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搞砸了?”
舞台上的半夏这样想。
她手中拉着琴,却几乎可以感觉到小莲担忧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背上。
在舞台上那一道通往后台的门缝里,小莲想必很担心自己吧?
半夏的琴声还在继续,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了。
真是狼狈啊,她想,昨天还大言不惭地在心上人面前说,绝不会因为遇到生父这么一点小事,影响到自己的比赛。
到了今天,正式蹬上初试舞台的那一刻,她才发现童年时期留在心底那点印记给自己带来影响,远比想象中要深得多。
一切自以为早就淡忘,不再介怀的回忆,在看到那个人出现的时候,突然在这样重要的舞台上膨胀繁衍,冲破了束缚,把自己的意志淹没。
自从走上舞台,她一眼都没有看向评委席。
但那个自己永远不想见到的人,还是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舞台下第一排正中间的那个位置上,童年时期想象中的人影,和真实的血肉之躯重合了。
他就坐在那里,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就是所谓的父亲。
无数回忆的画面,在半夏脑海中无法遏制地轮番滚动,那些童年时期所听过的恶毒言语。
自己和那些嘲笑母亲的人扭打进泥潭里的画面
小小的自己攥着紧有的一点钱忐忑地爬上通往城镇的大巴。
失望而归的她蹲在病房的门外,又累又饿地偷偷哭鼻子。
临终前的母亲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的模样。
半夏不想在这个时候想这些,但人的大脑在很多时候并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越不愿意回忆,越是纷纷扰扰地涌现。
你不是挺厉害地吗?半夏自嘲地想着,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很坚强,能把日子过得幸幸福福的了。没想到骨子里还是当年那个没用的可怜虫。
舞台下,观众席上,张琴韵身边的朋友用手肘捅了捅他,露出一点询问的眼神。
张琴韵回了他一个放松的神色。
台上这位半夏刚上场,台下的张琴韵便坐直身躯,端肃神色,露出如临大敌的模样。
但听到这里,他却松懈了紧绷的肩膀,在椅子上调整了自己的坐姿。
很一般,感觉还不如昨天在湖面听到得好。张琴韵在心底松了口气,他开始嘲笑自己的多度紧张。怀疑昨天那令人心头颤抖的琴声,是否只是因为景色宜人带来的错觉。
评委席上的老艺术傅正奇手中持笔,轻点着摆在桌上的报名表。
说的就是这个孩子了,半夏,预赛时一曲《流浪之歌》技惊全场。
当时她演奏中那种超越了年纪的成熟表达,甚至让自己感觉看见了新一代演奏家的希望。
傅正奇甚至在看了她登台后,发觉自己曾经见过这个孩子。
不久之前,自己出差榕城,在街头偶遇一个拉小提琴的小姑娘街头卖艺。
那小姑娘站在路灯下,演奏一首广为流传的《野蜂飞舞》,虽然拉得很随意,但曲风自成一格,带着生机勃勃的野趣,令自己为之侧目。
自己还为了鼓励她,给她的琴箱里丢了一张百元钞票。
到了比赛时他才惊讶地发现,原来那个小姑娘就是代表榕城音乐学院的参赛选手。
只是眼下这一场初赛,却让人有些失望。傅正奇皱起了花白的眉头。
舞台上女孩的演奏显得中规中矩,虽然技巧依旧高超,但刻意中失了那股情绪饱满的灵气,流于平凡,远远不如预赛时那般惊艳了。
在傅正奇的眼中,她今天的协奏曲甚至比不上她那天夜里,在街边即兴演奏的曲目。
在他身边不远处,坐着昨天才刚刚抵达的姜临。
一位评委正看手中比赛选手的资料,“半……夏,这个字是念半吗?”那人喃喃自语。
“不,这个姓氏读米。”姜临出声告知。
“哦哦,原来是米夏。还是姜临老师渊博啊。”
姜临浅浅一笑,倒也不是渊博,而是回想起了年轻时期的一件往事。他曾经认识过的一个女孩,也姓这个姓。
那是自己的初恋。
或许对每一个男人来说,初恋都是一种美好的回忆。
他也确实为那位米姓女孩倾倒过。她眸色浅淡,身材纤细,天生带一种张扬自信的傲气,那种独特的魅力,曾经深深地吸引着年轻的自己。
当时年少,两人你侬我侬,哄她初尝禁果,也在她耳边反复发过誓言,许下共渡一生的诺言。
终究还是怪那时太年轻不懂事了。
当年自己甚至还短暂地产生过为了她放弃出国,留在国内的愚昧想法。
直到走出国门,见识到世界之广阔,才想明白男人的目光该放在更广阔的天地,不应困于小情小爱之中。
她当年,好像还怀了身孕?只是后来自己狠心和大洋彼岸的她断了联系,那个倔强的女孩也不曾对自己过多纠缠,就这样退出了他的世界。
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再浓的青春,也在记忆中稀薄了。如果不是今日见到这个相似的姓名。他甚至都已经淡忘了这段年轻时不小心犯下的错。
初赛对演奏者的要求,是演奏一首完整的协奏曲。
一般来说,协奏曲时长更长,技巧展现得更为全面,能更好地表现出一位演奏者的水平。
半夏所演奏的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分为三个乐章。
才演奏到第一乐章尾声,半夏心底已经涌起了想要逃走的挫败感。
虽然依靠着身体的熟练度,技巧上没有出现错漏。但她深知自己被杂念所恼,远远没有在旋律中表达出自己想要表达的情感。
穿着女王一般的裙摆,拿着传世的名琴,肩负大言不惭的承诺,却就这样胡乱地演奏到结束,狼狈地从舞台上逃走吗?
