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天色已经暗下,金县大部分区域慢慢陷入黑暗中,唯有城西这一块还是灯火通明,一副繁华景象。
无他,城西这片是金县的商业区,县城内许多坊市都设在这块,酒肆、青楼这类的夜生活场所也集中在这边。
到了万历朝时,晚上聚餐之俗已经是蔚然成风,从江南一直风靡到了边镇,金县也是如此,到了夜间酒肆青楼这类场所生意颇为红火。
玉贤居就位于城西穿城河的河畔,能占据这般极佳地段,可见玉贤居背后的东家,手段也是不俗之人。
……
这会儿,沈宽和郭雄一起,还在邀请庞师爷过来玉贤居吃酒的路上。
所以,他早早就让麻杆通知他父亲沈大,弟弟沈魁二人,先行过来玉贤居,替他尽一下主人之谊,招待宾朋。
沈魁此时已经在聚贤居门外迎接宾客,如今兄长晋升了县衙步快的总捕头,他的脸上那叫一个神采飞扬。
见着老泥鳅、假弥勒,还有郭班头手下一干心腹抵达,沈魁赶紧拱手上前相迎:“吴大哥、王大哥……我代大兄在此恭迎诸位大驾光临。”
“见过沈魁兄弟,是我等今日叨扰了才是。”老泥鳅等人连忙客气回礼。
寒暄了两句,沈魁比了个请的手势对众人道:“几位里头请。”
一行人这才跟着沈魁往玉贤居里头走。
沈宽在玉贤居订下了两间雅阁,一间是专为庞师爷准备的,一间则是用来招待手下弟兄,和郭雄带来的那几名壮班心腹。
毕竟身份地位不同,要是安排庞师爷和他们同桌吃酒,怕是庞师爷当场就会不悦离席吧?
再者,他和郭雄一会儿要与庞师爷商谈之事,也不适合宣之于众人。
有沈大、沈魁父子在这边招待,倒也谈不上怠慢了。
“老太爷,我等有礼了。”进入雅阁,看到坐在雅阁等着的沈大,众人连忙低身进礼。
“各位多礼了,快快请坐。”沈大可还没适应自己身份的变化,这么多曾经他需要仰望的差爷向他行礼,他哪还坐得住,连忙起身回礼。
沈魁见着父亲这般失措的表现,眉头微微一皱,脸上略有不满意,但这会儿也不好怎么说,只能跟着请众人入座。
一干人入座,沈宽他们没到,可还不能开席,众人便在桌前喝着茶闲聊。
沈大不善交际插不上嘴,倒是沈魁在其中如鱼得水,作为是沈宽的弟弟,一干人也愿意跟他多亲近,很快他就跟众人打成了一片。
沈大在一旁默默吃茶,看着自家老二和众官差聊得火热,脸上挂满宠溺的笑容,心中老怀安慰:老二这娃,会说话,能聊天,不怯场,将来定有出息!
盏茶的功夫,沈宽、郭雄还有庞师爷一行三人姗姗来迟,终于进了玉贤居。
见得他三人来,众人连忙起身问候。
对其他人,庞师爷也就只是微微点头,唯独对沈大,他颇为客气地拱手施了一礼:“这位就是沈老爷吧,老朽今日叨扰了。”
沈大顿时一阵手足无措,慌忙回礼道:“庞、庞师爷,这如何使得?您能来,就是给咱沈家天大的面子了。”
在他眼里庞师爷这种人就是顶了天的大人物,这样的人向他行礼,简直是折煞了他。
简单地寒暄了几句,沈宽跟沈大说了一声:“父亲,劳您与老二帮我招呼好众位兄弟。”
沈魁称是,沈大连连称好。
接着,沈宽对众人拱手道:“诸位兄弟,招呼不周,莫要见怪啊!”
众人闻言连忙回礼,连声道客气。
安顿好了他们,沈宽对老泥鳅招招手:“吴翰,你随我去另一间屋里吃酒。”
听他这一声招呼,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老泥鳅身上,另一个雅间只有郭雄、沈宽和庞师爷三人,被叫上相陪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时间都对老泥鳅羡慕不已。
老泥鳅听到这话,激动得都不知如何反应了,愣坐在了椅子上。
坐在他身旁的麻杆见他没反应,赶紧用手肘杵了杵他道:“沈头叫你呢。”
老泥鳅这才一激灵反应过来,慌忙起身回话:“头,我在。”
沈宽笑了笑,老泥鳅这反应可不是像极了,他当年被选为领导秘书的那一刻么?
