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尖的兆麻第一眼就看到,被鬼灯一只手遮掩着的号码牌上,露出了半个字。
在一堆英文梵文之类辨认不出语言类别的结缘绘马当中,汉字看上去颇为醒目。
但露出的那半个字,又让兆麻问不出来。
——那个字是,镜。
“かがみ阁下……?”
兆麻尝试着拼出了这个名字的发音来。
“不,这是……”
鬼灯捏着这枚绘马,半响,最终还是没说话:“没什么,只是有些在意的事情。”
在鬼灯的手掌之下,那一枚绘马的表面上,有着浅浅的一道痕迹。像是木制的绘马牌上因为原木的纹路而生出的刻痕,但如果将绘马牌放大的话,那一道痕迹看上去就更像是太刀的刀痕。
“你能帮我拿一支结缘用的笔吗?”
鬼灯转身看向兆麻,神色平静无异。
“当然,荣幸之至。”
兆麻微微一笑,转身朝着砚台边上走去。
这一次的出云大会,夜斗神和他的神器并没有出席。倒不如说,这二百年间,他一直都很小心地隐蔽着自己,尽量不在高天原的神明,尤其是七福神的活动范围之中出现。
兆麻曾经向鬼灯解释过,当时夜斗出现在高天原行云流水般将吡沙门天麾下的麻之一族悉数斩杀殆尽,其实是他自己的祈求,但即便如此,被强行剥离了神器的吡沙门天仍旧不可抑制地憎恨上了将神器们屠杀殆尽的夜斗,并且公然在高天原放出话来,如果让她逮到这家伙的话,绝对要杀之而后快。
神明所行之事皆为正确,尤其是吡沙门天这样量级的福神,因此哪怕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其余的神明也并不能做出什么评价来,顶多对于让“那个吡沙门天都能够如此震怒的家伙”感到好奇和惋惜。
毕竟,女武神嘛,向来都是性格莽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类型。
既然自家神明大人都已经如此果决,辅佐神明左右的神器兆麻自然不敢向吡沙门天坦白,其实招致麻之一族覆灭的罪魁祸首其实是自己。因此,两百年的时间过去,他也只能隐瞒下这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陪伴着新的神器伙伴们逐渐相互扶持下去。
没错,新的神器伙伴。
吡沙门天陆陆续续又收下了几位神器,以巴之一族来命名。能够化身为长鞭的纴巴,代替了前任道司的狮子坐骑囷巴,阔刃大剑靫巴,还有匕首短刀形态的秋巴。吡沙门天的神性特征让她能够将近乎所有种类的武器都运用自如,很快,原本寂寥空旷的偌大宅邸,就重新又有了生气。
兆麻作为“愿意为神明赌上性命”而改变了自身形态的祝之器,理所当然地担任起了调停周遭,调配力量的指责。
等到他拿着一只蘸了朱砂的毛笔归来之后,就看到鬼灯的手里又多了一枚木牌。
“鬼灯阁下?”
兆麻问道:“既然您有这个兴致的话,为什么不去那边和周围的神明大人们一起?”
“我还是不太擅长应付那种社交场面。”
鬼灯拒绝道:“况且,我本质上作为一个狱卒,和神明并不能算作是一类。”
“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兆麻笑了笑,已然是一副道司的风范,和最初见到的羞涩青年衣襟判若两人:“虽说这是小道传闻,但是已经有不少人偷偷在私下里说,鬼灯阁下您才是地狱里实权的掌控者了。”
鬼灯摇了摇头,正打算说些什么,兆麻就有伸手指了指面颊飘红,一人一个酒盅的神明聚落:“您看,静江大人她也是人类,但是和神明坐在一起就一点也察觉不到违和呢。”
鬼灯顺着兆麻的手看了过去,就看到静江慢吞吞地挪动到酒缸旁边,示意大国主命的神器来给自己添上新酒。
“这家伙……”
明明酒量相当一般,想要以人类的姿态和那些神明一起比拼酒量吗?
“啊哈哈,难得遇到这样的酒宴,静江阁下想要偶尔多喝一些应该也……”
兆麻的声音越来越小。
静江端着酒盅,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吡沙门天的跟前。
同样有些醉意的吡沙门天抬手碰杯,两个人保持着动作一致,身高一高一低,皆是一扬脖子。
“吡,吡沙门天大人……”
事关吡沙门天,兆麻终于无法保持云淡风轻的样子:“您现在已经喝下很多酒了……”
青年僵硬着身子,想要上前去搀扶吡沙门天,结果被金发的女武神一探手,勾住了兆麻的脖子:
“嘁,兆麻才是,最近这几百年真是越来越严肃了。明明是重要的节日,稍微多喝一点也没关系的吧?”
