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东宫的玄福门弄了匹马,一直跑到玄武门,从那里下城来的。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师兄……你快、快回大明宫,谢姐姐她……她悬梁自尽了!”
皇帝听了,又差点没闭过气去。腾地一下跳起来,红着眼睛骂道,“这个娘们真是太不让人省心了!”
樊莺道,“你快去吧,刚发生的事,人可还未解下来呢,再晚了可就要凉透了,只有你去,尚有一线希望。”
皇帝道,“我哪懂那个玄奥?只有师父……”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把薅住徐韧,将他当胸提起来,喝道,“快说,那个老头儿走了几时了?!”
徐韧结结巴巴地回道,“大约我从玄武门上报信回来,老神仙才走的,因为他说,要替我看住姐姐。”
皇帝道,“看这字迹像是时间未久,唉!只看金莲的造化吧!”
皇帝吩咐,“国公你亲自去做——速差太极宫内侍,分头去掖庭宫以西、东宫往东各坊区的客栈、驿馆,敲锣呼喊‘终南山周老侠客,听信速去大明宫、大福殿’!樊莺你在这里守着徐惠,可别再让她死了!”
樊莺分明听出徐惠未死,暗道柳姐姐神算。她忍住好奇,说道,“我是再也跑不动了,但你怎么偏偏去这两处地方找师父?”
皇帝道,“太极宫往南有宽阔的横街,北面禁卫更严,我猜他也不大好从那里出去。而掖庭宫、东宫方向却极好隐身,只求师父来不及出长安、跑去住宿了!”
赵国公连忙出去安排,本该躺下歇息的内侍们衣着不整,成群结队地跑出来,而皇帝出了安仁殿,跨上炭火直奔承天门,一阵马蹄声疾驰而去。
樊莺到徐惠床前,探手摸徐惠的脉搏,叹道,“黄天不负有心人!难道谢姐姐专是为你腾地方的?”
小太监隐约知道眼前这个淑妃念念叨叨的意思,但不知老神仙还有什么样的神通,只听淑妃自语道,“老头儿也真是有本事……只求他再施神威,去大福殿救谢姐姐一命,好让她与徐惠可以再死掐着玩……”
……
大明宫丹凤门,一匹快马飞驰而至,金徽皇帝一骑入城。
长安北半城在宵禁时分都被搅动了,锣声嘡嘡,人形奔走,处处可闻内侍们的呼喊,“终南山周老侠客——听信速去大明宫——大福殿——”
大明宫上灯火照如白昼,如临大敌,丹凤门大敞四开,此时已经迎回了金徽皇帝,人们又在等着终南山老侠客,但一直未见到人。
赵国公将事情安排好了,分派两拨儿人,一拨儿去了掖庭宫西面坊区,一拨来了东宫东面坊区。
有樊莺在安仁殿,赵国公不必急着赶回去,他就坐镇在丹凤门。
赵国公一到丹凤门下便问守门郎将,“老侠客可到了?”
郎将道,“回禀国公,侠客还未到。”
长孙无忌便在丹凤门下耐心的等,总之,只要侠客到了,他要第一个迎住老侠客,亲眼看着此人进入大明宫,不然他不安心。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个时辰都过去了,坊区间的锣声也安静下来,仍然没有老侠客的影子。到各坊呼人的内侍们陆陆续续回到丹凤门下,请赵国公的示下。
赵国公摆摆手,让他们各回各处。
但他不想走,有人给赵国公搬了只凳子,让他在城门口坐下来等。但赵国公知道,这么个功夫如果还等不到人的话,那么接下来他所做的,也就是表个心意的事了。
世事无常啊!
他感叹道,看皇帝临回大明宫时那副急匆匆的模样,抢救谢贵妃指定是火燎眉毛的事。这么一耽误,估计谢贵妃早该凉了!
赵国公坐在那里想,谢金莲救不回来兴许也不是什么坏事。接下来,他便有了个更为妥善的主意——通过掉个包儿,可以使太妃徐惠尽早地“入葬”,而“谢贵妃”也不必死。
一念至此,赵国公的心里还有一丝不能言说的兴奋——估计朝堂上不会再冒出个女尚书令来了——不然的话,哪里还有庸人们的活路?
