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日记的时候,林斯打开手环,想把凌一加回来。
搜索界面出现了凌一的信息。
他看着凌一的头像,是在冰天雪地里的一张自拍,凛风吹起了他的头发,面无表情地朝着镜头比了个V,五官精致漂亮,像个小妖精。
小妖精的头像忽然闪了闪,签名变了。
从一串毫无意义的“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变成了一句话,或者说一句诗。
更准确一点,某首情诗里的一句话。
“我想要永恒之夜的千只眼睛,以便独独观赏你。”
许多事情都早有预兆,但不到它最终来临的那一刻,你永远不能知晓那是怎样不可阻挡的洪流。或许命运确如一条铁轨,乘客看到竖立一旁的路标,便可以知道前方将要抵达哪个终点,如同夜幕终将降临,又如同朝日终将升起。
他将目光从界面上移开,像是被什么虚空中的东西触动,望向了窗外的星河。
夜幕上,万千星辰闪烁,注视着此处一切,温柔而沉默。
而你又将以何物来回应这样的漫天星光?
他点开自己的签名界面,删掉原来的一个句号,换成:过来。
两分钟过后,凌一更新了签名:不来。
林斯更新:三分钟。
凌一:告辞。
林斯:?
凌一:。
林斯:等着。
凌一:嘤。
林斯决定要自己去找凌一,把那只既怂又理直气壮的小鸵鸟拖出来。
林博士年华最好的时候,那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的成名人物——夏日法桐树下,微风吹起雪白衣角的一刹,不知牵动过多少颗含羞带怯的芳心,自然收过情书无数,拒过告白若干——但也从没见过这样的骚操作。
拉黑式告白,自闭式求爱,简直可以载入教科书,作为典型反面教材接受年复一年的批判。
他打开自己房门的下一刻,却看见凌一就站在门外。
他垂着眼睛,整个人与平时不同,不活泼,也不高兴。
他的眼神小心翼翼,带着湿漉漉的不安,望着林斯,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
林斯原本还想逗他几句,可看到这样的一双眼睛,心一下子就软了。
——他养了这么久的小东西,磕磕碰碰都要心疼……他是看不得他这样不安又慌乱的神情的,即使造成这些的是自己也不行。
他道:“进来说。”
凌一扁了扁嘴,不进来。
“闹什么别扭?”林斯拿起他的手,“嗯?”
“没有闹,”凌一闷闷道,“我……”
他却“我”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整个人都要窒息了。
下一刻,林斯放开了他,右手向上,抓住了他的衣领。
凌一看他的眼睛,有些茫然。
下一刻,林斯吻上了他的嘴唇。
微凉的薄唇,柔软的舌尖,烈酒一样,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这个吻非常短暂,林斯放开凌一,抱臂似笑非笑道:“现在愿意进来了吗?”
他看着凌一,发现自己的小女朋友眼眶红红,已经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了。
哭什么?”林斯拍拍他的脸:“乖,不哭。”
他不说还好,一说,凌一彻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看就要掉下眼泪来,结结实实地抱住了林斯。
林斯回抱住他,温言软语地顺毛:“不哭了,乖宝贝儿。”
凌一实际上也没有真的哭出来。他把脸埋在林斯肩上,整个人都微微发着抖,很久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觉得整个世界像漫长的黑夜过后,烟花炸开。
在此之前的所有揣测和怀疑都被推翻,他终于知道,从少年时某个不可追溯的片刻起,他内心所渴望的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和林斯在某个夜晚拥抱在一起,成为最亲密无间的两个人。
——他从此有足够的立场去追寻他的过去,并参与他的过去和未来,以另一种身份索要他的宠爱与……爱。
他放开林斯。
林斯问:“所以,你确实是要做我的小女朋友了?”
凌一:“可是我不是女孩子。”
林斯打量了一下他:“但你很漂亮,像一只小猫咪。”
“那也是小公猫哦。”凌一反驳他。
“好吧,”林斯笑了一下,“那你是要做我的男朋友了。”
凌一的耳朵尖有点泛红。
林斯发现了这一事实,然后捏了捏它:“然后你打算和我同居吗,男朋友?”
凌一道:“但是你前些天刚刚把你的男朋友赶出去。”
“有吗?”林斯挑了挑眉,“那天赶出去的是我的男孩子,为了给男朋友让出位置。”
凌一笑。
林斯看着他。
那双总是含着霜的眼睛,此时却冰消雪融,呈现出一种淡淡的平和来。
凌一微微倾身去碰他的嘴唇,试探地轻轻舔咬。
林斯按住他肩膀,唇舌交缠间发出一声气息不稳的暧昧哼笑,反客为主去教他如何接吻。
教会了,又腻歪了一阵子,等把小野猫安顿在床上,盖好被子,已经是半夜了。
野猫关上灯,抱住林斯不撒手,眨了眨眼睛,问:“你为什么答应我?”
