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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不管顺境或逆境,不管彩虹或风雨,我都会与你携手前行。

        霍斯衍握着她的手,送到唇边,如同烙印般重重一吻:“嗯。”

        “天还没亮,”他一下又一下地轻抚她后背,嗓音低哑得像钝刀在割她耳朵,“再睡会儿。”

        淼淼知道他是不可能再睡着的了。

        为了不增加他的负担,她闭上了眼。

        许久,许久后,听得他沉重的一声叹息,长而缓呼出的热气顺着她脸颊而下,她也被传染了,眼眶又涌上一层热意,但忍着,拼命忍着,不让他发现她还醒着。

        她知道的。

        男人的眼泪,和女人的眼泪有着不一样的分量。

        从不轻易哭,一哭便是悲恸到了极点。

        他在以自己的方式,送别敬重的周老师。

        窗外,天蒙蒙亮了,太阳还没出来。

        一直坚持着没有入睡的淼淼察觉到身旁的男人有了动静,立刻睁开眼睛,四目相对,她看到他眼里密布红色血丝,脸色也稍显苍白,心忽然揪疼了一下,脱口而出问道:“去哪儿?”

        霍斯衍低下头,额前的短发滑落,遮住了大部分的眉眼:“我去周老师家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

        淼淼连忙坐起:“我也去。”

        霍斯衍没有拒绝:“我去洗个澡。”

        他想以一副体面的模样,去见周老师的家人。

        霍斯衍进浴室后,淼淼也回隔壁宿舍洗漱,身上清爽干净,应该是他昨夜帮她擦过了,她从衣柜深处找出一条黑色裙子,穿上,对着镜子梳好头发,绑成个丸子。

        她这里没有黑色鞋子,只能挑了一双深色的平底鞋。

        等她来到霍斯衍那边,他已经洗好澡出来了,黑色衬衫搭黑色长裤,衬得身形越发的颀长瘦削,连面部线条都显得冷峻了几分。

        他走到近前,牵着她的手:“我们走吧。”

        淼淼的车还放在仁川医院地下停车场,他们是打车过去的,路上很堵,尤其是在距周老师家大概两公里的地方,车子堵得水泄不通,十分钟都不见移动半米。

        司机回头问:“你们也是去周主任家的吧?”

        他指着前面大排长龙的车子:“这些也都是,昨天夜里来了好多人,一直守到天亮还不肯走。”

        “周主任,好人哪。我老婆就是给他治好的,”司机比了个数字,“整整八年了,没有复发过,昨晚听说他去世的消息,硬是自己一个人拄着拐杖跑到医院去,听说那里有悼念会,我去接她时,两眼都哭肿了……”

        他又摇摇头,“你们说,这都是什么世道?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他激动地骂了句脏话,“我现在就盼着那个王八羔子能被判死刑!”

        霍斯衍和淼淼都没有应声。

        车子依然原地一动不动。

        淼淼从窗外收回视线:“要不,我们走过去吧。”

        霍斯衍点点头:“好。”

        下车前出了小意外,司机怎么都不肯收车费:“咳!你们有这份心去周主任家,我还收什么钱,这几天只要是拉到和你们一样的客人,我全都免单,周主任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

        淼淼谢过他的善意,最后,还是在副驾座位上放了两张一百块的现金。

        她和霍斯衍下了车,踏着落叶零星的小路,朝前方走去。

        周立贤住在城北一栋老旧的家属楼里,是当年工作的第一家医院分配的房子,他在这里一住就是将近三十年。

        围墙外摆了一层又一层的鲜花,人也是莲花般的重重叠叠,并不喧闹,个个垂眸默哀,墙上贴着一张黑字白底的横幅,上面写着:周主任,我们深切地悼念您!

