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东西没醒的时候就已经让几个人焦头烂额,醒了之后也是带起来一片鸡飞狗跳。
新恨旧恨,一并记仇,凌一拒绝林斯再次靠近。
并且,有了徒手拆休眠舱的前科,几个小孩靠近他都要瑟瑟发抖。
最后还是瑟斯用高浓度的葡萄糖水混合了营养剂,哄了不知道有多久,终于喂进去了。
吃饱之后,他倒是非常安静乖巧,不说话,也没别的动作,裹着被子看着实验室里几个人来来往往。
“他在观察你们,”林斯得出了结果,“很聪明,当婴儿养吧。”
这时候,露西亚出乎意料地向凌一打了个招呼:“你好,凌一。”
凌一抬起头来,立刻看向了天花板的一角。
林斯拿着一张表格,在听力那一栏画了个星。
“露西亚”的发声设计非常人性化,几乎是直接响在人耳边的效果,正常人根本不会分辨出声音在哪里,而这小东西却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准确分辨出声音来源。
露西亚继续道:“你好,凌一。”
“露西亚?”林斯问,“你在教导他吗?”
“是的,巫师先生。”
凌一仍然看着发声处,而露西亚一遍一遍重复:“你好,凌一。”
终于,凌一张了张嘴,迟疑地发出音节来。
“hello”这个单词的发音十分容易,因此并没有差错,几个人都等着他的下一句。但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凌一并没有重复自己的名字,而是道:“……露西亚。”
瑟斯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
既然能听出露西亚是名字,说明确实非常聪明,而且是听得懂人话的——所以不管生理结构怎样变化,到底还算是个人,威胁度直线下降。
但凌一算是人,露西亚却不是,她即使有再高的智能,也不会像母亲一样哄孩子,因此只是一遍一遍机械重复。
“凌一,欢迎醒来。”
“这里是‘远航者’第六区。”
“现在是现在是公元2681年,你已经离开地球一百三十七年。”
凌一似懂非懂看着她。
他皮肤上被贴上了感应芯片,时时刻刻监视着身体状况,负责观察数据的小孩“咦”了一声:“他有很大程度的放松。”
另一个闻言道:“幼崽在靠近雌性的时候普遍会出现这种状况,它们感觉非常敏锐,主动远离进攻性强的个体,靠近进攻性弱的个体。”
几个年轻人不约而同把目光悄悄投向了林斯。
林斯在写航行日志,这是航行规则里飞船的负责人每天都要做的一件事。他握着一支圆珠笔——很复古的书写方式,但是不少人都喜欢。
白衬衫的纽扣扣到最上,坐姿极端笔直标准,面无表情——不笑的时候从头到脚都写着一种神经质一样一丝不苟的严谨。
几个人不约而同缩了缩脖子,各自收回目光乖乖做起来手头的事情——虽然林斯实际年龄并不比他们大多少,但是却比自家的导师让人害怕多了。
在露西亚一声一声的机械重复和凌一的偶尔回应中,时间过了很久,直到林斯桌上一个小计时器“嘀”了一下。
他从桌前起身,取下一只针筒。
凌一看到他靠近自己,顿时僵硬了,浑身上下写满拒绝。
林斯一言不发,走到凌一面前,拉起来他的手腕。
凌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针尖就扎了进去。
——然后针筒就红了。
林斯迅速拔出针头,瑟斯接过这大半管血去检测。
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连给正常人抽血之前的准备工作都没有做。而针眼处也没有渗血,只有一个不显眼的小红点。
凌一呆住了。
下一刻,大颗的眼泪从眼里滚下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斯,神情既生气,又委屈。
林斯审视地看着他。
凌一哭得更凶,他长得漂亮,又还是个半大少年,一哭起来简直让人心都要碎了。
——当然林斯除外,他转身走了。
凌一看着他走出门,气得发抖,抽噎了几声,满脸泪水。
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小东西是彻底记恨上林斯了——然而又很怕,根本不敢还手。
他们也摸清了凌一的性格——虽然身体变异带来了一些惊人的变化,但他自己并不了解,也就不会失控,并不会发生刚醒来的时候那种攻击行为。当然还是存在问题的,这孩子有些缺乏情绪——除了在林斯靠近的时候,和与露西亚在一起的时候会给出反应,对其它的几个人是彻彻底底的漠视——有时候甚至像是个没有生命的人偶娃娃。
露西亚放出了自己的三维投影教给凌一一些基础常识,比如怎样开营养剂,怎样走路,怎样穿衣服。
她的拟人影像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充满英气与神圣气息的白甲女骑士,身为飞船上唯一的女性,得到了普遍的喜爱。
“露西亚女神,”瑟斯虔诚道,“我可以和你合影吗?”
露西亚拄着大剑,语气平平:“权限不足。”
另一边凌一走过来,喊了一声“露西亚”,他还不太习惯行走,步伐在略微的僵硬中带着某种谨慎的优雅。
露西亚转过身,向凌一走去。
瑟斯垂头丧气地接受了自己权限链底层的地位。
他的同伴“咦”了一声,道:“我突然想起来,林博士这种人体实验,实验体都是从军方的冷冻体中随机抽取的,怎么还有年纪这么小的孩子?”
