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顺时间赶得好,温家正刚刚听说了关卡撤了,正打算派温松去江州报丧,还没出发,他来了。他带着东西来了。
温松帮温柏收拾东西,杨氏挺着大肚子在一旁看着,十分感慨。
汪氏问杨氏是怎么回事。
大家都以为温蕙从前订亲那家人全没了。
月牙儿和霍家四郎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温夫人在世的时候就定下了规矩,除了已经知道的人,谁都不许再告诉多一个人了。温柏温松对看了一眼,温柏给妻子使了个眼色,杨氏会意,告诉汪氏:“这人当年受过咱家的恩。为了帮他,家里积蓄都用光了,月牙儿的嫁妆也给卖了。现在人家缓过气儿来,加倍还回来了。”
汪氏恍然,赞道:“也是知恩图报的人哪。”
康顺和温柏交割清楚了,在温家住了一晚,第二天辞了温百户,回程了。
待回到齐王府再见到霍决,他有点犹豫。
霍决嘴角抿起,沉声道:“照实说,一个字别改。”
在霍决这样的聪明人面前,康顺不敢添油加醋,先说:“温姑娘没事,她去年二月里就已经发嫁了。”
听到她没事,霍决一颗心先落了下来,怔了一会儿,才涩然道:“这么早就嫁了吗?”
顿了顿,追问:“嫁到什么样的人家?怎么这么早就发嫁了?”
要是二月的话,她才十四岁半,太早了。是不是跟他有关系?
康顺说:“我和温家兄弟俩喝了一晚上的酒,好好聊了聊。温姑娘嫁得挺好的,夫家姓陆,说是余杭的大族,百年诗礼之家。公公是两榜进士,现在在江州做判官,离咱们长沙不远呢,以前咱们都不知道。夫婿呢,已经有了功名,是个秀才。百户赶巧救了这江州判官的命,这人报恩,才结了亲。百户说,叫你放心。”
“只家里惨,姑娘的母亲战死了,还得了旌表。百户摔落了马,瘫了。现在家里长子撑着。”康顺遂把温家情形和温百户叫他转达给霍决的话都告诉了霍决。
霍决后来也打听过山东情形,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但闻听温夫人战亡,还是沉默许久。
他对岳母印象很深刻。
那一回跟着爹过去,岳母将甄家枪传给了他。他学得很快,岳母十分高兴,直夸他比月牙儿的爹强百倍。等他学会了,两个人对练。
不亲眼看见,你是没法相信一个胖胖的妇人身手会这么矫健的。
最后他的枪被挑飞了,岳母一杆红缨枪,枪尖虽裹着厚厚的布包住了,可抵着他咽喉的时候还是让他背后发寒。
霍家小四,以后你要是敢对月牙儿不好……,他胖胖的岳母道,就想想今天我这杆枪。
霍决慢慢抬起双臂,最后在头顶合十,一本正经地道:岳母大人在上,小婿不敢。
岳母让他逗笑,撤了枪。
她腰身粗,脸上也生了细纹,但五官好看。年轻的时候应该是美人。
月牙儿坐在廊凳上吃松子糖,小短腿摆呀摆。等她长大了,应该也是个美人。
霍决那时候,还是很希望能娶个美人媳妇的。
胖胖的妇人作了土,秀美的囡囡成了他人妇。
霍决眼睫抬起,眸子中已经沧海桑田。
“他是这样说的?”他问。
康顺额角微汗,手心忍不住在衣摆上搓了搓:“是,我转的原话。”
温百户那个态度,摆明了就是想切断温家和霍决的关系。
哪怕他家只是个小小百户,哪怕明眼都看得出来,霍决出息了,甚至以后可能更出息,他都不愿意继续和霍决往来。
康顺替霍决难过。
明明两边都是有情有义的人。
“知道了。”霍决说,“让我静静。”
康顺便站起来,往外走。又退了两步,扯住了小安,把他也扯出去了。
霍决一个人坐在屋里,直到阳光黯淡,直到有小监来唤他,说是王爷召见。
霍决站起来掸掸衣摆,跟着小监往书房去了。
有心想给岳母服个孝,也做不到。
因守孝除了不能宴饮玩乐,首先一个便是衣裳服色。偏他是个奴仆,穿衣有府里统一的规制,由不得自己。
一路走在王府的甬道上,他努力地不让自己去想温蕙已经嫁作了人妇这件事。
不去想那少女,披了红衣,盖了盖头。
不去想她又揭了盖头,解去衣裳。
不去想世间有一个男子,用一种霍决永远再无法施行的方式,从头到脚,从内而外地占有了她,使她成为了他的妻子。
不去想,就不会难过。
也不会愤怒。
更不会恨得,想将自己撕扯。
康顺离开了温家,温家把霍决指明给温蕙的东西都打包好,霍松便押着箱笼,带着几个兵丁上路往青州去了。
那些东西,温百户亲自检视过。他让男仆背着他,一箱一箱地看了。确定了儿子们没有私自克扣妹妹的嫁妆,才点头放行。
待温松走了,温百户夜里躺着,望着房梁。
妮子有了这些嫁妆,在婆家能挺起腰板了。
从前温夫人为着温蕙的嫁妆,愁得白头发都多了好几根,偷着哭了好几次。
如今,她若在九泉之下有灵,可以瞑目了吧。
房间里忽然弥漫起了难闻的气息。
温百户自腰身以下全无知觉,感受不到冷热干湿。只闻着气味,知道自己屙了屎。说不定还撒了尿。
虽男仆也算勤快给他换洗,可他屁股那里,据说还是烂了。只他自己看不到也感觉不到而已。
这活着……有啥意思。
温松走了之后没几天,杨氏发动起来。她这是第二胎了,生得快,中午发动,傍晚便生出来了。
虎哥撒丫子跑到房里给温百户报喜:“爷爷!爷爷!我有弟弟了!”
