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武功都不弱,落地时已迅速分开跳往两处。迟夜白右臂无法动弹,文玄舟左肩血流如注,伤势实际上差不多。
但迟夜白远比文玄舟更迫切:他才一落地,立刻再次冲向还未站稳的文玄舟。
论及轻功,他比文玄舟高出太多。转瞬之间的腾跃于他来说只是平常事,文玄舟才刚站稳,胸前便被迟夜白打了一拳。
拳未到肉,文玄舟已觉察出拳风来势,但他已经无法再避,只得举手挡在胸前,硬生生接下了迟夜白的这一拳。
这一拳迟夜白使出了七份力气,只听咔嚓一声响,文玄舟臂骨折断,但拳势未消,仍重重击在他的断臂之上。文玄舟承受不住,胸中一闷,吐出一口浊血。
血全喷在迟夜白脸上,他忍着欲呕的冲动,曲起膝盖将文玄舟压在身下,突然将左手举起。
文玄舟双目圆睁:那把剑!
那把他投向迟夜白,但失了准头的剑。
两人一番缠斗,那剑此时才从半空落下。
耳中判断这剑落下的位置与时刻,迟夜白准确地抓住了自己的武器。他以尾指挟着剑柄,剑柄在手心旋了一个半圆,剑尖直指文玄舟颈脖。
只要剑落下,文玄舟必死无疑。
在这个瞬间,迟夜白仍记着司马凤家里的事情:他不能杀文玄舟,他只能抓。重创文玄舟,抓住文玄舟,这才是他最应该做的事情。
但同时也在这个瞬间,迟夜白感到一种陌生而强烈的恐惧。
他对文玄舟起了杀心——早在他知道自己的“房间”里的是什么东西的时候,或许已经对文玄舟起了杀心。
他是一个好洁的人,无法忍受文玄舟用自己不懂的玄妙方术,在自己脑袋里放了一个“影子”。
剑尖停在距离文玄舟颈脖三寸之处。
迟夜白始终没有下手。若是杀了文玄舟,说不定自己可以摆脱他的影响,但司马凤的家人,爱他亲他的晴姨,或许就会有危险。
他的种种思量不过霎时,但文玄舟却没有放过这须臾片刻的犹豫——他的右臂臂骨已经折断,但左臂忍着疼痛,还可以有些动作。
“当”地一声响,迟夜白手上的剑一轻,他自己也是一愣。
随即一片冰凉的铁片贴上了喉咙。
“把剑扔了,站起来。”文玄舟冷冰冰地说。
迟夜白喘着气,没有动弹。
文玄舟竟挣着那只受伤的左臂,弹断了他的剑,并飞快抓住断裂的剑刃,抵住自己要害。
“再说一遍……”文玄舟咬牙切齿,“扔了你的剑,从我身上,站起来!”
剑尖锋利,已入肉半分。温凉液体从伤处滚落,贴着衣襟淌进胸口。迟夜白慢慢将剑移开,当啷一声扔在一旁,站了起来。文玄舟始终没有放开手里的剑刃,紧紧随着迟夜白的动作起身。这场爆发于黑暗之中的打斗,就此结束了。
“剑是好剑,但骨头也是好骨头。”文玄舟说,“你方才抠下骨头碎屑作暗器,如今我也能抠下它们,作为折断你剑刃的工具。”
迟夜白心头浮起难言的懊恼和后悔。他疏忽了,这个寨子里到处都是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
文玄舟左肩受伤似乎很重,他左手捏着剑刃,一直在轻轻发抖。锋锐的尖端便在迟夜白颈上左右移动,将那处豁口拉得更开。迟夜白一声不吭,他不知道这是文玄舟控制不住自己的伤势,还是文玄舟故意的,但显然不动才是最合适的。
他纹丝不动,文玄舟却也不敢动。对峙仍在继续。
片刻沉默后,文玄舟突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变了,是迟夜白惯常从司马凤口中听到的那种口吻:柔软、温和、细致、耐心,是司马凤讯问不难缠的犯人时,最喜欢使用的调调。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亡择也。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
迟夜白一愣。他隐隐知道文玄舟的用意,但心里已经不由自主接上了下一句: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
