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顾旭点头道,“我去了广顺三年的南诏行省,看到铁牛和他的家人邻居们正在被药王宗压迫,就帮他干掉了药王宗的宗主,还给了他一沓符篆,以便他用来自保。
“我也没想到,当初那模样老实巴交的铁牛,日后竟然能变成第八境强者,还能从我给他的符篆出领悟出大道奥义,开创出‘焚天七式’这么厉害的法术。”
听到顾旭的这番话,国师不禁想起,顾旭在凉州一战中施展的“燎原”一式。
当时他感觉到,顾旭和师尊赤阳子的成圣之道,隐隐之间有些相似之处,都带着一种不畏强权的豪勇,以及立志要颠覆世界、改变乾坤的决然。
那时候他以为,是顾旭修了《焚天七式》后,从中获得了灵感与启发。
没想到顾旭才是真正的祖师爷。
“我听师尊说过,‘敢教日月换新天’这句诗,也是你……您说给他听的。”
顾旭笑了笑:“那浑小子,我当初念了整整两句诗,他就只记得半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望着国师道:“你想知道你师尊为何会走火入魔,又为何会在临终时反复叮嘱你要忠诚于天行帝么?”
国师点了点头,态度诚恳道:“还请帝君告知。”
“文昌,把那个故事跟他讲一遍吧。”
“是,帝君。”
听到顾旭的吩咐后,洛川立刻把“紫微大帝和太上昊天的千年恩怨”、“飞升是一个骗局”、“大荒是一座牢笼”、“天行帝如今的魂魄是太上昊天的意识投影”等跟国师详细阐述了一遍。
“在我看来,”洛川说完后,顾旭补充道,“你师尊走火入魔,放弃飞升,定然是因为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他明白了所有飞升者最终都不会如修行典籍中所描述的那样前往仙界,而是会死在天劫之雷下。
“不仅仅是你的师尊。
“当初空玄散人也在崂山的遗迹里,也留下了‘小心天行,莫求飞升’这样的话语。
“他在渡天劫的时候,发现了飞升是一个谎言,为了保全性命,选择用‘昭冥禁术’把自己转变成鬼怪。
“我猜测,你师尊临终前之所以让你效忠天行帝,或许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是个对君主忠心耿耿的人,而是因为他想要保护你,宁愿让你糊涂地活着,也不希望你在知道真相后死于非命。”
国师低着头,久久沉默不语。
回忆起师尊赤阳子走火入魔那段时间的种种异常表现,他能感觉得到,顾旭并没有撒谎骗他。
只是顾旭今日跟他所描述的这些事情,信息量实在太大,足以颠覆他对世界的认知,以至于一时有些难以消化。
“今年春天的时候,”顾旭顿了顿,继续道,“你曾带我去赤阳子的坟墓前祭拜。你知道那时候,我看到了什么吗?”
“什么?”国师不假思索问道。
“看到了覆盖大荒的灰黑色铁网,看到了在牢狱外巡逻的铁蛇铁狗,看到了你脚上带着一副烧红的金属镣铐,皮肉焦黑,鲜血直流。”
见国师眼里流露出不解的神情,顾旭又接着解释道:“你应该记得,那时我跟你说过,赤阳子墓地所在的位置,风水有些不对劲。
“他的墓地位于洛京城的东北方向,乃八卦之中的‘艮’位,即‘鬼门’;而其所处的地势,也在几处山脊之间,四面杂山环绕,有如被囚禁之状。
“那里的风水,属于‘困龙天牢之局’。
“赤阳子以自身为眼,借那‘困龙天牢之局’布阵,试图以幻像的形式,把世界的真相,传达给后人。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当时还跟你提及飞升是一个骗局的说法,但被你毫不留情地反驳了。”
在顾旭说话的同时,国师抬起手,手指在额头上轻轻按摩,似乎试图理清头脑中的混乱思绪。或许,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感觉到,这个世界的真相并不如他一直所认知的那样简单。
只是“忠于君主”、“敬畏上苍”等观念,一直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他的内心深处,使他一直在刻意忽略生活中某些不对劲的细节,甚至不断地自己欺骗自己。
“其实,王公,”顾旭笑了笑说道,“我一直觉得,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圣人强者。别的圣人强者最在意的事情,是天地大道,是世界的真理。
“但或许对你而言,比起世界的本质,你更在意的是心中的道德观念。”
国师点了点头,认可了顾旭的说法。
长期以来,他之所以为国事日夜操劳、殚精竭虑,而不像别的圣人那样天天找借口推辞公务闭关清修,无疑是因为被内心过高的道德标准所约束。
“只是,有个问题我想问问王公,”顾旭突然盯着国师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认真道,“你心里的‘忠’,到底是忠于大齐,还是忠于天下?”