        淼淼霍斯衍穿过人群走进去,老式房子没有电梯,只能走楼梯上去。

        接下来的一幕让淼淼停下了脚步,不算宽敞的楼梯间,每一节阶梯上,左边摆一束花,右边站着一个身穿黑衣的人,男女老少都有,神情皆是说不出的哀伤。

        鲜花铺道,敬送逝者。

        霍斯衍和淼淼一前一后从花与人中间走过,五层楼,十个楼梯段,一模一样的情景,走上最后一节阶梯,周老师的家就近在眼前,大门开着,一眼就能看到里面人头攒动的场景。

        周立贤父母早逝,婚后与妻子只生了一个女儿,前些年嫁了人,家中平时只有夫妻俩,日子虽然过得平淡,但也算安稳。

        直到昨晚,这间只有五十平方米左右的房子,迎来了它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彻夜不眠和彻夜痛哭。

        屋里处处挤满了前来吊唁的人,他们是周立贤生前的亲人朋友,其中也有不少是他的学生,这些曾受过他师恩,如今在医学及其他岗位上发光发热的桃李们,不远千里地连夜从全国各地赶来。

        周立贤的女儿在房里陪着伤心欲绝的母亲,女婿和其他几个小辈在客厅忙前忙后,淼淼进了屋,发现谢南徵也在,他满身疲倦,眼下一片青黑,看样子也是一宿未睡。

        霍斯衍拍拍淼淼的手:“我去看看师母。”

        淼淼:“嗯。”

        接着,他走到房间前,很轻很轻地敲门,周老师女儿周雪欢来开了门,看到是他,门拉得更开:“进来吧。”

        房里没有开灯,格外昏暗,师母坐在床边,怀中抱着一家三口合照的相框,脸上淌满了泪,旧痕未干,新泪又来。

        真不可思议,原来人的眼泪有那么多,流了整整一夜都还没流尽。

        霍斯衍在一张木椅上坐下,轻声喊她:“师母。”

        师母反应很慢地扭过头,看清眼前的人,未语泪先流,多年未见,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斯衍……”

        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豆大的泪一粒粒砸在他手背上:“你周老师……没了啊……”

        霍斯衍环住她哭得发颤的肩,低声抚慰。

        这个亦师亦母的女人,靠在他肩上哭得像个被丢弃的孩子。

        记得大一时,每每下课后,别的同学散去,他继续留下来和周老师在实验室探讨医学难题,往往太投入,连天黑了都不知道,做好饭菜在家中等候已久的师母打电话来催,周老师意犹未尽,索性把他一起带回家,师母嘴上抱怨“你忙起来连老婆都忘了,干脆和工作结婚去吧”,说着自己都笑了,转身去厨房给他们热饭。

        往事一幕幕……

        外面。

        凭吊的人又换了一批,淼淼忙着给他们每人送上一杯热茶,暂时忙完后,看到谢南徵站在小阳台,她走到他旁边:“哥。”

        谢南徵直视着前面,对面家属楼四楼的楼道窗户里,挂着一个红色塑料袋,正随风飘动,淼淼目光垂落,楼下,依然是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

        兄妹俩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着。

        阴天,整片天空都呈现出鸽灰色,落下来的光线也很不均匀。

        谢南徵抬头按在淼淼肩上:“好好陪着霍斯衍。”

        “嗯。”她点头,“我知道。”

        “进去吧,外面风大。”

        淼淼重新回到客厅,又转头看一眼,阳台上仍站立着那道挺直的背影,她无声叹息,去煮热水泡茶了。

        时间来到中午十二点,人们渐渐地离去,屋里恢复了安静,周老师的女婿给留下来帮忙的人订了午餐。

        淼淼昨天夜里只睡了不到两小时,早餐路上随便吃了点面包,加上又站了一个上午,腰和腿都酸,可能是低血糖,站起来眼前一花,身子摇摇欲坠,有人从后面扶住了她:“没事吧?”

        霍斯衍搂着她坐下,揉了揉她的太阳穴。

        “我没事。”

        “吃完饭,我先送你回去。”

        “我不……”

        “听话,”他的声音轻下来,“你需要休息,不要让我担心。”

        淼淼妥协了:“我自己回去,不用你送。”

        “好,到了给我个电话。”

        “师母怎么样了?”