文玄舟的声音却又一变,已说起另一件事:“武臣到邯郸,自立为赵王,陈余为大将军,张耳、召骚为左右丞相。陈王怒……”
他又停了。
颈上痛楚半分未减,在这沉重的黑暗之中,方才盘桓在迟夜白心头的恐惧终于越来越明晰。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患者?出门临庸碌,不见行车马。登高望九州……”文玄舟顿了短暂的一瞬,似在叹气,哀切可怜,但语速却越来越快“将帅皆怯劣软弱不敢讨击但坐调文书以欺朝廷实杀民百而言一……”
他念诵极快,字与字之间几乎毫无空隙,黏连得浑然一体。
但迟夜白太熟悉这些字句了,全都是他读过的,全都是他学过的——有一些甚至是当时文玄舟当做故事一般念给他听的。
文玄舟颠来倒去地念,突然停了口。
迟夜白胸膛起伏,茫然地等待着他的下一句。
黑暗让他仿佛回到了幼年时候。
“裴乐天。”伸出一根手指,抚摸着迟夜白的下巴,文玄舟温和地低声说,“朱平,童正德,彭程……”
迟夜白心头一痛,膝下忽然一软,跪倒在地。他的颈上没有了能威胁自己性命的武器,面前也没有文玄舟。
他正跪在那个黑暗房间的过道上。莲花灯的光芒万分微弱,离他极远。无数人影正从书架上缓慢溢出,一一落在他身边。
他们都是在神鹰营里死去的孩子,如今在他的记忆里,一个个复活了。
童正德是第一个,朱平是第二个。迟夜白没有看过他们的模样,但却清晰记得他们各自曾受过的折磨。沉默的小小人影站在书架边上,站在他身旁,一个个垂头看着他。
迟夜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文玄舟逼进了这里。往日进入“房间”,他至少都是在一个相对安静和平和的环境中,却不是如今这样。
“司马。”他慢慢站起,冲着远处的灯光喊了一声。
莲花灯仍在,但他没有看到司马凤。黑暗入侵了大片空间,莲花灯的光芒十分微弱。
“司马!”迟夜白吃了一惊,连忙拨开烟雾般的人群,朝着光亮处跑去。过道异常漫长,他跑了几步,回头再看,身后的人影如烟似雾,再次凝成了重重人幕。
而在他记忆里一直只是一团黑影的文玄舟,终于显出了身形。
他站在孩子们的身影之后,手里是一根蜡烛。
“迟当家,神鹰策在哪里?”他温声问道。
迟夜白捂着耳朵,深深呼吸:“走开。”
“告诉我神鹰策在哪里,我就离开。”文玄舟笑道。
“在第三百六十二个架子上。”
“我拿不到,我也看不了。你都记得的,背出来,告诉我。”
他走近迟夜白,迟夜白连连后退。
“为什么一定要找我?”迟夜白的声音也颤抖了,无助地大吼,“为什么是我!”
文玄舟张了张口,声音回荡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除了你还有谁?”
“司马良人……你认识他,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当日你爹娘查过我的事情,但司马良人却是不知道神鹰策的。除了你还能找谁呢迟当家?除了鹰贝舍,江湖上还有那个地方能让我探知神鹰策?”
迟夜白抿了抿嘴唇。很好,他问出来了:文玄舟不知道杰子楼和田苦也有神鹰策的资料,他更不知道朝廷正在重查当年的神鹰策。
他一边装出惧怕的样子,不断小步后退,一边在心里回忆司马凤逗自己说话的方式,回忆沈光明骗人的法子。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迟夜白大声说,“别过来了……求求你……求求你们,别过来!”
说话的时候可以混乱一点,真话和假话混在一起说,不要怕示弱,尽量降低对方的警惕心,这样就比较好上钩——沈光明简单传授的骗徒生存技能,是这样说的。迟夜白扶着书架跪倒在地,大口喘气。他确实恐惧,这根本不需要装,但在这种恐惧中,他还想着要从文玄舟嘴里挖出些别的信息来。
文玄舟的声音嗡嗡回荡:“你知道裴乐天和童正德是什么人,你怎可能不知道神鹰策?”