温百户大喜:“去,那柜子里有糖,你自己去拿着吃。”
到了二月,汪氏也发动起来。
她是头胎,难些,疼了一夜,第二天中午生出了个闺女。自己哭了一场。
黄妈妈劝她:“生闺女好,咱家的闺女,都受疼。你看她姑姑,爹爹哥哥哪个不疼的。”
如今家里人手非常不足,主要是没女人,而且想雇、想买,都雇不到买不到。
黄妈妈挑起大梁,半年时间,人老了许多。
汪氏产女的消息也送到温百户房中。
温百户直道:“闺女好啊!”
“去,跟黄妈妈说,让黄妈妈告诉二奶奶:生闺女好!她娘一直盼着家里再有女孩呢!叫二奶奶别担心,咱们全家疼这小闺女!”
男仆去传话了。如今家里就这几个人,都不够用,两个女主人都是大肚子产妇,也不讲究什么内院外院了。
也不是只有温家这样,旁的家,都这样。
温百户躺在房里,心想,好险,二媳妇疼一夜,好歹也挺过来了。
你护住的两个儿媳,都挺过来了啊。
温百户又闻到了臭气。
他闭上眼。
月牙儿有嫁妆了。
小儿子虽不见了,但家里添了丁进口,以后还会更多地开枝散叶。
长子管着军堡,长媳持家,早历练出来了,都挺好。
没什么牵挂了……
没牵挂了……
陆睿带温蕙上了船,才知道温蕙原来晕船。
陆睿无奈道:“怎不早说,早知道,走陆路好了。”
温蕙摆手:“一样的,我还晕马车。除非你让我骑马。”
但这次比之前出阁的时候强不少,船还没到济南府的时候,温蕙已经不晕不吐了。之前出阁的时候,可是从济南府一路吐到了江州。
他们二月底上路,用的是轻便快船,这季节也顺风,不到三月底的时候便到了济南府,在那里下了船。
温蕙道:“这边骑马没人说的,我们骑马快些。”
情况特殊,能体谅她急迫的心情,陆睿妥协了,许她骑马。
温蕙犹豫了一下,道:“要不然你和行礼一起在后面跟着?我们骑快马的,我怕你受不了。”
陆睿横了她一眼,对随从们说:“你们押车跟上,不用着急。”
自己翻身上了马,看温蕙还犹豫,无奈道:“我在书院里,御科也是甲上。”
温松也道:“妹夫没事的,能跟上。”他们以前一起打过猎,反而知道陆睿的骑术。
温蕙放心,也翻身上马。
快马急行的话,便可以不过夜,一日赶回了家。
只谁都没想到,家里又一片素缟。
温松、温蕙都惊呆了。陆睿亦是吃惊。
温松跳下马就往里冲:“谁?谁出事了?桂娘?桂娘还好吗?桂娘!桂娘!桂娘——”
桂娘便是他妻子汪氏,他出发往江州去的时候,汪氏已经快要临盆了。他一直都提着心呢。
大嫂子杨氏都生过虎哥了,二胎便没有那么难。汪氏是头胎,头胎都难。
女人是这样脆弱,常常是挺不过一个冬天,或者一次生产。
甚至很多,挺不过错误的投胎。
汪氏听到温松叫喊,一身孝服从里面急匆匆出来:“在呢!我在呢!”
温松冲过去抱住她,吓得人都虚脱了。幸好她无事!
然后才反应过来:“那是谁过身了?”
他脸色一白:“大嫂子?大嫂子她?”
却听杨氏道:“在这呢。”
一转头,温柏和杨氏都出来了,都穿着孝。
她们都没事呢,肚子平平,该是都生完了。那,是谁没了?
温松呆住,不敢问。
温柏看了看弟弟,又看了看一样不敢开口问的妹妹和妹夫,抹了把眼睛,说:“爹过身了。”
温松惊呆了:“怎么会,我走的时候,爹还……”
想说温纬还“好好的”,却卡住。因为温纬从瘫了,便没有真的“好”过。他是一天天从一个壮汉瘦到了一把骨头,眼看着衰弱下去了。
他的过身,其实实也算不上突然,都有预兆的。
只是当儿子的不愿意去想而已。
陆睿突然喊了声:“蕙娘!”
他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妻子。
温蕙,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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