        “不太好。”霍斯衍不自觉地皱起眉心,“刚睡下。”

        又是一阵沉重的无言。

        霍斯衍打开饭盒盖,和筷子一起递给她:“吃饭吧。”

        淼淼接过来,潦草吃了两口,见他只是坐着,没有别的动作,似乎是不打算吃了。

        她送了一口饭到他唇边:“没胃口也多少吃点,好不好?”

        霍斯衍把饭吃了进去,她准备又喂第二口……

        手机响了,霍斯衍接通:“抱歉,昨晚关机了。好的,我下午会过去。”

        “怎么了?”

        “要去警察局做笔录。”

        ***

        这边,他们安静吃着饭,实验室的私人水群里又开始冒出新消息了。

        吴非:“大家发现没,衍哥和他老婆一个上午都没出现了,是不是去哪儿约会了?”

        谈今天:“嘿嘿嘿,说不定是**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侯舸:“昨晚出事的那位周主任,是霍总的老师。”

        吴非和谈今天马上撤回消息,换上了一排默哀的【蜡烛】。

        侯舸截了两张图放上来,都是仁川医院官博下的热评,第一张图是追风少年的评论,底下一边倒全是骂声,另一张图上的评论来自一个认证为记者,ID叫社会良知小刘的男人,他站在行凶者的角度,向医院和周主任表示了质疑,下面评论有支持他的,有反对他的,也有谴责他消费死者博热度的。

        令人寒心的是,评论中支持这个记者言论的网友竟不在少数。

        一则当今医患矛盾日益激烈,传统认知里,患者才是属于弱势的一方,二来该记者粉丝也有二十来万,有着不算小的影响力,他又很擅长引领风向,不明内情的网友们自然被牵着鼻子走,三来是那些现实生活不如意,靠着嘴炮宣泄情绪的键盘侠们,尽管他们不清楚事情的真相如何,更不清楚受害医生的生平为人,但这完全不妨碍他们占据道德至高点,长嘴长舌喷来喷去,在网络世界尽情地展现丑陋嘴脸。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肯定是这个医生做了什么事,把人逼急了,这才狗急跳墙豁出去的。”

        “呵呵,不是说手术过程全录下来了吗?@仁川医院敢不敢公开出来?不公开的话就是默认有猫腻了呗。”

        “那男人老婆没了,自己也要坐牢,家里的孩子真是可怜啊,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散了,有没有好心人众筹给他请个好点的律师,争取少判几年吧,我听说杀医案最多也就是判个十来年。”

        ……

        童放看得目眦欲裂,这些都是什么人渣,周主任尸骨未寒,竟平白无故遭受这么多的侮蔑,他气得一拳砸在桌上。

        群里。

        侯舸又发了新消息:“@侯舫,这个满嘴喷粪的追风少年,把他账号黑了吧。”

        侯舫很快回:“早黑了。”

        至于这位“社会良知小刘”,考虑到他粉丝不少,如果贸然黑掉账号的话,可能会落人把柄,于是就暂时先观望着。

        吴非:“同志们,我们把喷子和黑子一个个怼回去吧。”

        童放:“这个不现实。”

        谈今天:“欸!你们快看,有个微博大V发了个视频【链接】”

        同一时间,坐出租车回宿舍路上的淼淼也看到了视频,是小乔发给她的,小乔早上还发了两张评论截图,当时她没心思也没时间,直到几分钟前上了车才拿出手机查看。

        那两条恶意满满的评论气得淼淼眼角发红,身子发抖,她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绪,小乔又发了一个视频过来,她点开,映入眼中的是满地摇曳的烛光,旁边配了文字:“人们自发前来,悼念周立贤主任。”

