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王帅营旁,一处偏房中,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列坐的不止户部来的粮官,还有一个兵部官员随行。这也是惯例,户部负责物资划拨,涉及哪个部门,该部门会派出相应职司官员作为监官。
押送粮草的,是户部清吏司一个副官,户部有十几个清吏司,应对天下各个郡,管辖一到两个郡的钱粮调转、核算。来的是岭南清吏司,名义上,岭南两郡的财政都由他监督。实际上边郡财政向来独立,要不是打仗,这个岭南清吏司基本上就是个摆设。监官是兵部武库清吏司一个副官,兵部不像户部,只有四个清吏司,分别是武选清吏司、车驾清吏司、职方清吏司和武库清吏司。分别有别称,车驾清吏司俗称驾部,掌管驿站、马政,刘知易知道他爹靠上的就是兵部驾部大佬,武库清吏司俗称库部,下设五科,他见到的这个兵部官员,就职库部俸粮科掌管兵士俸禄、军粮发放。
清吏司主官是郎中,下设各科由郎中副官,员外郎主持。
“学生刘知易,见过姜员外、姚员外!”
张管营介绍过之后,刘知易客气行礼。
两个员外也很客气:“刘公子果然一表人才。”
陪坐的还有一个官员,穿着青衫,没有官服,并不是正式官员,而是王爷幕府中的行军司马,身份属于私人幕僚,但权力不小,帮助军队主帅掌管兵器军资,也负责对外沟通,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此时附和道:“何止是一表人才,还是王爷面前的红人!”
岭南王是一棵巨树,权贵中唯一能跟八国柱相提并论的人物,早有第九国柱的称谓。能得到岭南王赏识,注定官运亨通。
两个员外更加赏识:“刘公子却是人中龙凤。”
虚头巴脑客气一番之后,开始觥筹交错,三杯两盏下肚之后,气氛更加热烈起来。
户部员外话里话外透漏,这次给岭南王押送军资如何辛苦,而且多么有良心,路上损耗只有三成。
三成!刘知易暗骂心黑,但户部员外却坦言,寻常损耗五成都不奇怪。
这些损耗不可能是路上征伐的劳役吃了,沿途征伐徭役,甚至自备干粮,损耗基本都是被押送官员倒卖了。当然他们也吃不完全部,物资出库之时,就被剥了一层,能领出九成,就算关系硬了。
被黑了三成,司马和管营还要向姜员外敬酒感谢,还给刘知易使眼色,让他奉承一下。
姜员外见刘知易没有表示,接着说他的委屈,还说路上特意关照了医院的物资,损耗只有一成,并暗示,出库的时候,就有损耗。
这意思是医院的物资,他一丝一毫都没克扣。
刘知易终于举杯向他敬酒。
姜员外照顾他,或许跟岭南王特别交代过有关,医院的物资,事关人命,而且是刘知易提前采购了一批,数量清晰,不好下手。另外刘知易订购的物资,十分特殊,纱布也好,酒精也好,都是医用标准,跟寻常不同。当然,姜员外绝不是不敢动手脚,纱布贱卖出去当抹布,酒精兑水当酒卖不是不行。行有行规,最后打起官司,户部沆瀣一气,扳不倒姜员外的。
所以刘知易还是得感谢他手下留情,并拜托他日后多多关照。
刘知易说这些话,一点不觉得恶心,他早就习惯了,当年离开医院下海,没少做这些事。
司马见刘知易也不是死板之人,看他对这场面应付自如,不像个普通书生。渐渐有了心思,竟然提议请几个姑娘来助兴,直言宜春院的花魁怜月舞姿出众。
兵部姚员外顿时来了兴致。
结果刘知易却意外怼了回去。
说是军中没有花魁,只有医官。
姜员外帮刘知易说话:“军务在身,不宜嬉戏!”
姜员外不久又关心起刘知易的婚姻问题,得知刘知易尚未婚配,连叹可惜。
姚员外适时提出,姜员外家有一女,待字闺中,秀外慧中,是佳人良配。
就差当场做媒了。
点到即止,两人没有多说,小心观察了一下刘知易的神情,看不出什么表情,也就不在多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当事人不强烈反对,就可以上门说亲了。
很快从刘知易身上,说到了刘大刀身上。兵部姚员外竟然表示认识刘知易的父亲,陪驾部郎中跟刘大刀一起喝过酒。
刘知易知道他爹靠上了兵部,并不意外。
姚员外很快说起刘家的马匹买卖,姜员外马上表示,马政关乎胜败,建议司马为何不多多采办战马。司马马上表示,军中确实缺马,请户部酌情采办。
话到此处为止,耳食抛出去了,用这耳食钓着,也许能钓来金龟婿。
酒越喝越多,不知道是不是喝多来,行军司马再次说起要怜月伴舞的事情,引起刘知易强烈的不满。
张管营在几个人脸上反复察言观色,不知道该不该自作主张。
姜员外再次替刘知易解围:“宴无美人,确实不美。刘公子可否作诗一首,以祝雅兴?”
