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久后便是过年,楚昭大宴藩地臣属,又是诸般事宜,居然比从前在宫里还要忙,待到忙忙乱乱过完年,便又是办学堂等诸事,藩地百事都需他来决断,他忙着诸事,看双林一直借机在外头忙着,也没时间好好找他……他也没想好能和双林说些什么,他只是希望他能开心些,却又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才能让他开心。
两人这般不咸不淡地拖着,一冬便就这么过去了,转眼便到了春暖之时,大地解冻,重修望海堂的事又提了上来,双林脚不点地地带了民伕等人亲自上山监造,忙了一个月,到底是将那望海堂给修葺的里外一新。楚昭给元狩帝上奏写信,少不得也提了一点,元狩帝十分赞赏,命人赏了千卷书到望海堂,少不得举办了个十分隆重的仪式,望海堂藏书楼兴兴头头地这就开张了,一时国中不少名士得了消息,特特跑来,楚昭又亲自邀请了自己曾经的太傅刘澄,以及名僧支渊法师等人来讲学了几次,望海堂的名声就打了出去,名声远扬国中。
双林办完这件大事,也在外宅歇息了,仍是几乎不往楚昭眼前过,楚昭却是办完望海堂这件大事,拜了洛文镜为左相后,终于闲了下来,却是要办悬在心头许久的一桩事了。
这日楚昭却说要游春,特特点了双林服侍。双林跟了过去,却看到楚昭只带了天枢、天璇等四个侍卫,因喜、英顺等内侍一个都没带,心下有些狐疑。
到了封地边界的云锣城,楚昭借口要歇息,在城里住下。这日却是悄悄改换了装扮,悄悄带了傅双林出了城,上了马车一路东行。
傅双林看着一路出了封地,藩王擅离封地是谋反大罪,傅双林心下暗疑,却也不发问,只一路默然而行,渐渐到了灌县,他看着楚昭拿出了经商的路引带了他进去,心下更是猜疑不决。
县城里颇为热闹,楚昭看他好奇地东张西望,假装漫不经心道:“你不是灌州人么?若是这里有亲属,便去探亲好了。”
傅双林脸色微微一变,这里居然是原版傅双林的籍贯!他穿越来就已受了宫刑身在宫内,对原版傅双林的家人哪里有一丝记忆?还有,楚昭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有些呆怔的看向楚昭,楚昭看他脸上的表情,却以为他是惊喜,嘴角忍不住翘了起了,继续假装不在意地道:“马后头我让英顺他们置办了些咱们那边的土产,你也别空手上门了,拿着过去吧……我就在最大的酒楼,嗯就那家福源楼吧,在那里等你……你看完家人就上来找我好了。”
他转过脸看向前方最高的酒楼,自觉非常体贴,傅双林要见家人,自己跟着去,他肯定不好说什么体己话,让他自己去见见家人,在家人前得了脸,心结开了,自然就对自己感恩戴德了不是?
傅双林迟疑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小的谢谢爷的体恤……那小的这就去了?”
楚昭抿嘴点了点头道:“有天枢跟着我呢,你只管去把。”傅双林垂了睫毛,自走了去。
街道上熙熙攘攘,傅双林牵着马慢慢的走到了一处小巷子,一边回忆着自己听过的籍贯信息,眼看着楚昭应该已经看不到自己了,才找了个坐在门槛上就着日光拣茶叶的老太太问道:“老人家,借问一声……当阳街傅家您知道怎么走么?”
那老太太抬了头,覷了眼他,问道:“当阳傅家?早没了!”
傅双林呆了呆,那屋里头却有个脆生生的声音道:“阿娘你在和谁说话呢?”
那老太太转头道:“没啥,问路的。”
里头走出来个小娘子,青衣蓝裙,头上包着兰花帕子,桃心脸儿,两只眼睛十分灵活,出来看到是这样一个斯文水灵的小后生,脸上笑了:“小官人是要问哪里路呢?”
老太太哼了声:“说是找当阳傅家呢,绝户的,早没啦。”一边嘀嘀咕咕着一些话,依稀听到是世道不公,人心不古之类的话头。
小娘子愣了愣,又上下仔细打量了傅双林一下,笑道:“这位官人哪里来?是投亲呢?访友呢?”
傅双林迟疑了一会儿道:“我从京里来,受了朋友之托,给他家里送些东西。”
小娘子笑了:“小官人果然一口京城官话,奴家猜,你是不是受了傅家那入宫的大公子之托来送东西的?”
