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幽幽女魂。
城南的乱葬岗上,月凉如水,夜风徐徐,吹动一地荒草。
坟间忽有青烟飘起,丝丝如缕,带着奇异木香。过不多时,传来一个清脆女声:“休要枉费心机了。你能困我一时,还能困我一世不成?”
点香的是个年轻道士,羽衣广袖,白袜麻鞋,头上戴着一根乌木剑簪,脸上挂着无奈神气。伸出手指,往空中虚虚一点,地上包裹中飞出一卷画轴,挂在半空,正是一副仙人对饮图,水黑丹青,栩栩如生。他挥挥手,那桌椅杯壶竟从画中飞了出来,落在坟前。
“转眼三年已过,姑娘还是不肯放下吗?”道士自斟一杯,朗声问道。
墓碑中慢慢走出一个红衣女子,面容姣好,只是脸色苍白如纸,眉眼之间带着几分厉色,让人望而生畏。她望着道士,冷冷道:“天道轮回,善恶尚各有报,我为自己报此大仇,凭什么要放下?”
道士叹了口气:“你遇害已经十年了。人间沧海桑田,周大户一家害你不假,只是他们后来触怒府衙,也已家破人亡,只余一个孤儿逃得性命。善恶到头终有报,他们一家欺压良善,已遭报应,你为何还是苦苦不忘?”
女子飘然落地,坐在道士对面,目中闪烁不定。
不错,她化作孤魂野鬼在世间飘荡,已经整整十年了。
头几年的时候,她懵懵懂懂,不知自己已经身死,靠着吸食乱坟岗上阴气维持不散。一日忽开灵窍,清醒过来,往事渐渐浮上心头。她记得自己原名苏冉,从小被父母被卖入青楼,当做使唤丫头。十六岁那年,被城中周大户看上,当做童养媳赎回家中。那时周家独子不过九岁,聪明伶俐,颇为喜人,她原道自己走了运,此生终算有个寄托,不料过了两年,她竟被周大户酒后施暴,逼 奸不成,推入水中溺死。
记忆断断续续,并不分明,唯有死前周大户的狰狞笑脸,仿佛刻在心头。她升起满腔恨意,誓报此仇,开始吞噬其它鬼魅,助长修行,甚至连偶然闯入的小动物都不放过,敲髓吸血,宛然已成恶鬼。
弹指间又过两年,就在她自觉阴灵有成,准备下山报仇之时,这个年轻道士却踏剑而来,劝她莫要误入歧途,她哪里肯听,一言不合动起手来,道士年纪轻轻,修为却极精深,不过数息之间,就一符印在了她的灵台之上,让她动弹不得。
“你想要怎么样?”她身形被定,却丝毫不惧,仍然声色俱厉,几欲择人而噬。
道士露出不忍神色,半晌叹道:“你若执意报仇,我也无法可想。明年今夜,我再来问你,盼你能戾气消解,得入轮回大道。”说罢,他飘然而去。苏冉这时才发现,她竟被道士施法困在此处,再离不开墓碑的方圆五丈之间。
道士果然没有食言,到了第二年,子时未到,他便翩然而至,苏冉哪里肯让,放下狠话,说若能脱困而出,必要灭周大户满门报仇。道士无奈笑笑,御剑去了。
第三年道士又来,苏冉此时已知周大户惹怒府衙,被抄家灭门。她本是柔弱孤女,此时恨意也消了大半,只是不愿向道士服软认输,偏要嘴硬,做出凶恶样子。道士也不多劝,提了一葫芦酒来,陪她对坐夜话,饮到天明,才作揖告别。她久居荒野,年年只有道士来看她一夜,竟有些依依不舍,但她经历生死,心性大变,不愿再以软弱一面示人,冷哼一声,倏忽消失在了坟头墓碑之中。
屈指算来,这次已是她见道士的第四面了。
道士见她不答,道:“假若我放你出去,让你得报血仇。事成之后,你还有什么打算?”
打算?
她愣了一下,自从回复灵智以来,她矢志报仇,后来得知周大户满门遭诛,这念头自也淡了,如今孤魂野鬼,只有荒冢一片聊以栖身,哪还想过什么明天?低头想了半晌,才摇摇头道:“不知道。若能报仇之后,便重入轮回,转世投胎吧。”
“说得轻巧。”道士叹了口气,屈指一弹玉杯,发出清脆鸣响,“如果这么简单的话,我何苦困你四年?你死后冤魂不散,化作厉鬼,倒也罢了,若真的沾染了人命,到了轮回塔阎罗殿上,势必要被镇入地狱,受尽苦楚,哪还有投入轮回的份?”
