步,两步……
一半是愧疚,一半是掺杂着压力、憧憬的愧疚。
待他即将踏出办公室的前一秒,身后传来一道沉如古井的男音。
楚珣问:“你知道顾沉吗?”
王文回身,点头:“听过。”
最开始以为只是霍哥儿闺蜜二爷的老公,后来才知道,还是圈子里声名甚高的私募大佬。
楚珣修长的指尖点在手机屏幕上,又问:“你知道江渊吗?”
王文点头:“知道,”他说,“在华尔街和阮凝齐名的基金经理,阮凝走后,就剩他一个人敢称顶尖的华裔风投家。”
楚珣按下“发送”,没看王文,注视着屏幕上两个秒回的“好”,云淡风轻道:“顾沉在西大当客座教授,你去C市可以找他,江渊人虽然在华盛顿,但和其他州不少高校都有往来,你去美国可以找他,都是我朋友,已经打过招呼了。”
王文所有动作固在原地。
半晌后,“楚教授……”
楚珣挥手,示意他走。
王文一个“谢”字卡在喉咙,看着教授前一秒的平易近人好似幻象,伴着鼻息散开,散进周遭寒雾……
点头致意,红着自己都不知何时红的眼眶转身离开。
楚珣拿着水杯站起来。
“咔哒”,合锁。
一声门响,如塞纳河畔那道一样清晰熟悉,楚珣手脚蓦地发软,眼前一黑,直冲冲朝地上倒去。
————
有时候,人在昏迷,意识却如深夜不肯睡去的孩子,窃听着旁人窸窣话语。
楚珣听到王文意识到不对,反手开门,钥匙插入锁眼的声音。
听到救护车呜啦啦警报响不停,听到医院急促的脚步,听到洪雅的助理来,听到冰冷的长针没入皮肤,听到洪雅的助理离开……
留下一片安静的空间。
也听到冰冷的沉默,让人几近窒息。
楚珣耗完最后那丝精力,疲惫的意识意欲合上的前一刹——
“哐当”门响。
紧接着,一道裹着清甜的香风匆匆拂过,风停处,那具柔软熟悉的身子撞入自己怀里——
“楚楚你怎么了?”
“楚楚你别睡……别睡啊别吓我。”
“楚楚你醒醒啊,怎么会昏迷……”
霍星叶一双手把着他宽厚的肩膀摇啊摇,硬生生摇散他的困意。
楚珣朦胧之中睁开眼,入目有光,明丽温馨。
见楚珣看向自己,霍星叶一下子把他抱得更紧:“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
“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吗?”楚珣无奈地笑着,温热的手掌落在她柔软的发顶轻轻揉,低醇着哑音问,“不去南美了吗——”
“去他妈的南美。”
“不去见White了吗——”
“去他妈的White。”
“不去《荒原》了吗,你是不是要说去他妈的荒……”
霍星叶撑着他胸膛起身再俯身,对着她喋喋的薄唇,直接吻上去。
她的唇腻而软,那抹夹杂着草莓蛋糕的淡淡甜气若有若无荡在他的口间,楚珣两手环住她纤细的腰肢,正欲发力回吻,余光一扫周遭,竟不是病房。
宽大的病床颤巍巍悬在一根轻透的蚕丝上!
蚕丝连接着山崖两端,丝上,是自己,丝下,是暗不见底的深渊。
深渊中布满丑陋湿滑的藤蔓,而深渊之上,承着两个人的床太重。秒厘间,丝线被压得越来越弯,越拉越細,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骤然断裂!
床坠。
“草草!”
楚珣身下和怀里蓦地一空,跌落深渊之际,下意识抬眼,霍星叶没寻到,却被一片亮人的白光刺了目——
梦醒。
医院,病房,输液管“滴滴答答”,交响出一室热闹……
陌生,干净,没有霍星叶。
楚珣盯着雪白的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才探手到病床床头柜面上,摸到自己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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