“这有什么区别?”国师问。
“忠于大齐,是忠于萧氏一族之社稷,”顾旭解释道,“哪怕君主昏聩无能、罔顾百姓生计,也要誓死维护他们的权柄。
“忠于天下,则是忠于黎民百姓之社稷,若是君主做了危害百姓的事情,那么便站出来劝谏他,警告他,乃至于推翻他。”
国师没有立刻回答。
他当然知道“忠天下”才是标准答案。
但他也能听出来,顾旭是想以此为由,劝他一起造反。
“难道帝君如此确信,在您推翻了大齐朝廷之后,就一定能让天下百姓过上更好的生活吗?”国师想了想,问道。
“至少,我不会把自己关在深宫数十年,对天下民生不闻不问,”顾旭淡淡笑道,“至少,我不会跟邙山鬼王达成默契,放任其肆意屠戮百姓;至少,我不会让某些虫豸坐在高位上,对他们鱼肉百姓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顾旭觉得,虽然自己目前还谈不上贤明,但也不至于沦落到去跟天行帝比烂的程度。
“刚刚,我把楚凤歌任命为钦差,把他派到了宜禾县,去替我办件事情。”
停顿片刻,他取出星盘,手指在其表面轻轻一擦,楚凤歌踏着飞剑伫立长空的画面,就瞬间投影在了国师的脑海之中。
国师看到,楚凤歌手持节杖,仰头望天,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一首诗抑扬顿挫地吟诵了三遍: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然后他用节杖指着宜禾县的城楼,大声呵斥道:“朱延超,你这欺压百姓的狗贼,快给本钦差滚出来!”
他的声音经过法术放大,宛如滚滚惊雷,震耳欲聋。
很快,宜禾县驱魔司知事朱延超带着一群修士来到了城楼上。
朱延超是一个白白胖胖、蓄着短须的中年男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乍一眼看上去,给人一种很好相处的感觉。
“呀,这不是我们驱魔司的楚郎中吗?”看见楚凤歌的身影,朱延超故意佯装出一副诧异的模样,“怎么陛下突然把你派来西北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楚凤歌虽然一向性情直率,但也能听出朱延超在暗讽他反贼的身份。
他勃然大怒,骂道:“你才是那狗皇帝派来的!你们全家都是那狗皇帝派来的!”
“我是帝君亲自任命的钦差大臣,”只听见楚凤歌昂头挺胸,语气威严地说道,“奉帝君之命,来解决你这个欺压百姓的奸邪小人。”
“我是大齐的臣子,一个造反的乱臣贼子可管不到我头上。”朱延超义正言辞道。
看他那庄重肃穆的表情,活脱脱一个铁血忠臣。
听到朱延超这话,楚凤歌更是怒火中烧。
“你把无辜百姓送去做鬼怪的口粮,理应被千刀万剐,今日诋毁帝君,罪加一等。”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宜禾县城楼径直飞去。
万道星辉从他身上迸发而出,化作无数柄利刃,直直刺向身穿官袍的朱延超。
朱延超显然没料到这莽夫竟会突然动手。
他神色慌乱,连忙后退,同时把旁边的几个修行者护至身前。
“你不能杀我,”他惊慌地大叫着,“镇西府、葱岭府的那些知事、知府们,他们都知道我做的这些事情,甚至替我打过掩护。
“别看他们现在投降了顾旭。
“如果你杀了我,他们心里必然会产生危机感,说不定会为了自保,再度投降大齐——”
但楚凤歌没有理会他。
星光化作的万剑,宛如狂风暴雨,精准地锁定住了朱延超。不论朱延超如何躲闪,都无法多开这些光束的追击。
“你们这些沆瀣一气、互相包庇的狗官,最好一起死了算了。”楚凤歌冷冷道。
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星光刺穿了朱延超的衣服,划破了他的皮肤,血液如同喷泉般喷射而出。
他运转真元,尝试抵挡。
但楚凤歌却瞬间封锁了他的经脉,令他真元滞塞,有劲使不出。
随着朱延超发出一声惨叫,他的身体被切割成无数碎片,血液与肉块四处飞溅。
…………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楚凤歌派去做这件事情吗?”
顾旭收起星盘,开口道。
在他话音响起的刹那,国师脑海中的画面瞬间消失不见。
“楚凤歌修为高,打架比寻常的第五境修士厉害。”国师微微皱眉,不知道顾旭为何突然如此发问。
“这不是最重要的因素,”顾旭轻轻摇了摇头,“我让他做钦差,首先是因为他是个愣头青。”
“愣头青?”