他的这个愿望,在这些日子里被徐惠之死、被皇帝的气极败坏、被自己的愧疚之意淹没了。既然徐惠无事,他再想一想这个念头不是不可以。
但赵国公并不强求如已之愿,即便真的有了女尚书令,他也会诚诚恳恳的接受。
在赵国公的想象里,金徽皇帝不同于任何一位君主,其实他的施政主张同他的为人一样“简单”,带动底下的臣子们都变得简单起来。
——像高审行一样曾对皇帝忤逆和不敬过的人,如果痛加改正、都有被皇帝原谅的可能,那还费那么多的心思干什么呢?
——如果皇帝都不玩弄阴谋,那底下的人还玩个什么意思!关键你想玩也玩不过他啊!硬要像程氏父子那么玩,都把自己玩死了!
——其实,朝堂上所有的倾轧和相互的攻谄,大都是缘于不安全感、以及对权利、名誉的占有。如果品端行正便不会有事,如果像高审行那样考虑些正事,便可以名利双收,谁会费那个心思琢磨人玩?
这样的局面放在大唐前两位皇帝身上,那是绝无可能的!
又枯坐了近半个时辰,丹凤门内终于传出皇帝命令:城门可以关了。
赵国公从凳子上直起身,跺跺已经发麻的腿,他不回府,一边感叹着谢贵妃的不幸,一边骑马赶回安仁殿,徐惠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了。
延禧门、承天门在赵国公进入后缓缓关闭,长安城恢复了夜的宁静。
在安仁殿,淑妃樊莺和小太监徐韧一见赵国公,便关切地问道,“国公,见到师父(老神仙)人了没有?”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但他不沮丧,反过来安慰这两人道,“生死有命啊,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我们节哀顺便。但老夫明日早朝一定会向陛下提请,恢复谢贵妃的名号。”
又说,“徐惠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了!”
这三人尽心尽意地、按着老侠客留下来的“墨宝”行事,徐惠虽然不睁眼睛,但她口鼻处的气息很匀。他们用清水涂抹徐惠的嘴唇,不使它干燥。
到了亥时,淑妃对赵国公说,“舅父大人,你先去休息吧,我和徐韧守着她便是了。”
赵国公忙了大半夜,是有些熬不住了,便去偏殿里躺下,临离开时对二人千叮咛万嘱咐。
谁知刚刚入睡,便一个激零醒了,长孙大人悄悄移步过去看,见樊莺和徐韧没人打瞌睡,这才回来躺下,心中祝道,“妹妹,你在天之灵一定保佑她,可再也不能有事了!”
……
一连几天,皇帝不举行朝会,赵国公也未听大明宫内传出谢贵妃的死讯。他暗道有门,估计这个掉包之计不必自己提出,大明宫里的人一定也想到了。
这将是各方面都能接受的结局:“谢贵妃”不死,自己答应徐惠的话亦可成真,百官们不必向上仰望一位高高在上的女尚书令,而皇帝照样有人替他拟定文稿。
这真是因祸得福。
赵国公因此事不止一次地想过,金徽皇帝的运气不是一般的好。
皇帝虽然不组织朝会,偶尔会去安仁殿,但大唐所有的大事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兵部接到了王玄策从鄯州传回的飞信,他已于四天前起身前往西州。
薛万彻督办的、从洛阳含嘉仓往关内输送屯田粮的事,亦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十三座屯田军府已经各就各位。
徐惠“生前”拟定的两份最重要的政令,在这些天里终于颁布下去了。
然后又是西州都督高岷传回的飞信,王玄策带着八百名天山牧护牧队翻越了葱岭,已经去了碎叶城。
第十天,皇帝早朝,他宣布已开始考虑徐惠的后事,并宣布恢复贵妃谢金莲的名号。满朝文武听了此讯,无不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这件事总算熬过去了!
这一天的早朝后,金徽皇帝和大明宫的皇后、妃子们起驾前往太极宫安仁殿,外人只有赵国公被允许伴驾。
安仁殿四面戒严,内侍、禁卫们隔离了可以接近安仁殿的通路,只允许皇帝一家人在殿外停步。
赵国公在安仁殿外特意留意了皇后、诸妃们的车驾。皇后的、贵妃的、淑妃的和德妃、贤妃、婉妃、容妃、殷妃、蓝妃的车子一套不少。连一向习惯骑马的淑妃和德妃也不骑马了,像是为了整齐和隆重。
皇后与诸妃进殿,去与徐惠“告别”。
皇帝并不进去,因而长孙无忌也不便进入安仁殿,他知道自己这次的露面只是为了史官好记载——有重臣见证。而安仁殿内有徐惠的兄弟徐韧见证,难道这还能有什么差错!?