一顿酒,从午后喝到掌灯,几个人都有些醉意,刘知易不跟他们计较,没有运功化解酒力,他也有些微醺。本来计划着,适当时候可以借酒醉退席,此时借着酒意,来了兴致。打算给几人一点警示!
站起来,意气勃发:“哈哈哈哈。何止有诗,学生就孟浪一回,为各位大人献舞一曲。”
说完,特意拔出王爷的宝剑,舞动起来。
四周灯火闪烁。
刘知易边舞剑,边念诗:
“醉里挑灯看剑……”
辛弃疾的词,往往开头就很惊艳。
“梦回吹角联营……”
剑招绵密,正是柳枝剑法,用在此场合,竟然很适合作剑舞。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剑招快如闪电,像狂风中柳条穿空,带着一股狂意。泛着寒光的剑刃,就在几个官员眼前舞动,甚至贴着几人的面颊穿刺,耳中能听到剑尖破空的震颤。
几人确实被惊到了,一身酒气顿时消解,清醒过来。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下半阙开篇,剑势依旧迅捷,但开始回收。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剑势开始沉稳。
“可怜白发生!”
剑势彻底收住,但余韵无穷。
被惊出了一身冷汗,此时清醒无比的众人,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叫好。
姚员外击节赞道:“好词,好词。”
姜员外拍手附和:“当浮一大白!”
司马和管营马上捧杯。
刘知易收了剑,脚步虚浮的回到桌前,踉跄着坐在椅子上。
大家一起捧杯后,刘知易头一歪。
悄悄朝张彪使个眼色,张管营马上会意。
“刘医官醉了。下官先送他回去!”
说完扶刘知易起来。
刘知易歪着头嚷嚷:“我没醉,我没醉。”
被扶着离席。
嘴里还嚷嚷:“我还要作诗。”
临出帐门前:“我还要舞剑!”
出来房门,里边的人听到仓啷一声,那书生又拔剑了。
司马尴尬道:“年轻人,孟浪了。”
姚员外笑道:“意气风发,让人艳羡啊。”
他们这样的中级官员,上不上下不下,沉浮半生,蹉跎岁月,磨平了一腔意气,不胜唏嘘。
姜员外一脸的笑意,第一次见这个让女儿痴迷的才子,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内心欢喜。
刘知易回到自己营房,酒已经醒了个七七八八。
发现放在房中的秘籍不见了,叫来马宝询问,马宝确定没人来过。
刘知易相信有人暗中保护他,但这里是军营,那人到底藏在哪里?还是不是李青这个剑客呢?
第二天又是顺利的一天,晚饭后,刘知易叫来张彪,带着七个大汉,开始挨个查房。
这七个大汉,身材高大,面部狰狞,跟王爷的力士相比有些大腹便便。
他们穿着暗红色布衣,上面满是血污,散发着难闻的腥味,露着一个肩膀,胳臂粗壮。
这是一群屠夫兼刽子手。
带着他们走进一间营房,一群女孩子穿的花枝招展,有的正在涂抹胭脂,有的正在挑拣首饰,每天只有训练完后,才有心思打扮自己。
见到刘知易带着人来,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集合!”
刘知易下命令。
尽管不情不愿,没人敢抗拒,动作麻利的在房中站成一排。
“伍长何在?”
刘知易沉声道。
一个中年妇女走出来抱拳。
“伍长在!”
刘知易指着刽子手们抬着的箱子。
“所有金银首饰、胭脂水粉,都收起来!各人自带衣物,收拾妥当,我也要带走!”
“为何?”
有人脱口而出发问,问的还不止一人。
在面对金银首饰,胭脂水粉和漂亮衣服的时候,她们突然就忘了军规。
刘知易一一瞪过去,终于提醒了她们。
在刘知易开口前,管宿舍的伍长马上答应:“是。院长。马上收起来!”
窸窸窣窣,伴随着低声哽咽,女人们收拾了自己的私人物品。眼看着被一群恶汉抬走,当这些人走出她们的营房,低声哽咽马上变成了嚎啕大哭。
这一夜,整个医院哭声联营。
乃至都引起了王爷派人弹压,这种哭声,在军营中可能引起炸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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