傅双林闭口不言,小娘子笑微微道:“官人不说奴家也知道……只是你有所不知,傅家当年是赘婿当家,如今傅家没了人,那赘婿早改换了门面,恢复了本姓,您往这直走再右转,见到巷口再走两百步,看门上写的李府的,便是了。”
傅双林打了个谢诺,慢慢牵着马依言而行,心下却一边揣摩着适才听到的消息。
果然走了约半个时辰,傅双林便看到了一户人家,门上写着李府二字,却是张灯结彩,门头扎着绸条扎成的花,房子看起来颇为宽敞……着实不像穷得要卖儿入宫的人家,他过去敲了敲门,有个老苍头出来开了门,看到他上下打量了下问道:“借问小官人是来贺喜的么?”
傅双林缓缓道:“烦劳通报,就说傅双林回来探亲。”
那老苍头呆了呆,关上了门,傅双林听到里头跑步的声音,他静静站在门口,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里头有着纷乱的声音,门被打开,一群家丁冲了出来,手持棍棒,为首一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中掠过诧异,但仍恶狠狠道:“宫中之人不得随意出宫,何方霄小敢冒大公子之名上门讹诈闹事?还不速速退去,否则一会儿官府上门,须逃脱不得!”
傅双林看这阵势,心下了然,淡淡施了个礼,牵了马转头便走。
那群家丁看他干脆的走了,倒也不曾追,却有些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双林一个人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亲人这种东西,他前一世就没怎么享受,如今孑然一身来到这个世上,依然是无牵无挂,他甚至怀疑,他大概本来就是这种无亲无故的什么东西转世而来,所以每一世都如此。
福源楼上,楚昭一边吃着小吃,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街景,天枢对面坐着陪饮,却十分拘谨,几乎不吃东西。小二这边端了茶壶上来道:“茶来了,客官,这是我们这最有名的春芽茶,您可得好好尝尝。”
楚昭喝了一口,赞道:“果然好茶,我看比进上的还强些。”
那小二早笑道:“客官是明白人,谁不知道这好茶,一流的自留,二流的才进上呢。”
楚昭吃了一惊道:“难道不是最好的才进贡么?”
小二笑道:“一看客官就是读书人,不知这其中干系,甭说咱们这儿产茶的,别的地方贡品也是一个道理,万万不会选最好的进贡,为啥?这总有年成不好的时候,茶叶不是年年都有这样好收成的,炒茶也不是每次都保证能炒这般好的,若是这次进上进了最好的,下一次没这样好的茶叶了,上头问罪下来,谁敢担?便是地方官,也都是心知肚明的,若是问罪下来,难道光茶农掉脑袋?地方官一样掉脑袋!谁不明哲保身呢……这最好的新茶,还得到地方上来尝。”
楚昭呆了呆,看了眼小二道:“你年纪不小,嘴巴倒是伶俐。”
小二笑道:“客官是实诚人,看起来是京里来的吧,小的见过您这样的客人,就爱听个新鲜故事,这十里八乡,小的可算得上是百事通了,少不得给您多说两句,客官一开心,多赏小的几个铜板,小的也不白说这一轮不是?”
楚昭被他逗笑了,给天枢使了个眼色让他赏那小二,这时街道上却是鞭炮声响,铜鼓声敲,楚昭忍不住循声望去,看到街道上一行人挑着红绸扎着的箱子,箱子盖都打开着,露出里头的彩绸布匹等物事,另又有一对活雁,当头一个少年穿着华丽,骑着高头大马,满脸喜气,后头簇拥着一堆家丁,一路驱赶让路。
楚昭好奇道:“这是迎亲?”