“我……我没有看完。”迟夜白卸了力气,声音虚弱,“没办法看完,太……太惨了。”
“是啊,真惨啊。”文玄舟立刻接上他的话头,“所以你是看了的。你看了就一定能记得住。那些金子放在了哪里?”
“我想不起来……”
“迟当家,你可是江湖上有名的迟当家。世上怎会有你看过了却想不起来的事情呢?”文玄舟的声音温柔粘腻,“第三百六十二个架子里的东西,你去看一看。”
“我去……但你别过来,他们也别过来……”迟夜白慢慢站起,勉强回答。
“乖孩子。”文玄舟亲昵地唤他,“你忘了吗,谁都没办法伤害你的。你在你的房间里,他们都是属于你的,绝不会伤害你。乖,现在走过去,把我想要的东西找出来。”
迟夜白闭了眼睛。是的,对了,他竟然忘了这一点:这是他的“房间”,无论文玄舟怎样神通广大,他都不可能进入得了自己的“房间”。因而,司马凤一定还在这里,他必定在这里。
他转身走过林立的书架。
房间深处的莲花灯光芒仍旧微弱。迟夜白低头看着自己身边。他知道司马凤在,他确信:司马凤一定在。他只是暂时隐匿了,被自己的恐惧掩盖了。手指轻动,他头一次在心头大胆而迫切地,不断默念司马凤的名字。
连名字都能给他莫大的勇气。手指上渐渐传来温度,稚嫩柔软的小手掌在茫茫黑暗中渐渐浮现。那个他熟悉的、喜欢的幼童,正牵着他的手。那是很温暖的一双手。被这双手牵着的时候,迟夜白不会害怕跌倒,司马凤不会让他跌倒。
他长叹一声:“司马。”
小手用力攥了攥,似是给他勇气与鼓励。那小童抬头看他,轻声说:“别怕,你跟着我。”
“我确实没有在神鹰策里看到任何和黄金有关的事情。”迟夜白在心中默默与他交流,“怎么办?我不可能找得出来。”
“骗他。”小童说话的声音成熟有力,那只稚气的手掌不知何时已足以包裹司马凤掌心,“继续骗他,拖延时间。我在外面,我在想办法救你。”
迟夜白皱起眉头。在无人可见的黑暗中,他终于愿意在司马凤面前流露出一丝难以掩盖的恐惧。恐惧意味着示弱,但司马凤不会嘲笑他,不会讥讽他。
“为什么我总是惧怕文玄舟的影子?”他低声问,“和被他杀死相比,我更害怕他本身。”
此时骨头寨外,狂风与暴雨已经止歇。
司马凤和清元子站在石梁上,面面相觑。
方才风势渐小,两人都听到了从骨头寨里传出的一声惨呼。
但风雨声太乱,司马凤认为那是迟夜白的声音,清元子却不肯定。唐鸥等人隐约听到,却不能肯定是否是人声。
司马凤忧虑重重:“前辈,我觉得这寨子太怪异,我们不能等天亮。”
“等天亮太久了。”宋悲言和沈光明都赞同,“我们想个办法拆出个口子吧?若是怕寨子里头有什么机关,可以先想个什么办法探一探。”
唐鸥问他俩:“什么办法?”
沈光明:“……我没想出来。”
唐鸥:“这些树杂乱无章,能否全都扯掉?有些太高太大,只有我和沈光明动手,只怕来不及。”
清元子看他一眼:“你怀疑这些树有问题?”
“树木长势虽然不同,但树冠高耸浓密,全都集中遮盖着骨头寨的顶部,我们连骨头寨有几层都看不清楚。”唐鸥答道,“说不定顶上有通道,只是被树木缠绕覆盖,难以发现。”
田苦插话道:“不会的,骨头寨只有一个入口……”
“我去试试。”清元子摇头晃脑,“这寨子说不定被人改动过了,你在书上看到的,可没有这么多木头缠着吧?”
田苦想了片刻,讷讷点头:“确实。”
清元子几下腾跃,跳到骨头寨的二层。他虽然常在这里玩儿,但没有仔细看过这里树木的长势,现在被唐鸥提醒才发觉,果然有些奇怪。他运起化春诀,双掌紧贴在树干上。
未几,只见原本郁郁葱葱的树冠,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衰败,叶片纷纷发黄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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