林斯想了想,回答道:“因为你是我的宝贝儿。”
凌一得到了满意的回答,扑腾了几下,并没有做别的,靠着林斯的肩膀,很快睡过去了。
但林斯没有睡。
昏暗的房间里,只见他眼神冷静得可怕,右手缓缓按上了凌一的胸膛。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年轻而结实的胸膛,薄薄一层肌肉下,是鲜活的、规律跳动的心脏。
心跳声。
一下。
又一下。
他的神情仍然那样冷静而寡淡,呼吸却微微急促,这种种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近乎偏执的着迷。
凌一的心跳,是这数年来,一直奇异地吸引着他的东西。
那蓬勃的生命力像是春日疯狂蔓延的蔓草,或是照进漆黑囚室里的热烈阳光,是诱使飞蛾投身其中的明亮火焰。
他的生活如此苍白又无力,刻薄与压抑从未远离,灵魂已无生机,唯有躯壳尚存人世。
直到那一年,凌一睁开眼睛,来到他的身边,那样鲜艳张扬的生命,占据他的视野以及生活,是尘世延伸出来的一条线,使他与整个世界岌岌可危的联系逐渐加固。
这些年来,连那死去已久的灵魂,也渐渐复苏,像是冬去春回时的景象了。
因此,他并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给凌一的,即使是爱情——尤其是爱情。
因为凌一此时向自己索要的爱情,恰恰他本人曾亲手赋予的东西,即使这个已经睡着的男孩子或许并不知情,而这一刻来得有些仓促。
林斯的手指上移,描摹着凌一的轮廓。
晚安,男朋友。
阿德莱德正在和郑舒喝酒。
他看着通讯录中林斯和凌一的签名几经变动,最后消停下来,忽然开口道。
“你相信一切早已注定吗?”
“怎么说?”郑舒道。
“对于林斯那样的人,他的信仰已经破灭,灵魂里长满荆棘,命运就像泥沼,罪孽与善良纠缠不清,夜晚与黎明不可分割——他若要重获新生,必须去拯救一个人,或被一个人拯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心理医生的笑容神秘而充满蛊惑,像是地狱中窥知一切众生的魔鬼,“所以,当我在飞船上看到他的第一刻,就知道,假若他会答应一个人度过余生,那个人会是什么模样,而事实确实如我所料。”
“他得到了救赎吗?”郑舒已经有些醉意了,并未多问,而是道:“我以为他那样的人,可以自己把自己从泥沼里拉出来。”
阿德莱德忽然放声大笑。
“不可能,”他灌了一口酒,“我可以和你打赌,林斯所知的真相,远比我们所有人知道的都要残酷。”
郑舒也笑。
“我不相信他知晓一切。”他说。
“此城罪恶深重,声闻于我。”阿德莱德以一种近乎放纵的语调念出《旧约》中耶和华的话语,然后断续道:“飞船上的许多人都寻求过我的帮助,包括一些大人物,而其中透露的痛苦比想象中还要强烈百倍……”
“没有人真正快乐——你呢?”心理医生忽然看向郑舒,目光审视:“我可以看到你的痛苦丝毫不逊于林斯,它到底从哪里来?你又打算怎样去化解?”
郑舒灌下一杯烈酒,虽然他平素以滴酒不沾著称。
——毕竟,烈酒使人忘记痛苦,人们总是需要它。
他看着阿德莱德,神情略有恍惚:“来自我的爱人。”
他望向天花板,声音微有醉意:“我经常觉得,她还在这里看着我,每一刻都看着……”
阿德莱德已经醉了,摇摇晃晃站起来,边笑边唱着十九世纪流浪歌手心爱的浪荡歌谣,倒在了床上。
郑舒把他拖到一边,自己也胡乱躺下。
和好友一同醉酒的夜晚难受且美妙,仿佛闭上眼,再睁开时,还是二十三岁那个聒噪又美丽的夏天。
清晨来临,恒星光照在飞船的外壳,使它闪闪发亮。
凌一扣好黑色制服的最后一粒纽扣,亲了亲林斯的额头:“等你回远航者。”
林斯倚在门框上,看着他在曦光中走远,日光中,浮世尘埃飞荡,可这情景却像是来自遥远天国。
凌一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时候,不远处一扇门忽然开了。
宿醉的阿德莱德头痛欲裂,整个人都十分漂浮,看到林斯,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嚎哭:“医生,我喝酒到半夜,现在很难受,我想要治疗。”
林斯不动神色躲过他的飞扑,并在他想要再次扑上来的时候冷冷睨着他道:“我觉得你应该打消与我勾肩搭背的念头——毕竟我现在是一个有男朋友的人了。”
“是谁让你有了男朋友!”阿德莱德悲愤控诉,“是我!敏锐的心理医生!洞察人心的狄奥尼索斯!”
林斯挑眉:“果然是你从中作梗。”
阿德莱德接住林斯抛过来的两粒薄荷糖,确认他不会嘘寒问暖,悉心照料自己这个好朋友后,绝望地回到了郑舒身边。
郑舒撑着宿醉的头疼在编程,并不理睬他,甚至抢走了一片薄荷糖。
“友情!这虚伪的友情!”心理医生绝望地抱住一只枕头,与它相依为命。
作者有话要说:啊!
有微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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