小二笑了:“迎亲哪这么小阵仗,这是纳彩呢,当阳那边李家的二少爷,听说要娶县太爷的侄女儿,这纳彩的阵仗也算不小了。”
楚昭看着那少年摇头晃脑,笑道:“倒是新奇,这李家看来也算是乡绅殷实人家了。”
小二嗤笑了声:“哈,李家祖上就是个鞋匠,这灌县谁人不知呢。”
楚昭笑道:“哦?英雄不问出身,能从鞋匠挣出这样一份家当,倒是可敬。”
那小二嘴角一撇,终于忍不住道:“修鞋李的发家史,谁人不知呢。”
楚昭兴味起了,道:“愿闻其详。”
小二刚拿了赏银,岂有不爱说的,忙笑道:“李家原是赤贫,李老头生了三个儿子,养不活了,索性便把自己最小的七岁儿子入赘给了傅家,那傅家原是灌县的外来户,在当阳街那儿落户也不过两代,倒是有偌大家业,有两座茶山,茶庄好几座,当时当阳街上一条街都是傅家的店铺,可算得上是金银满库,米交盈仓。只是美中不足,傅老太公膝下无儿,仅有一女,年方六岁,眼看再难生育了,只得给女儿招赘,于是便将那李家的三子自幼便拿来抚养,做个假子看待,只想着自幼抚养,有情分在,既能养老,女儿终身也有靠。待到女儿女婿都养大了,看着成了亲,没过多久果然生下一个孙儿来,傅老太公看到傅家后继有人,女婿又孝顺,便放了心,没多久老两口先后去世了,傅家那女儿十分柔顺,又和李家那孩子自幼长大,因而十分信他,竟将家当尽皆交给丈夫打理,只管在内院抚育孩儿。谁想到,天有不测风云,那傅小姐在家里好端端没多久便害起病来,一命呜呼,只留下一个儿子,年方三岁,也不知在内院如何,没多久那李家的郎君便重新续了弦,听说却是州府里头的官老爷有些沾亲的,然后咱们就眼见着李家那孩子接了自己的父母回了家,生了二少爷,哼哼,眼见着这万贯家财就改了姓了!”
楚昭听到傅家,心下已是暗暗打鼓,不由问道:“赘婿谋夺家财,难道官府乡老竟无人出头?”
小二撇了撇嘴,道:“早都被买通了,谁来管闲事?不过闲磕牙说说嘴罢了,有些人原也想着等傅家的公子长大再看,谁料到李家做到这样狠呢!”
楚昭几乎屏住了呼吸:“怎么狠?”
小二冷笑道:“这绝户的事,李家做出来,谁人不知!要不是他家的茶山茶叶好,没人愿意和他家做生意,竟是赶尽杀绝呢!听说他家直接将傅家小姐生的儿子送入宫当了那没根儿的奴才!我呸啊!做这样没下梢断人子孙的事,准没好报应!”
楚昭仿佛从天灵盖被灌入雪水一般,冰凉彻骨,半晌才听到自己木然问道:“那傅家大公子……叫什么名字?”
小二仍愤愤不平道:“谁记得呢?才几岁的娃娃,听说才五、六岁就送去了,没准早死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了!咱们这地方,年头不好,卖儿卖女的有,却都是指望着孩子能到个好人家里,不在自己家捱穷,谁会千里迢迢把儿子送到京里割一刀不男不女将来地下连祖宗都不认的?这样狠心的爹?简直是丧尽天良!”
楚昭只觉得喝下去的茶变得苦涩无比……他想起适才傅双林脸上的表情,并无欢喜,手上微微发起抖来,他颤声道:“那傅家的大公子,知道这些么?”
小二摇头道:“谁知道呢,不过听说傅家从小就选了先生在家教女儿女婿的,待到女儿生了孙儿,三岁听说就开蒙了,当时傅老太公还在外头吹说自己孙子聪明伶俐,三岁便会认许多字了的,进宫那会儿,想是多少知道些事了。”
楚昭忽然站了起来,将牙根紧紧咬了,便往楼下走去,看方向竟是往那纳彩的队伍赶去,天枢吃了一惊,忙不管尊卑,急切拦着他低声道:“爷别忘了,咱们现在不在封地内!爷别冲动了!要出气有的是办法,别暴露了身份,倒牵连了傅公公!”
楚昭紧紧握着马鞭,按捺着胸中的怒气,缓缓道:“我是怕双林被那李家的人给暗害了……我们去接应他去。”说完抬脚就走。
天枢迟疑了一下,跟上了他。楚昭走到一半忽然住了脚,望向路对面,天枢顺着他目光看过去,看到街对面,傅双林牵着马正牵着马站在人群里,看着那正喜气洋洋要去纳彩的李家二郎,面上无悲无喜,漠然一片,楚昭却无端端从那瘦骨嶙丁的身影,看出了一丝悲怆来。
他愣愣站着,心下却只是想:自己终究又用错了方法……要怎么样,才能让对面这个人,开怀一次呢?
回程路上天枢去弄了驾马车让他们乘上,自己骑马在外护卫,马车内楚昭坐在主位上,看着双林侧坐一旁默默无语,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回家里看过了?”
双林点头道:“是……谢谢王爷开恩。”
楚昭假意没有看到那些原封带回的礼物,默然很久,才低声道:“孤总有一天让你衣锦还乡的……”心下却隐隐觉得,其实衣锦还乡并不是双林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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