        画面一转,变成了全黑。

        很快,第二张照片出现:病房里,冉玉田哭着跪在地上,周立贤正弯腰把他扶起来。

        博主配文:女患者家庭困难,周主任费心费力为她筹集到了十三万块捐款,图为:周主任将款项交到患者丈夫手中,对方跪地感谢。

        第三张照片:连着做了五个小时手术的周主任体力不支,坐在手术室外地上休息,身前手术服湿了大半。PS:这是周主任最后一次上手术台。

        淼淼留意到周主任旁边还坐了一个人,脸部被虚化了,不过她还是认出来是霍斯衍。

        第四张照片:手术取得圆满成功,患者家属冉玉田送锦旗致谢周主任。

        第五张照片:手术后的两天,周主任不眠不休守在病房,累得撑不住,回到办公室趴在桌上小睡。

        第六张照片也做了处理,周主任倒在血泊里。

        配文是:据护士说,周主任已经有二十七个小时没有合眼了,他打算回家洗澡,晚上再回医院加班,他没想到的是,还没走出医院,就在这片空地上遭到了袭击。

        第七张照片:全体参与抢救的医护人员集体为周主任默哀。

        视频到此,戛然而止。

        博主的ID叫一闪一闪小星星,淼淼直觉应该就是孟临星,只有她才能拿到这么珍贵齐全的照片资料。

        淼淼点开评论。

        “从头到尾没有激烈的语言,却直击内心深入,让人泪流不止。”

        “这么好的一个医生,怎么会……唉!【心碎】”

        “那些键盘侠们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吧,不要再落井下石了。”

        “周主任一生高风亮节,兢兢业业,他是真的有一颗医者仁心啊,为什么却落得这么凄凉的下场【哭】”

        “这就是升米恩斗米仇。其实我觉得吧,像医生这个特殊行业,最好就要做到铁石心肠,除了治病救人外,不要对患者抱有太多的同情心,也不要有太多接触。”

        “话是这么说,可医生也是人啊,他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如果将来医生和病人之间是那种冷冰冰的关系,这个社会该是多么的悲哀,究根结底,是医疗体制出了问题……”

        孟临星的微博发出的半个小时内,仁川医院官博也发了一条微博,表明经过上级部门专家的验证,整个手术过程不存在任何不合理之处,最后还表示会对造谣者保留依法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这样一来,键盘侠们不约而同地怂了,转移目标,将全部怒火喷向“社会良知小刘”。

        网络上关于周主任的所有负`面`评论,也慢慢地消失了。

        另外,由于案件性质特殊,且造成了巨大的社会影响,公安部门在案发当晚立即启动重大刑事案件应急预案,随后成立了专案组,对犯罪嫌疑人冉玉田进行刑事拘留。

        今日下午,经最高人民检察院的批准和指示,A市人民检察院提前介入侦察取证,以涉嫌故意杀人罪正式批捕冉玉田。

        案件还待公安机关进一步侦察。

        接下来两天,霍斯衍白天在师母家帮忙,晚上回实验室通宵处理公务,淼淼天没亮过去他家,没找到人,下来实验室,果然看到他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再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

        然而不管怎么劝,他都不肯回去休息。

        淼淼没有办法,只好和他一起熬夜,他也拿她没办法,收拾了文件带她上楼,到家继续处理公事,她看时间已经很晚了,拖着他上床睡觉,醒来发现他躺在身侧,手里拿着资料在看。

        看样子又是一夜没合眼。

        第三天晚上,淼淼早早就过来监督他睡觉。

        霍斯衍倒是自觉,收了电脑,进卧室,到床上躺好,拍拍床边:“上来。”

        淼淼脱掉外套躺进他怀里,两人跟连体婴似的抱在一起,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这短短几日来他的消瘦,连脸都微微凹陷了下去,她心疼得不行,这人照顾她照顾得那么好,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在哀伤过后,还是要好好地活下去,不是吗?

        淼淼摸摸他的脸,指尖从眉心到鼻尖再到冒着胡茬的下巴,他紧紧地抱住了她,几乎要把她揉进身体里。

        很久后。

        男人的情绪从激烈慢慢回复到平缓,彼此鼻尖碰鼻尖,他温热的气息吻着她,声音喑哑极了:“淼淼,搬过来,照顾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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