“他性情简单耿直,不撞南墙不回头。换个心思复杂的人,为了安抚那些降官,或许真的会放过朱延超一马。
“但楚凤歌不会。
“他只在意眼前的正义,不会考虑更遥远的后果。对他来说,朱延超以‘山神娶妻’为由,把平民女子送去给鬼怪,就足以判其死刑——至于其背后牵扯了多少利益关系,他压根不会在乎。”
说到这里,顾旭稍稍抬高音量,认真看着国师道:“我那件叫‘星盘’的法宝,能让我看到大荒的每一个角落,知晓天下正在发生的每一件事情。
“我最早觉得,它最大的作用,是能帮我收集情报,能让我在跟天行帝对弈的时候,知己知彼,立于不败之地。
“但当我拿着它看向大齐的土地时,我发现这个国家已经从头到尾烂透了。
“你知道朱延超为什么要把平民女子送去给鬼怪作口粮吗?”
“他不想去对付鬼怪,只想安稳混过任期?”
“不是不想,是无能为力,”顾旭淡淡道,“刚刚上任的时候,朱延超确实想过要把山上那几只蝎子妖彻底解决。
“但他自己只有第四境,手下又都是第一、第二境的低阶修士,打不过那几只‘恶灵’级别的妖怪。
“于是他只能选择向上级部门请求援助。
“不过镇西府的驱魔司,那时不仅缺资源,而且还在搞内斗,实在调不出人去支援朱延超。
“再加上天行帝曾定下规矩,‘凶神’之下的鬼怪,一律由各地方驱魔司衙门自行解决,所以洛京也没法派遣修行者来宜禾县帮他。
“束手无策的朱延超,最终只能选择跟妖魔鬼怪妥协。”
“帝君,您既然深知他的苦衷,那么为何您杀他时仍旧毫不留情?”
“这世上的恶人,基本上都有他们的苦衷,杀人放火是迫于生计,拦路抢劫是为了赡养老母,勾结鬼怪是为了寻求自保……如果仅仅因为他们有苦衷,就轻而易举地放过了他们,那么谁来赔偿受害者的损失?谁来为那些被送进深山的无辜女子讨回公道?”
说到这里,顾旭霍然起身,抬头望向窗外。
他的目光似乎飞跃了千里,飞到了遥远的洛京城,飞到了金碧辉煌的乾阳殿,落在那帝冠龙衮的天行帝身上。
“古人曾说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说,“过去的我,实在太过弱小,连安安稳稳活到老死都做不到,我所能做的,唯有拼命修炼,同命运赛跑。
“不过如今,我已无需再为自己的寿命而担忧。
“今年春天,我曾在‘温故壶’幻境里说过,如果我变得足够强大,那么我就会挺身而出,剔除这个王朝存在的弊病。
“现在看来,这个王朝已经病入骨髓,不可救药了。要救济天下苍生,唯有把它推倒重建。
“我要把尸位素餐、不问朝政的皇帝从宝座上踢下来,要把那些贪赃枉法、欺压百姓的官吏们一一惩处,要把那些侵占土地、私吞修行资源的宗门豪族统统清算。
“或许有人会觉得,我下手太狠,会让很多人不敢向我投诚,会给我征服天下的过程增加很多阻力。
“但我不怕这些阻力。
“如果不趁着平定天下的机会,把这些虫豸们一网打尽,而是选择给他们好处,与他们妥协,那么我跟天行帝那个不负责任的昏君又有什么区别?我今日揭竿而起,又有什么意义?
“王固实啊,我知道你跟那些人不一样,是个真正心系天下的好官。我今天跟你谈这些,并不是想胁迫你,而是真诚地恳请你,一起去为大荒的黎民百姓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能住上不漏雨的房子,能每晚都安安心心睡个好觉,让他们不再受到鬼怪的侵扰,不再受到贪官污吏的压榨。
“我知道这个目标很遥远,很难实现。但我想,如果我们能携手同行,或许能在这条路上稍微走得快一些。”
顾旭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但落入国师的耳中,却有一种振聋发聩的感觉。
国师看着眼前这个身着青衫、头戴小冠的年轻人,只觉得他虽长着一张十八岁的面孔,却比大齐朝廷中所有的人更有担当,真真正正以天下之事为己任。
难怪赤阳子师尊对他充满敬重,视之为师。
国师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屈膝跪地,朝着顾旭所在的位置叩首道:“不肖弟子王坚,拜见师祖。先前对师祖有诸多不敬之处,望师祖恕罪。”
此乃弟子拜见师长之礼。
顾旭受了这一礼,没有上前搀扶。
“起来吧,你师尊走得早,有很多东西还没来得及教会你,”他淡淡道,“现在便由我来代替他履行指导弟子的职责吧。”
国师站起身来,口称“谢师祖”。
然后他双手抱拳前举,躬身道:“罪臣王坚,承蒙帝君不弃,愿以残老之躯,愚钝之才,为帝君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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