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长庆一言不发,颓然坐在地上。
苏展得不到回应,愈发狂躁,抄起剪刀就往张公子大腿上刺。张公子被他按着嘴巴,呼痛和惨叫一点儿都漏不出来,只能呜呜哀鸣。苏展稍稍平静之后,扔了剪刀,走回角落呆呆站着。
“是你对不起我……是你对不起我……都是因为你……”他一下下用后脑勺撞着那墙,喃喃低语。
方长庆紧紧捂着耳朵,却无法阻隔这个声音。
确实是他对不起苏展。他心中又是懊悔,又是难受。
那年回乡探亲,方长庆才晓得姑姑一家人遭了强盗,除了苏展之外一个都没剩。村人贫穷,他从小是被姑父和姑姑养大的,如今两人不在了,只有他能照顾表弟苏展。
苏展是个木讷的人,平时不怎么说话,看到方长庆就笑。村人都觉得他有点儿傻,方长庆却只认为他是因为没读过书,所以太呆了。
劝说苏展跟自己一道去京城,很是费了他一番功夫。苏展留恋故乡,并不愿意远走他方,方长庆费了不少唇舌,把京城说得无比热闹无比好玩,才终于稍稍说动苏展。
两兄弟很快收拾了行李,出发去京城。
方长庆那时候在王爷府里当差,他武功好,人又老实,做的都是些不好讲、也不能讲的差事,日夜颠倒,身上总是带着血腥味。他租了一个院子住下,苏展没看到表哥,只能自己跟自己玩,没玩几天就觉得无聊了,缠着方长庆说要回家。
好不容易得了一天假,恰逢晚上有庙会,方长庆便带苏展去庙会上玩儿。
他告诉苏展,庙会特别热闹,有皮影戏,有花灯,有许多他没吃过更没听过的好东西,有来自远山远海的番人,十分有趣。苏展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听着听着便心动了。
那一日的庙会有点儿乱,因为人太多了。方长庆带着苏展走了几圈,苏展最后被一个来自天竺的艺人吸引得挪不开脚。
汉子面目黝黑,身披厚重蓑衣,手里拿着一个怪模怪样的乐器,呜呜啦啦地吹。他面前放着三个竹篓,每个竹篓里头都有蛇。汉子吹得不甚好听,但竹篓之中的蛇却都直起身,随着乐声扭来扭去,似通人意。
和苏展一样惊奇的还有许多头一次看到天竺舞蛇的人。人们没见过这么灵性的蛇,都是一脸好奇和紧张,又觉得有趣,又怕那个黑脸汉子会突然驱蛇咬人。即便这样,天竺艺人周围还是围了很厚很厚的一圈人。方长庆早在王爷府里头看过几次,知道其中奥妙,并不觉得新奇。人越来越多,他只觉得十分闷热,便问苏展要吃些什么,他出去给他买。
“糖人!”苏展大声说。
方长庆应了,叮嘱他不要乱跑,转身艰难地挤出人群,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没想到拿着糖人回来,就再也找不到苏展了。
问遍了周围的摊贩,没人注意到这样一个少年去了哪里。最后问到那个天竺艺人,倒是终于获得了一些线索:原来天竺艺人吹罢一曲,就要歇一歇。苏展见人渐渐散了,按捺不住好奇心,上前去问那汉子,怎么让蛇跳起舞来。
天竺艺人只能听得懂一些官话,没办法和他有什么深入交流,胡乱比划了几下就挥手赶他走了。只是苏展人长得十分乖巧伶俐,也很有礼貌,天竺艺人又准备吹新曲的时候,看到他就站在自己身边,目光闪闪地看着乐器和蛇。
“你要控制它们。”那艺人忍不住说,“有窍门!”
“什么窍门?”苏展立刻问,“你这个东西,我可以吹一吹吗?”