——太近了。
吡沙门天凑上前去,金色的发丝低垂在兆麻的肩膀上。青年模样的神器心跳如雷,第一反应就是不要将自己的情绪通过神器和神明的链接传递给吡沙门天,否则的话,自己如此……如此不敬的想法,一定是会刺伤神明的。
“所以说,兆麻——”
吡沙门天嘴唇一张一翕都带着酒气,让兆麻觉得实在是不应该放任吡沙门天出来随便喝酒。
他伸出一只手臂来让毗沙门天能够方便地支撑住,踉跄地站了起来,跟鬼灯告了个不是:“抱歉,毗沙……威娜她,现在有点喝多了,我带她去休息一下。”
鬼灯点了点头,手掌之中,两枚将棋那么大的缘结绘马被握在手心,宽阔的狩衣袖管阴影将整只手彻底笼罩,无人注视的衣袖之下,那只手的大拇指轻轻蹭了蹭木制的绘马,翻过来倒过去地将两枚绘马在手心里打转,样子像极了老大爷在反反复复地盘两枚文玩核桃。
另一枚上,只刻着一个简洁的汉字。
静江也是一副酒精上脑的样子,神明的酒宴和妖怪们百鬼夜行趋之若鹜的奇酒一样难得,让平日里对于酒并没有什么特殊爱好的自己,再这样难得的氛围当中都忍不住多喝了几盅。
酒精直冲上脸颊,让迎面而来的风吹拂到脸上,都能感受到比往日更甚的凉意。一片阴影笼罩在酒盅里,在房间明晃晃的灯光映衬之下,像是一轮明月被遮住了半边。静江抬起头,疑惑道:“……鬼灯君?”
——这家伙,果然有点醉了。
明明是从来都只会“鬼灯さん”,“鬼灯さん”地称呼,哪怕阎魔大王用什么样的腔调都拐带不过来的那种一板一眼的说话方式,在喝醉的时候,原来也是会有些变化的吗。
鬼灯伸出手来,握住少女的手腕,使力将她拉了起来。青剑背在身后,鬼灯的另一只手扶了扶有些歪斜的剑鞘,陪伴了数百年之久的天道剑剑鞘触手温凉。已经在时间的推移当中被磨得棱角圆滑。
“走了。”
他听见自己说道:“再喝下去的话,我记得人类宿醉醒来是会头痛的。”
“我们回去?”
静江问道,在酒精的作用之下,眼眶发红,眼神清亮。
“嗯。”
鬼灯点头:“回黄泉乡。”
两人一路无话。
鬼灯没有说,静江的缘结绘马上确实留下了浅浅的刀痕,也没有说无论怎样描摹,两人的绘马都无法被红线连接在一起。他看向歪着头枕在自己身边的少女,神色难得一改往日比良坂之中令万鬼夺魂摄魄的黑面神模样,微微弯起嘴角。
下一秒,他拉开胧车的窗帘,让高天原的风吹拂进车厢内。
“鬼灯大人。”
胧车看到静江已经醉酒睡着,同样也压抑下了声音来:“这次的缘结庆祝会,您玩得尽兴吗?”
“嗯。”
鬼灯点了点头:“遇到了不少故人,相当热闹。”
“静江大人似乎喝了不少酒的样子?”
胧车有些意外:“还真是少见啊,总是听说静江大人喜欢一个人去八寒地狱那边练剑,没想到竟然偶尔也会参与这种活动呢。”
“能够久违地见到毗沙门天,想来她也肯定很高兴吧。”
鬼灯托着下巴,周围云霭缭绕,胧车正在从高天原一路下行,车身有着微微的角度倾斜。
他并非全然是为了热闹和结缘而来。
从过去的某一天里,鬼灯开始意识到,这个如今仍旧正体不明的敌人所做的很多事情,其目的都并非是引发事端本身那么简单。这样一起又一起没有什么联系的事件,看上去更像是某种试探。
那到底是在试探什么?
一旦开始将自己的思路置换为对方的思路,哪怕仍旧不知前路,但方向却前所未有地清晰。自己和对方一样拥有着几乎没有尽头的时间,他相信,只要足够耐心地顺着这条路的痕迹追溯下去,就一定能够找到更多的蛛丝马迹。
藏匿行迹,委任神明,委派神器,潜伏暗处,这种种的行为看似阴谋多端,层层布局,实际上也在证明着一件事,那就是敌人本身并不算什么足够强大的家伙。
只有弱者才会想要用扑朔诡谲的方法来制胜,就像是只有不那么自信于自身实力的妖怪才会想要在武器之上淬毒一般。
鬼灯喝了一口胧车之内提供的茶水,轻轻阖上眼睛。
第一点,对方筹谋了难以估量的时间,目前更是暂时不明,到底怀有什么目的。但同样地,对方本质上的实力,和自己乃至静江相比较,应该相当孱弱。
第二点,万事万物皆有原因,特地让神器斩开静江的缘分,纵使有着倾吐恶意的成分在里面,但更重要的似乎并非是这件事本身。
鬼灯微微蜷缩着的手指,轻轻一动。
——这就像是在验证,夜斗神到底有没有斩断缘分的这种力量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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