瑟斯回道:“也许是船票的黑幕,当初地球上的顶级权贵未必不能把孩子也送上飞船。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史约斯元帅那样坚守原则,连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都可以放弃。”
“几乎不可能有黑幕,”有人摇了摇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那时候有多么严格——除了元帅和陈夫人,没有人能够左右上船的资格,但他们两个显然都极度恪守原则。听说当初陈夫人因为惋惜叶瑟琳博士不能上船,甚至决定把自己的船票给她——就因为名额不能放宽,所以一定是因为这个小可爱有什么特殊之处。”
闲谈时间很快结束,被摸清了并不会无缘无故出现攻击性,又有了露西亚帮助,凌一已经不需要几个人一起看护、观察、记录数据了,他们要尽快为黑洞事故收拾残局,为各个实验室的损失做详细的记录,以便回归“远航者”后向第二区申请资源补充,还要给没有损坏的珍贵仪器、实验材料加固保护,以防再出现颠簸。
至于那百分之三回归“远航者”的几率,虽然低,总算是有的,但几天之后,他们的情况越来越不乐观。能源告急,营养剂和水也所剩不多,而黑洞中的航行状况越来越复杂,力场图纵横交错,稍有差错就会粉身碎骨。
有时候,露西亚的三维影像上一刻还在凌一身旁站着,下一刻就扭曲,破灭——那是因为此刻所需要的运算量大到了不能与任何别的程序并行的地步。
林斯在看着倒计时。
制氧、温控与重力系统都下调到了勉强能维持维持生命的地步,走在飞船里,头昏脑胀,不仅冷,而且飘。
几个小年轻接到露西亚的通知,东倒西歪地过来集合,看见林斯披了一件黑色的大衣,坐在桌后,背后的光屏上是倒计时:
距离能源耗尽还有29分46秒。
桌上摆着几支营养剂,瑟斯半飘着过来,双眼无神:“晚餐——最后的晚餐,耶稣大人,咱们人数不太够啊。”
林斯面无表情:“玛利亚马上就要带犹大过来了。”
瑟斯回头望了望走廊:“怎么能是犹大,明明是个小天使啊。”
小天使穿着一件对他来说略大的白衬衫,挽起来的裤脚下露出雪白纤细的脚踝,像个洋娃娃。
——可惜脸色不善,和露西亚并肩走过来,很硬气地看着墙壁,看都不看林维一眼。
他很奇怪的并没有任何失重反应。
林斯在表格上的“肢体协调”上画了两颗星。
随着凌一也走过来,走廊灯灭,整个飞船只剩这一处房间还亮着灯光,以最大限度节约能源。
“人齐了,那么首先,”林斯推了推银边眼镜,“我们要问一下这位小朋友,你是不是拔掉了我种在烧杯里的猫草?”
凌一不说话。
“不承认等于默认,”林斯“啧”了一声,“那下一个问题,你拔掉它们,是因为喜欢这样玩,还是间接对我进行打击报复?”
凌一已经能听懂许多句子了,但这句话对他来说似乎还是过于复杂。
他只知道这个极端讨厌的人在捉弄自己!
“不说话等于默认第二种,”林斯似笑非笑,“今天的营养剂不加糖。”
这句话很简单,很容易听懂。
凌一再一次快要被气哭了。
林斯冷淡命令道:“过来。”
凌一求助地看了看露西亚,但露西亚并不能给出任何反应,而根据他这几天的观察中得到的信息,所有人都要服从林斯的命令——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过去。
林斯的动作却出乎了他的意料,竟然没有用针扎自己,也没有做其他什么让自己感到不舒服的事情,而是伸手扣上了他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
他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了凌一的皮肤,小东西这就是一个激灵。
林斯尾音里带上了一点低低的、兴味的笑:“这么怕我?”
凌一别过脸去不看他。
林斯看向瑟斯几个人。
几个年轻人都知道方才林斯故意逗凌一,以及之前接住瑟斯“最后的晚餐”的玩笑都是为了缓和气氛。
倒计时已经走到了23分钟14秒。
林斯屈起指节敲了敲桌子,道:“不出意外,我们就要死了。”
“虽然各位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我还是希望,你们的灵魂都能返回故乡。”
“为了让大家走得愉快一些,我允许你们往营养剂中加糖。”
瑟斯有气无力拿起一管营养剂:“祝林博士你的灵魂也能返回故乡。”
其它几个年轻人也拿起了营养剂:“祝我们的灵魂返回故乡。”
桌上还剩一支。
凌一不太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剩下那一支肯定要被可恨的林斯拿走了。
林斯果然拿了起来,却淡淡道了一句:“我就不必了。”
他把营养剂递给凌一:“甜的。”
凌一把微凉的营养剂握在手心,有点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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