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百亩地的许诺一出,房间里突然安静。
温百户眨了半天眼,才问:“二百亩?算作嫁妆?我没听错吧?”
“没听错,没听错!”吴秀才说,“还是余杭的上等田!水田!不比我们这里!是余杭呢!”说着喃喃地算起来,凭着对南方一点粗略的了解,估算起这二百亩地的价值来。
温百户便看向妻子。
温夫人的脸色极其精彩。
温夫人有个大心病,便是温蕙的嫁妆。这桩婚事好得叫别人眼红嫉妒,唯独就是温蕙的嫁妆太薄了。
二百亩……
那厢吴秀才已经算出来:“就算亩产两石,一石五百钱,一亩的收成可以折一两银子,二百亩就是二百两一年。这是收成,如果佃出去,姑娘收三成租,一年到手净落六十两。不不,这是按北方旱田的均产来算的。这可是余杭的上等田,是水田!这得翻两番,不,三番才是,且就略算一年一百五十两吧。这要是算作嫁妆,月牙儿一年能多一百五十两的私房钱!太太!太太您看这个!”
别人没心动,吴秀才先心动了。
月牙儿是他看着长大的,读书识字是他开蒙的,对他这无儿无女的老鳏夫来说简直就是半个闺女了。
两年前霍家的事,都是他跟着温百户东奔西跑上下打点的,家里的浮财变卖都是经的他的手,没人比他更清楚温家的底子了。要说起账目,温百户两口子都还不如他更知道自家。
说什么读书人视金钱如粪土,放屁!不知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么!
月牙儿要是能有这二百亩上等水田添妆,一年有一百多两银子傍身,就能过得体体面面,不用抠抠索索了!而且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既给了月牙儿作嫁妆,那便是一辈子!
吴秀才能想到的,这书房里的人都想到了。
温百户眼巴巴地看着妻子。
温夫人的脸一阵白一阵红,一时咬牙,一时握拳……
大人们的纠结温蕙一点也不知道。她正在屋里被金针银线和杨氏围着,打开陆睿给她的箱子。
箱子不大,做工雕花却很精致。杨氏凑过去闻了闻,说:“是香樟。”香樟的木头防虫防腐,不论是放衣服还是放纸张书画都是最好的。
金针、银线都着急:“姑娘,快打开!”
温蕙被她们催着只能掀开了箱盖。
丫鬟们“呀”了一声:“这么多书呀?”
满满一箱,都是书。杨氏捂嘴一乐:“得,这是要把我们月牙儿也养成秀才?”
大家笑着,纷纷去拿书。杨氏识字,拿眼一看,有游记,有方志,有诗集,还有几本倒是话本,粗略一翻,讲的都是烈女节妇,断不是那等“小姐私会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会教坏人的书。
“咱们姑爷真有心。”杨氏忍不住夸,“这都是适合女儿家看的。”
再翻,竟还有本字帖。杨氏大乐:“真要你考秀才不成?”
温蕙没理她的调侃。她拿起一本诗集翻了翻,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
她摩挲着那书的封皮,心想,他竟真的送书来了。
一时想起最后那日廊下,少年冰润如雪,又温润如玉,眼带笑意,说让她别给兄长们添麻烦了,读书这件事,他来办。
好像小时候背着母亲偷吃糖的感觉,躲起来无人发现,那一丝丝的甜沁入了心里。
温蕙的嘴角才忍不住勾起,金针银线在箱子里翻腾着,忽然道:“咦?下面还有东西?”
两个丫头把书都掏出来,胳膊伸进去,又掏出个匣子来:“这是什么?”
她们把匣子递给了温蕙。温蕙在三个人六只眼睛的好奇目光下打开了匣子,顿时怔住了——匣子中橙光闪闪,竟是一对钗,一对簪,一对丁香。
“啧啧啧!”杨氏伸手拿起小对钗,“藏得可真深。”
那金钗小巧,正适合少女。杨氏拿在手里掂了掂,比预想的轻些,大约是空心的,但的确是赤金的。可知定是少年人用私房钱置办的。
但虽然是空心的,那花样子可真精巧,从未见过。不算金价,光是这手工,花费都不会少。
“姑爷有心了。”杨氏忍不住赞叹。
温蕙也是惊呆了,她还没有过这样精致的首饰,不要说还是赤金的。她不由有些不安,扯了杨氏的衣袖:“嫂子,这合适吗?我该收吗?”