不能的,不甘心。
乐章演奏到华彩部分,绷紧的琴弦,飞快跃动的手指,来回飞扬的琴弓……炫技将乐曲推至高潮,琴弦窒息般地发出高亢尖锐的音符。
在那一切绷到极致之时,小提琴的E弦嘣地一声断了,细细的琴弦抽到了半夏的脸颊,在白皙的脸颊流下一小点血痕。
狠狠地让她浮躁的心头痛了一下。
大厅内顿时静了下来,演奏的时候断弦是不常见的事,观众席上大家面面相觑。
舞台上的琴声也停顿了一瞬。
在那一瞬间,半夏脑海里响起小莲昨夜和自己缠绵时说得那句话,“我不怕疼,疼痛有时候反而令人印象深刻。”
对了,小莲。
我这是在干什么?她在断弦带来的疼痛中突然清醒过来。
从前,拉不好柴小协的时候。是那只小小的蜥蜴蹲在自己面前羞涩地告诉自己,可以试着用初尝情爱的心情,来表达这首曲子。
于是自己尝了情,识了爱。把他翻来覆去地欺负,从头到尾细细品尝。
将两人从初识到相恋之间,那一份缠绵之情,点滴搓磨爱欲,全都融在这首曲调之中。
这般几经雕琢方才成就了一首自己满意的协奏曲。
这首曲子,代表得是自己和小莲之间的爱,却竟然被自己这样在舞台上无端辜负了。
就因为一个从不曾在自己生命里出现过,八百年前就该被丢进垃圾桶忘掉的所谓父亲?
自己现在这样的琴声,听在小莲的耳中,也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半夏断了一根琴弦,只是一瞬间的事。
台下的观众只看见聚光灯下,身着黑色裙摆的演奏者微微愣了愣,动作并未有所停顿。
那激越飞扬的琴声便再一次响起。
“天呐,E弦断了,她是还想要继续吗?”
“虽然理论上可行,但这也太疯狂了。”
台下的观众忍不住开始悄声议论。
小提琴由四根弦组成,如果演奏时断了一根,理论上是有可能由剩下的三根弦补上。
只是要在演奏现场临时更换指法,还要兼顾演奏的表演性,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魏正奇不断点着纸面的笔尖顿住了,白花花的眉毛抬了起来。
断了弦算不了什么大事,断了弦之后反倒拉得好多了,就可真是有意思了。
张琴韵的朋友付在他耳边轻声道,“演奏现场,临时变换指法,真的做得到吗?即便能勉强做到,也难以完美诠释吧?看来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个人不可能是你的对手。”
但朋友心目中的这位提琴王子,却在琴声中慢慢皱起双眉,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舞台上的演奏者。
第一乐章结束,舞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这种掌声大多是出于对表演者勇气的鼓励。
鼓励这位演奏者敢在断了一根琴弦的时候,还勇于站在台上继续演奏。
半夏在掌声中转身进了后台,放下手里的阿狄丽娜,取出自己的那把旧琴。
她提着琴从新上场的时候,抓住了待在门边的小莲,狠狠地按着他吻了一下。
第二乐章的音符响起,听众很明显地察觉到,舞台上这位演奏者新换的备用琴,音色远远不如原来那一把幽远透彻。
但舞台中心的她却稳稳地站在灯光中,似乎自己手中不论是廉价的练习琴,还是精心制作的古琴,都对她来说毫无区别。
她只沉醉于自己的音乐之中,丝毫不被这样的意外所影响。
旋律缓缓响起,带着点淡淡的忧伤,勾得人心头微微一颤。
那曲调如歌,仿佛让人看见了清新的树林。林中,带着一身芳草甜香的情人从浓雾中走来。
欲近又不得,欲疏却不舍,宛转反复,几番折磨着人心。
终究有人一把扯下这朦胧面纱,强势逼近。
音乐的节奏骤然欢快,既激烈又甜蜜。饱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张力。
台上钢琴伴奏的老师看了身前的演奏者一眼,心底暗自骂了一声,认命地追赶起这台风突变的小提琴声。
有如在荒野之间,捕猎者捉住了美丽的驯鹿。
咬住它的脖颈,将它细细舔砥,百般玩弄。看着它在自己爪下挣扎唔咽,欢喜雀跃地将它慢慢品尝。
听众的心被前期的柔情似水吊得高高地,又伴随着终章冲上云端的欢欣快乐起来。
原来柴小协还可以这样诠释吗?不少人在心底这样想。
年轻的听众因为音乐引起的共鸣感到兴奋。
几位保守的评委却皱起眉头,在心底琢磨怎么给分,始终拿不定笔下的分数。
昨天在湖过听过这首曲目的几个男孩,互相看了一眼,心中暗暗吃惊。
这曲子确实和昨天听得大不相同,难不成是一夜之间,临上场前,才做了新的诠释?
年迈的魏正奇扣住双手十指,眼中亮起了兴奋的光,几乎想要击掌赞叹。
哈哈,果然没有看错。金子一般的琴声,宝石一样的心。多少年不曾在舞台上见过的天才,今日竟然被我看见了。
就连到场之后,一直听得很随意的姜临,都忍不住抬起了头,开始认真正视台上那位年轻的演奏者。
那人站在舞台之上,像是立于雪峰之巅的捕猎者,露出了她尚且年轻的爪牙,浅淡的双眸中不见初登舞台的羞怯懦弱,反而饱含着兴奋,自信和一种野望。
姜临愣了愣,莫名觉得那张年轻的面孔带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想了又想,心底隐隐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
姓半?二十岁?这样惊才绝艳的天赋,隐隐约约和自己记忆中淡淡的面貌重复的模样。
应该只是一场巧合吧?
为了保险起见,他转身对坐在身后的助理道;“有这位选手的详细资料吗?帮我去向主办方要一份。特别是看一看她的籍贯在哪里,父母都是谁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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