“庞师爷、郭头,这边请。”他冲庞师爷和郭雄比了个请的手势,领着二人去往旁边的雅阁,老泥鳅连忙跟上。
招待庞师爷的是玉贤居最好的一间雅阁,内部布置不亚于高档客栈的上房,分为前后两厅,前厅作为饮宴所用,后厅则是一间卧房,喝醉了直接就在这休息。
前厅中布设着不少古董字画,望亭那边还摆着一张书案,书案上放着文房四宝,白天可以在望亭上观望风景,吟诗作画什么的,百般迎合那些个读书人的喜好。
这里庞师爷并不是第一次来,但选了这么个地方,无疑证明了沈宽的用心,他心中自是满意。
进屋之后,沈宽笑着冲两人比了个请的手势道:“兄长、庞师爷,请上座。”
郭雄也笑着对庞师爷比了个请的手势:“庞师爷,请。”
“两位请。”庞师爷也同样笑着比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当仁不让地走到主座上坐下。
而后郭雄也去到桌前坐下,沈宽回头对迎他们上来的店小二道:“可以上酒菜了。”
店小二连忙低身回话:“是,沈捕头,菜马上就上,您几位稍等。”
说罢,店小二便转身出门下楼准备。
老泥鳅灵醒得很,三人入座,他立刻上前端茶倒水,做完这些之后,便恭敬站在沈宽身后去候着。
很快酒菜上桌,老泥鳅挥退准备留下来伺候的店小二,自己承担起店小二的职责,给沈宽三人斟酒伺候。他很清楚在这种场合下,可没有他的位置。
酒过三巡,感觉聊得差不多了,沈宽将准备好的两个包裹取出,放到庞师爷面前笑道:“庞师爷,这是码头半月例钱和聚祥兴的分红,您查点一下。”
雅阁没有外人,庞师爷也没有客气,伸手解开这两个包裹,其中一个包裹是两锭金子,都是十两一锭的金锭,换成银子足有百余两。
另一个包裹里面则是装的银子,也是两锭十两的纹银。他心里有数,金子是孙季德的,银子才是给他的。
掂了金银的分量,庞师爷满意地笑着对沈宽道:“沈捕头辛苦了。”
说完,他便将两个包裹重新包好,放到自己的脚下。
等他收下银子,沈宽这才进入正题:“庞师爷,码头那边鱼龙混杂的,得安排个熟悉根底的。您看,吴翰可合适?”
“还请庞师爷栽培。”老泥鳅闻言,立刻趋步来到庞师爷正前方,噗通跪倒下去。
从老泥鳅进来,庞师爷就没拿正眼看过他,这会他才将目光落在老泥鳅身上,沉吟了好一会才开口道:“沈捕头,你这可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
沈宽笑着冲他打了一拱手道:“此番吴翰立了功,又跟着我打理码头半月,除他之外,我与郭班头,实在想不到更适合的人选了。”
郭雄赶紧帮腔:“不错,庞师爷,我们商量来商量去,也就这吴翰最为合适。”
做足了姿态,庞师爷这才面带难色地开口道:“好吧,那我便勉力一试吧。”
得到了他的答复,沈宽对老泥鳅道:“还不谢过庞师爷?”
老泥鳅连忙再次叩首道谢:“多谢庞师爷恩典。”
庞师爷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点了点头道:“起来吧,日后好好办差。”
“是,谢庞师爷。”老泥鳅道谢起身,再次站回沈宽背后,一张老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喜悦。
收了银子,雅阁里面的气氛就更显融洽了,推杯换盏酒越喝越多,很快庞师爷有些放浪形骸了,再无平日的自矜,和郭雄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胡吹海侃就聊到了男人间永恒不变的话题‘女人’上。
别看庞师爷年纪不小了,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老色批,而且口味极重,
这货提及年少时游学江南,曾与友人玩过一种叫女支鞋行酒的玩意,士大夫们把陪酒的烟花女子穿的鞋拿来当酒具用,甚至在他嘴里这等行径被认为是士人的风雅!
这着实是听得沈宽冷汗直冒,光想那画面,他就有种想吐的感觉。
郭雄这货也不遑多让,听到这些就仿佛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般,双眼直放光整个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庞、庞老弟,你说,咱们县尊大老爷,是不是那话儿不行啊?还是,咱大老爷,有那啥龙……啥好的?”聊着聊着,郭雄把话题扯到了孙季德身上,换成没喝酒,他是决计不敢问这些的。
“不、不学无术,那叫龙阳之好。”
庞师爷眯着醉眼纠正他,随后说道:“少串这些个闲话,老夫前日午间还见小梅从东翁房中出来,以老夫阅女的经验来看,那丫头眉眼间的春色可做不得假。许是东翁家乡有悍妻在,哪怕相隔万里也不敢造次。哈哈哈哈!”
说着,庞师爷就自个傻笑起来,或是想到他妻妾众多,而孙季德连纳妾都不敢,在这方面他算是胜过了孙季德一头吧。
傻笑了一会,庞师爷蓦然对沈宽说道:“宽,宽哥儿,听,听老夫一句劝,行事莫要太过操切,须知,须知狡兔死,则走狗烹,我那东翁啊,最是寡恩薄……”
话没说完,他就一头扑在了酒桌上,不一会就发出鼾声。
听他这话,沈宽眼睛微微一眯,扭头深深地看了庞师爷一眼,也不知他是试探,还是真的好心提醒。
“庞师爷,庞师爷,你还好吗?”沈宽伸手轻轻推了庞师爷两下,只见他已经睡得跟头死猪一般,怎么推都不醒。
见庞师爷醉倒,郭雄一改刚才的醉态,一口将杯中酒喝干,笑着对沈宽说道:“贤弟,这老小子能说出这种话,应是真醉了,可惜这老小子太不济事,这么快就醉死了。”
“嗯。”沈宽点了点头。
他们是计划灌醉庞师爷,看能不能从他嘴里套出点东西来,可惜没估算到好他的酒量,这么快就把他给放倒了。
庞师爷最后那番话,沈宽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这是告诉他,到了快班不要太过急切对付金万钱,否则,难保落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这点,哪怕他不说,沈宽心中也是有数的。
他本就没打算在站稳脚跟之前,就跟在快班经营了十几年的金万钱拼个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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