“傻子,这是你未来夫婿的心意,自然要收。”杨氏食指推她脑门,道,“从前连……咳,那谁,不也是经常给你寄东西来。”
但从前连毅哥哥寄来的东西都是小孩的玩意。
九连环,鲁班锁,牛筋弹弓,泥娃娃……虽有趣但不贵重。
他最后一封信里,因她之前在信里抱怨过说温夫人不许她摸真枪,她练枪都只能用白蜡杆子,他还许诺说,等以后给她打一杆好枪。要银光闪闪,枪头还缀着红缨。
自那之后就没有信了。她偶尔想起来问,大人们便说连毅哥哥领了军职,自然有正事要忙,哪能成天只想着给她写信送东西。
她信以为真了。
温夫人后来又说她长大了,该避嫌了,以后不许和霍四郎私自通信了。
她也听了。
霍四郎渐渐地淡出了她的生活,要不是跟陆家议亲这件事必须告诉她,她都不知道他遭了那么大的难。
杨氏见温蕙忽然怔忡,还以为这实心眼子的小姑子还在担忧,失笑道:“别怕,都从爹娘那里过过了,走了明路的。”
温蕙回神,这才放心,拿起来细看。
两个丫头一直惊呼不断。
“看这个花纹,多精细!”
“是镂空的,能看透过去!”
“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首饰!”
杨氏道:“这定是江南样式。江南流行的东西,要传到咱们这边,都得晚上一年半。谁要是能比别人先用上,那可真是出风头!”
“不出!”温蕙忙把匣子扣上,嘱咐丫鬟们,“咱们不出这个风头。”
她耳垂都粉了。
三个人捂着嘴直乐。她们哪会放过温蕙,最终还是压着她,硬给她戴上了那对精致的金丁香。
新炸的金子明闪闪的,精巧的造型在圆润的耳垂上格外亮眼。温蕙雪腮晕红,脖颈纤美。杨氏一眼望去,全是少女的美好。
真是让人羡慕的好年华。
几个人还想给温蕙试戴其他几样,温蕙不激烈地抵抗着,院子里却忽然听见黄妈妈的声音喊:“姑娘,姑娘,太太唤你前面去。”
杨氏道:“哟,快去。”
金针银钱忙帮着她捋了捋头发和衣襟:“好了好了,能见人。”
都忘了换下耳朵上那对金丁香。
跟着黄妈妈去了温夫人那里,却见温夫人正坐在炕上发呆,神情有些莫测。
温蕙喊了声“娘”,过去上了炕:“叫我啥事?”
温夫人一抬头,还没说话,先被闪了一下眼。
冬日屋子里最明亮的便是窗边,阳光透过窗纸,朦胧明亮。女儿眉如春山,耳上一对金丁香在朦胧中闪烁点点金光。
温夫人便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时候打的?”
温蕙莫名:“什么?”
温夫人说:“你耳朵上的,这对丁香什么时候打的?”
要知道家里女人已经很久没有打过新首饰了,倘若是杨氏,温夫人不会问,杨氏有嫁妆,有自己的私房钱,她添东西温夫人不会管。但温蕙是家里的小闺女,是从她手里拿钱的,怎么竟不知她何时添了新首饰?
温蕙摸了一下耳上丁香,微微羞涩:“陆嘉言给我的。”顿了顿,想到那箱子书说是过了明路,但爹娘肯定都没仔细看,要不然怎么不知道箱子底下还有一匣子首饰呢,补充道:“就放在书箱里,装在一个匣子里……”
说着,却见温夫人神色怔忡,她停下,想到家里现在除了招待陆家来下定的人之外,没有其他的事,小心地问:“娘,怎么了吗?”
她想,虽然杨氏说了可以收,但如果母亲说这样不好的话,她就立刻把这一匣子的东西交还给陆家的人。
温夫人却并没有说不好,反而道:“是嘉言准备的吗?他有心了。”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温蕙看不懂母亲这情绪了,这到底是觉得好,还是不好呢?
她不知道,陆嘉言这一点贴心的举动,却帮着温夫人终于做出了决定。她对黄妈妈说:“你去给老爷传个话,就说我同意了,明年三月是个好日子。”
黄妈妈看了温蕙一眼,掀开棉帘出去了。
“我爹在哪呢?”温蕙问,“什么明年三月?”
温夫人道:“陆家人把请期的红笺一并送来了。”
温蕙“呀”了一声,脸热起来,嗫嚅:“这,这就来了吗?怎么这么早。”
温夫人望着这女儿,百感交集。明明昨天还是小肉团子呢,怎么今天就香腮如雪,耳坠丁香了呢?
这么快就要去做别人家的人了。
“娘?”温蕙察觉出了母亲的不对劲,有些忐忑。
温夫人长长吐出一口气,说:“我刚刚已经决定答应陆家了,日子定在明年三月。”
温蕙吃惊不小。纵然现在陆家就请期,她也想不到会定在明年。
“这……”她喃喃,“太早了吧,三月的话我,我还没及笄啊。”
温夫人的眼泪吧嗒就掉下来了。
她素来是家里的镇宅神,便连温百户许多事都听她的,她眼泪一掉,温蕙惊呆了。
她这娘,她这厉害的娘,竟也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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