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夫人惴惴了两天,终于在第三日听到陆夫人含笑对温蕙说:“我与你母亲嫂子在这里说话便是,你小姑娘家家的,自去玩吧。”
温夫人和杨氏顿时精神一振。看温蕙傻丫头还想说话,温夫人说:“你去看看你爹那边,跟他说雪化了不少,地滑,叫他别带着陆公子往外头去了。”
温蕙原是这两天习惯了陪客,下意识地想与陆夫人客气,此时被母亲灼灼的目光盯着,陡然醒悟过来。双颊热了起来,忙福个礼,应了声“是”,匆匆退下了。
到了屋子外面,冷空气一吹,犹自觉得脸颊、耳朵还热着。也是奇怪,明明从小家里上上下下都爱拿霍四郎打趣她,她从来也没有这样过,怎地一对上陆家,她就变得如此怪异。
“姑娘。”金针照顾屋里,她身边跟着的是银线,“咱们是去找老爷,还是……”
做丫头的总有几分眼色,也看出来刚才屋里的大人就是为了打发温蕙出来找的借口。
温蕙搓搓脸,又揉揉耳朵,给自己降了降温,想了一下,此时心里不静,便是回屋待着也难受,且母亲交待的事也的确该跟父亲说一声,便道:“走,去找我爹。他们在前面吧?”
两人说着,便往前面去。谁知道还没走到垂花门,远远地便看到陆睿捧着一枝梅花走过来。迎面看到温蕙,少年的眼睛像落了星子似的亮了起来。
温蕙只觉得那眼中的亮光带着温度,她本来已经降了温的脸颊又开始发烫,走路的步伐也僵硬了起来,险些顺了拐。
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清隽少年的嘴角好像忽地勾了勾,待再看,那一抹弧度又不存在。他正正经经地,一派光风霁月地走过来:“温姑娘。”
温蕙站住:“陆公子。”
陆睿问:“温姑娘可知我母亲在哪里?”
温蕙说:“和我母亲、嫂嫂一起,在内厅说话呢。”
“哦。”陆睿说,“那我就不过去打扰她们了,我先回房了。”
温蕙问:“公子是从我爹爹那儿过来的吗?他可是在前面?”
陆睿点头:“在呢。我和三哥刚才回来,看到有人来禀事,大哥、二哥陪着在听。”
他很自然地唤“大哥”、“二哥”、“三哥”,去掉了“温”字,透着一股亲昵,温蕙觉得脸上的热度又上升了。她咳了一声,问:“公子怎地和我三哥回来?你们出去了?”
“是,请三哥陪我出去了一趟。”陆睿说。
“啊!”温蕙道,“母亲便是要我来跟父亲说,雪化了路滑,叫他们不要乱带你出门。”
“那可迟了。”陆睿以拳抵唇,低笑,“都已经回来了。”
温蕙气恼:“三哥怎地也不跟母亲说一声,我跟母亲说,回头骂他。”
“最好不要。”陆睿却笑道,“是我求三哥陪我去的,昨日打猎路上看到一片梅林。只昨天身上沾了血气,怕污了梅花清香,特意今天换了衣服又去了一趟,这个——”
他举了举手里的梅枝,含笑问:“你觉得可好看?”
“好看,是从老梅林那里摘的吗?”温蕙问。
“不知道,三哥没跟我说那地方还有名字。”
“有的。”温蕙说,“是从前有个书读得很好的人在那里隐居,栽下了这片梅林。原本还有一间草堂,都快一百年了,早就没了,只剩这片梅林还在,我们这里的人都管那里叫老梅林。”
“原来还有故事。”陆睿点头,道,“这个打算给我母亲插瓶去。她喜欢屋里有鲜香气,更胜过熏香。”
温蕙由衷地赞道:“公子是孝顺之人。”
陆睿道:“嘉言。”
温蕙眨眨眼。
“我字嘉言。”陆睿道,“你我两家已是通家之好,不必公子长公子短的。我长妹妹三岁,妹妹若不嫌弃,可唤我一声嘉言哥哥。”
他看着温蕙皎白的面孔,嘴角带着笑,目光中含着期待。
明明,从前喊“连毅哥哥”那么顺溜,现在一声“嘉言哥哥”怎地就叫不出口?