“凭什么!”苏冉柳眉倒竖,嗔道,“只准他害我性命,还不准我报仇了?”
道士默然半晌,方道:“他伤你性命,死后也要受地狱之苦。这是他的因果报应。众生平等,轮回塔前,自有公判。”
苏冉不由有些畏惧,只是不肯服输,轻轻哼了一声,举起玉杯,一饮而尽。
道士看她喝完,忽尔笑道:“你倒有些资质,单凭野路子自修,也练到了化形之境,连酒都能喝了。”
苏冉听他夸赞,得意道:“那是自然。若不是你困着,我早便下山,大开杀戒去了。”
道士略一沉吟,说道:“你我相识一场,乃是缘法。不如这样,你随我修行好了。我传你鬼修之法,让你以阴身成就大道,将来说不定也可以超脱轮回,自在于天地之间。如何?”
苏冉身子一震,抬头看向道士。道士目光炯炯,正看向她,眼神里充满了真挚恳切。她心中微微一动,不知为何,竟有些意动。
“此话当真?”她问。
道士扬眉一笑:“自然当真!”
苏冉这才知道年轻道士的来历。
他乃是大道岭上龙虎密宗的传人,道号云阳子。他天生聪颖,根骨奇佳,上山修行短短数年时间,就将师门“五楼十二城”的心法修到了极精深的地步,奉师尊之命,下山入红尘历练一番,也因此结识的苏冉。
那晚之后,云阳将苏冉收入乌木剑簪之中,带了下山。苏冉身为野鬼,见不得阳光,他便也昼夜颠倒,白日里休息打坐,等到太阳下山之后,才开始传她鬼修之诀。苏冉练习不久,便觉灵力充沛,魂魄凝练,竟仿佛脱胎换骨一般。不由赞叹玄门真诀果有奇效,不过才修行了月余的功夫,便抵得上之前自己数年的瞎练了。
除了修行之外,云阳闲来无事,时常抱琴自娱。他于修行一道固然精擅,但是音乐天赋实在不敢恭维。苏冉时常见他独坐峰头,疏星冷月,一袭单衣,膝上放着一张蕉叶古琴,飘飘然如谪仙一般,然而每每此时,他一旦下指拨弦,不消片刻,便惊得林中群鸦四散,豚彘奔走,实在是说不出的喑哑难听。苏冉自幼在青楼长大,学得一身琴棋书画的好本事,哪受得了这般粗劣的琴技?便忍不住中断了修行,去教他指法技巧。
“手势要如凤点头,不要那么僵硬,要自然放松。”
“轮指别太急,三响如一声,要自然些。”
“进复要准,上弦不能断......你们怎么都这一个毛病,变弦时总要偷瞄右手?”
苏冉插着腰训斥着,脸上虽然板着,心里却忍不住快要笑开了花。原来这云阳子平素风轻云静,神色淡漠,总是一副不羁于物的超然模样,但是弹起琴来,却是僵硬无比,漏洞百出,被苏冉训的额上冒汗不说,还总是喜欢偷偷看右手,犯了弹琴的大忌。
苏冉除了生前教过那个小夫君弹琴之外,十年来再也没碰过琴了。原本还怕自己生疏了,看了云阳这般紧张样子,不由放下心来,加倍地板起脸色,做出了先生的模样。
白日里,苏冉就躲入乌木剑簪里休息,云阳云游四海,随处落脚休息。到了晚上,便放苏冉出来修行,顺道指点他的琴艺。有时候兴起了,还去买些好酒好菜,这一人一鬼便通宵达旦对饮作乐,说不出的畅快自由。
一日苏冉饮得醉了,眼看东方启明星起,天色渐亮,云阳便要将她收入簪中,她却一把将云阳推开,趴在窗台,遥遥看向天边。
“好想......好想再看一眼太阳啊......”她喃喃道,“好多年没有再见过了......以前在小院里,总是陪着炜儿玩踩影子......”
“我不想做鬼......不想做鬼啊......”
声音呜咽,夹杂着低声啜泣,没过多久,她便趴在阳台上沉沉睡去,颊上泪痕斑驳,说不出的惹人怜惜。云阳看她半晌,沉默不语,将她抱起放在床上,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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