汉子把乐器给了他,苏展鼓着腮帮子吹了半天,三个竹篓都是静悄悄的。艺人于是大笑起来。苏展脸红红,知道自己是被人戏弄了,拧着眉头转身就走。
天竺艺人再没看到过他,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方长庆一筹莫展,只得回了王爷府,暗地里拜托几个关系好的兄弟去找。他自己也晓得庙会上走散的人多,但直到这一晚上所有的人都散去了,他和几个王爷府的死士站在屋顶,看着空荡荡的大街面面相觑。
苏展就这样失踪了将近一个月。一个月之后,王爷的女儿失踪,他花了大钱请来两个能人查案,一路查到了“花宴”的所在处。
方长庆在安置奴隶的暗室中看到苏展的时候,心疼得一下拧断了那个主管的脖子。
苏展的腰上被一圈粗大铁索捆着,铁索嵌入墙中,他便一直站在屋子的角落,不得坐下。屋子里点着一盏灯,地上全是人,但他们看到有人冲进来,竟只是麻木地抬头看了一眼,又各自躺了下去。穿过躺得乱七八糟、受伤呻.吟的人,方长庆抖着手把苏展解了下来,将他抱入怀中。苏展浑身是伤,在他怀里抖个不停,等终于发现来人是方长庆,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哭,也不是喊,而是张开口,狠狠咬下了方长庆肩上的一块肉。
把肉吐在地上之后,苏展用一种狰狞而可怕的眼神盯着方长庆。方长庆把他带了出去,交给随行的医者,随后继续回去执行任务。
王爷的女儿解救了出来,方长庆的队长知道他表弟竟然也是“花宴”中受害的人,心有恻隐,立刻提点他,连夜带着苏展离开京城,千万千万不要再回来。
方长庆听从了他的话,带着尚未恢复的苏展立刻离开。他随后悄悄查探过自己那些兄弟的下落。王爷府的死士早换了一批,当年知道花宴案子的人死得一个不剩,包括好心提醒他远离的队长。
他一路逃匿,终于在十方城的东菜市落脚。这里是三不管地带,天不管地不管,官府也不管。他凭着一身力气,可以养活自己和苏展,还能买回来药草帮苏展疗伤。
但苏展却再也不是他稚气木讷的表弟了。
苏展仍在角落喃喃自语,张公子被伤痛激得翻来滚去,无奈双手被缚,做不了什么。
方长庆看了他一会儿,起身拎着鱼筐走出去。鱼筐里有鱼汁,还扔着张公子的衣物。他拿出衣物塞到床底,看到床底下塞着沾满了血的被褥。
他杀了好几个人了。
方长庆回头看苏展。苏展站得位置有些暗,漏下来的天光也照不到,只能听到有节奏的撞击声和他的说话声。
方长庆从他身边走过,摸了摸他的脑袋:“别气,我去给你找吃的。”
苏展不说话了。
方长庆大步走在巷子里,他看到一条瘦弱的青蛇游过青砖,钻入黑魆魆的洞口。
迟夜白和司马凤回到少意盟,立刻给迟星剑写了一封信。要查花宴案子中幸存的孩子,靠十方城分舍是做不到的。
鹰带着消息飞回去了,当夜夜里,又有两只带着消息飞了回来。
接到十方城的传讯,迟夜白和司马凤立刻驱马进了十方城。是鹰贝舍的探子们找到了那几个逃窜的暗娼。
暗娼们没有逃得很远,她们躲在东菜市外面的桥底下,就等着人都走之后再回家里,一切如常。
几个姑娘都是一脸紧张害怕的神情,司马凤尽量温和地询问,终于从她们口中问出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比如死去的陈刘两家公子,谢安康儿子,卓永和现在失踪的张公子,全都是她们的客人。
她们几个姐妹是东菜市里头最出名的暗娼,皆因其中还有一对美艳的双生子,十分讨客人的喜欢。她们对客人的来历去向都不闻不问,拿够了钱把人送走就罢。因而虽然知道这几个公子都死了,也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毕竟不是死在自己家里。
“见过有谁注意到这几个公子爷么?”
“没注意过。”年纪略大的女子答道,“唯一能回回都注意到这些人的,只有东菜市路口卖馄饨的人哩。”
“这几位公子爷离开的时候,可曾发生过什么怪事?”司马凤又问。
“没有。”那女子很快回答。
她话音刚落,身后有位少女怯生生抬起头:“说到怪事……”
“如何?”司马凤连忙追问。
“我听过有打斗的声音。”少女低声说,“那日我的客人,是少意盟那个失踪了的汉子。他出门之后就起了大风,我怕门外的灯被吹坏,便开门察看。结果在巷底听见了一些争执和打斗的声音。”
司马凤点点头,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年长的女人回头瞧了那少女一眼。少女十分紧张,吞吞吐吐,不敢再看她。
“有人……在另一边打架。我听得不真切,又害怕,所以不敢走得太紧。但……但我晓得,那是两个人的声音。两个都不是少意盟的卓公子。”她的脸色惨白,“卓公子常来找我,我熟悉他的声音的。”
司马凤放轻声音,十分温柔地问她:“那你听得出他们说了什么吗?”
“有个人……”少女顿了顿,突然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大声道,“有个人喊了一句长庆哥!”
她才说完,那个年长的女子便回头给了她一个耳光。
司马凤连忙制住那年长女子:“做什么!”
“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而已。”女子沉声道,“她浑浑噩噩,听错了也不奇怪。”
司马凤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的女人。
他记得“长庆哥”这个称呼。是那天拦着他不让他跟随迟夜白走进深处的卖鱼郎。
迟夜白冲着跟在两人身后的分舍头领挥挥手,头领立刻点头,转身飞快离去了。
“我们很快就能查出谁是长庆哥。”司马凤笑道,“你想帮他隐瞒什么?”
女子低着头,手指绞紧衣袖,半晌才抬起头,一字字道:“他不是坏人。他是被人控制的。”
“谁控制了他?”司马凤立刻问。
女子却再不肯说话,低垂着脑袋,肩膀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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