温蕙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嘴唇舌头都不那么听使唤,费了好大的力,才在陆睿期待的目光中,微微垂首,低低地喊了声“嘉言哥哥”。
陆睿嘴角翘起来。他瞥了眼银线,银线不由自主地就退了退,给他们两个人让出了空间。
陆睿上前了半步。
两人间的距离忽地便近了,又不至于太近而失礼。总之,这半步的距离陆睿拿捏得极好。他放低声音,道:“今日我母亲应该就会把我们的事敲定了,你且放心。”
带着梅香的少年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说的话更是让人脸红心跳。
温蕙一抬眼,正对上陆睿清朗隽秀的眉眼,那眼中带着笑意,一下子便撞进她的心里去了。胸腔里扑通扑通的,一颗心脏像要跳出来似的,太难受了!
“我、我,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她磕磕巴巴地说。
陆睿眼看着温蕙一张清丽面孔飞起了朝霞般的红晕,连那圆润可爱的耳垂都粉红了起来,恐她羞恼,退了半步,含笑说:“那就好。外面冷,妹妹快回屋里吧。”
话音未落,温夫人身边贴身的仆妇疾步走过来:“公子、姑娘,怎么杵在这里说话,多冷啊,快回屋去,不要着凉了。”
温蕙问:“黄妈妈,你干嘛去?”再往那边走便出了垂花门了。
“我呀,”黄妈妈眉梢眼角都带着笑,“夫人叫我去请老爷过去说正事呢。”
她咬重了“正事”两个字,看着面前一对少年男女,那脸上喜悦的表情,就差把“有喜事”三个字贴在脑门上了。
“那妈妈快去,莫耽误了正事。”陆睿让开一步,斯斯文文地说。
温蕙也让开一步。黄妈妈眉眼带笑,飞快地福了福,一阵风似的往垂花门去了。
陆睿收回目光,看向温蕙,微微一笑:“成了。”
温蕙大羞。
在陆睿这种在余杭出生,余杭长大,又随着父亲履任去过不同地方的少年来看,温蕙虽是百户之女,但她窝在这堡垒里长大,跟个乡下丫头也差不多了。
他以为这少女必会羞得跺脚转身而去,不料少女羞得捏了会儿袖角,却抬起头来,说:“嘉言哥哥,有个事,我想跟你说明白。”
陆睿大感意外,又好奇,道:“妹妹请说。”
“我……”温蕙鼓起勇气说,“我以前是订过一门亲的。”
陆睿没说话,凝视着她。
温蕙说出了口,紧张感渐去,说话渐渐流畅了起来:“是自小定下的娃娃亲,只是后来,那家……”
“卷入了潞王案。”陆睿说。
温蕙顿了顿,大大地松了口气:“原来你知道。”
陆睿嘴角翘起:“妹妹是信不过令尊的人品吗?两家既要议亲,自然要拿出诚意,这些前情伯父怎么会藏着掖着不说。”
“我不知道,他们又没告诉我。”温蕙抱怨,“他们总是什么都不告诉我。”
陆睿的眼睛更加明亮:“所以妹妹便决定自己与我说?”
温蕙点头:“是呀,这些事我觉得怎么都该让你知道才是。你要是不乐意,咱们这事,便不议了。”只是她前两天见着陆睿总是紧张,也根本没有机会单独说话。
“妹妹和伯父都是坦荡之人,可知家风淳厚,我怎么会不乐意。”陆睿沉声道,他沉吟一下,抬眸凝视着明艳的少女,“只是我想问妹妹一句,我们订亲以后,可还会念着那家?”
温蕙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目光澈净,道:“我们家和他们家的事已经做了了结,我心里已经踏实了,以后不会再想。”
陆睿点点头,又问:“妹妹定亲时多大?”