不过,赵国公暗暗数着下车的每个人,这些人簇拥着进去,不带一个婢女和宫人,而且里面没有谢贵妃。
谢金莲的车子里没有人下来。但他和皇帝两人心照不宣,料想内侍们一定也得了叮嘱。
很快,皇帝的妻妾们与徐惠告别完毕,再一次簇拥而出。这一次赵国公又假装漫不经心地瞟过去,发现在出殿的人里面已经有了谢贵妃。
她穿着贵妃的正服,头上金饰仅次于皇后的“丹凤朝阳”,名为“孔雀开屏”,看来是进殿的女人们亲手帮着打扮的。
赵国公几乎就相信了,因为这两个女子太相似。
淑妃和容妃一边一个,走在谢贵妃的身边,然后一直侍立在车边的侍女走上来两位,扶“贵妃”上了她的车子。
赵国公此时将心放在了肚子里,他想问一问,躺在大明宫里的那位何时、采取什么方式换进来。大白天肯定是不行的,因为谢金莲不可能像这边这个,能自己走进去了。
但皇帝冷不丁问了赵国公一个问题,“舅父,你对朕说句实话——朕的母后在世时,可是敢打朕的父皇?朕是说在私下里。”
赵国公立时想到,这个内幕一定是“谢贵妃”告诉他的。
长孙无忌紧张地说,“陛下,万万不可多提此事!这事有倒是有,但你看正史中连提都未提,我们总得照顾文德皇后的贤淑形象!先皇也这样想!”
皇帝很感兴趣,看来他今日也是极度的轻松,反正身边也无旁人,他要赵国公详细讲一下。
赵国公不想背后讲说故人,而且这两个人一个是先皇、一个是妹妹。他示意安仁殿、提醒道,“陛下,这件大事才做到了一半……”
皇帝道,“这不算什么事,但徐惠竟敢诋毁文德皇后——她说,别看贞观皇帝后宫三千,但他想亲近哪位妃子之身,没有文德皇后点头是绝不敢的——不是偶尔,是绝对。”
皇帝补充道,“徐惠说入宫近十年,一直被文德皇后排斥在——可以接近皇帝的行列之外——因而国公要说的话很重要,你须先顾着活人的感受。”
赵国公这才放下顾虑,觉着自己所知的这件内幕确实很重要,也许这才是金徽皇帝下决心、行掉包计的最终原因。
他说,“老臣保证,徐惠对陛下所说的都是实情!但幸好这件有损文德皇后贤名的内幕也、也传不到别人耳朵里,我便说一件事。”
有一次,在有几位重臣在场的私宴上,贞观皇帝不知哪句话惹到了皇后娘娘,文德皇后曾经当着几位重臣的面挥拳、狠命捶打皇帝,最后又令皇帝避无可避地、一个清脆的巴掌打到他的右脸上了。
先皇陛下正襟危坐,虽然气愤,但面不改色,最后还哈哈一笑。
长孙无忌讲到这里,说,“先皇非要给房玄龄府中塞两个美貌女人,便是在这次私宴两天后——他是不甘心啊!
——都来看看,今后谁都别取笑朕,惧内的又不止我一个!朕的皇后在场面上举止还还是极为妥贴的!不信你们都来瞧一瞧、看一看房玄龄的夫人!”
金徽皇帝听到这里,十分开心地哈哈笑起来,他也知道房大人的夫人大闹金殿,先皇极其大度地不予追究。
长孙无忌解释道,“谢贵妃”不该将这笔帐都算到先皇后身上,贞观皇帝极重女子门第和出身、或者家世渊缘。那么徐惠的老子直到今日才堪堪做到果州刺史,徐孝德一介文官又能有什么渊缘?
他对金徽皇帝说,“即便先皇某位妃嫔的出身只是个掖庭宫犯妇,但在她已经没落的门庭之下,必须、仍要有一大批在情感上念念不忘的追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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