温蕙说:“五六岁吧。”
她今年才不过十三岁,潞王案已经是两年前的事,小小年纪,纵知道自己有门婚约在身,又懂得什么。
陆睿还记得前天初见温蕙之时,少女眼中还闪着好奇,而后目光相撞,他对她一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情窦初开的懵懂怔愣和乍然慌乱,有趣极了。
陆睿的心里,“前面那家”便翻篇了。他反而安慰温蕙:“听说那家也是无辜被牵扯的,潞王案蒙冤者颇多,我亦为死者惋惜。只是人都没了,妹妹的人生却不能停在这,以后还是该好好过才是。”
温蕙一怔。
这其实是温百户与陆大人说的时候便含糊了,令陆大人以为霍家已经全没了,告诉陆睿的时候,便也是这样说的。
温蕙想说人还在,只是……
然温蕙虽一直没明白“净身”具体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净身了男人就不是男人了,却知道世人大多会觉得这事羞耻甚至厌恶,恶心。特意说一声“霍四郎还活着,只是做了阉人”,似乎……不值当。
温蕙便没有纠正陆睿,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陆睿温柔一笑,道:“外面冷,回房去吧。”
温蕙嘴角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笑意,回了自己的院子。
谁知道打起帘子一进屋,就闻到了不同以往的香气。银线当即便“咦”了一声,使劲抽了抽鼻子,喊:“金针,金针,这什么香气?怎么好像……”
金针在里间笑着说:“你倒说是什么香呀?”
银线使劲嗅嗅,说:“好像……”
她还没说出来,温蕙已经打起里间的帘子:“是梅花吗?”
金针笑道:“还是姑娘鼻子灵。”
金针坐在炕上,正摆弄一个敞口大瓶,瓶中斜斜插着一支瘦梅。那梅枝选得好,姿态疏欹,慵懒如美人。与陆睿折与他母亲的那支很像。
金针得意:“看,插得好看不好看?”
银线“哇”了一声,惊奇道:“你哪里找来的大瓶子?这以前搁在哪儿,我怎么没瞧见过?”
“蠢丫头。”金针啐她,“连咱们院子里有什么都不清楚。自从最后那支粉彩花觚叫姑娘打碎了之后,夫人说了,再不给姑娘添这易碎的物件了。这是我刚才跑到大奶奶房里借的。梅枝这么大,小花瓶装不下,我就记得大奶奶晒嫁妆的时候,有个大瓶子。去跟夏妈妈一说,夏妈妈就给我找出来了。这可是要还的,你们小心点,可别打破了。夏妈妈说了,要是碎了,就让姑娘一直给虎哥儿做鞋,做到够赔这瓶子为止。”
杨氏和温蕙姑嫂俩自小认识,关系好得如同亲姐妹,她的乳母也不怕和温蕙的丫头玩笑。
温蕙小时候却是温夫人亲自哺乳亲自带大的,并没有乳母。等她大些,家里条件更好了,给她置了丫鬟。若有大事,都是直接去跟温夫人或者温夫人身边的黄妈妈去说。
这也就是陆夫人不知道,若知道了,必要叹一声:小门小户。
两个丫头叽叽喳喳,温蕙却扶着梅枝,忽地打断她们,问:“这哪来的?我是说这花。”
金针道:“三少爷谴人送过来的,说是老梅林折的。也是稀奇,去过那么多回,怎地今日突然风雅起来了?”
银线却以手掩口,发出“喔~”的声音。
金针奇道:“作什么怪?”
银线笑嘻嘻:“咱们三少爷你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风雅过了?我说啊,这风雅的,肯定另、有、其、人啊~”
金针打她:“别阴阳怪气,说清楚了!”
银线斜眼看温蕙,说:“我怕姑娘打我。”
温蕙耳根发热,啐她:“说便说,又没人做亏心事!正大光明!”
银线便把金针扯过去跟她咬耳朵。金针很快恍然大悟,吃吃地笑起来。
温蕙一把抱起大瓶:“这个香,放里面去!”顶开帘子,逃进了卧室里。
隔着帘子都能听见次间里两个丫头叽咕咕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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