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南控北地,渡河可至荥阳,跃关便抵洛阳。
斜阳西垂,好似不甘心沉入深渊,肆意的吞吐着余芒,将漫漫野草灼得通红如火浪,由陈国至洛阳的官道中,五千精锐步卒排墙而进。
为首者骑着高头大马,头戴儒冠,未着铁甲而事宽衫,其人乃是祖纳,祖纳乃祖逖之兄,年已花甲有许,本当耳障目驰,然其人却鹤发而童颜,精神抖擞,蓄着尺长白须,未呈丝毫老态,动静举止优雅飘然。若非行阵于军,
“驾!”
待至垂李古道口,祖纳挥起宽袖,驱马纵至小山坡,搭眉眺望洛阳,关山道远,雄城洛阳犹未可见,却触目一片荒凉,时值四月,春风悄拂树梢,摇出累累青果,却无人驻顾。几只楚乌低低飞过野草茫海,辗转往上,曲绕于青李枝头,啼声暗携悲凄。
风来,掀起胡须滚荡不休,祖纳按了按胸口长须,神情怅然,忍不住的慨声咏道:“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呜呼,其奈何哉!”
帐下参军李农打马而来,抹了把铁盔下的汗水,笑道:“春方浓烈,忘忧公何故作此悲歌?”
祖纳微微一笑,八王之乱时,他为避祸遗世,便醉心于棋道,纵横于黑白棋盘,从而聊解心中烦忧,号称棋中忘忧公,而李农乃新入参军,亦擅棋道,颇为祖纳所喜。
此时,祖纳便指着远方的道旁古李,怅声道:“昔年,潘安仁携弹弓而出洛阳,为妇人围困于李道旁,嬉而观之,歌而赋之,便是在此古道中。而今,风流已作古,千里烟树堆白骨,四野不闻咏歌声,唯余楚乌啼苍茫,教人如何不悲怆?”
李农神情一正,面带凄然,朝着祖纳拱了拱手,沉声道:“忘忧公心怀社稷故土,忧思劳民,实乃我辈之楷模也!洛阳而今隐陷重围,若李司州亦如忘忧公般忧思爱民,暨乃我大晋之福矣!”言至此处,一顿,锁眉想了一想,指着不远处的关隘口,问道:“前方便是陉关,我军入关静观,亦或?”
“理当,入洛阳!”
祖纳声音冷凛,面色却红润异常,他奉祖逖之命,意在引民南回,祖逖尚有密信,其令有二,陈军径关,若刘曜未至,遂静观其变,伺机以拒石虎,保洛阳不失。其二,若刘曜至,当规劝李司州弃城渡民,引两虎入城。
而今,刘曜尚未至,石虎亦未来,祖纳却自有绸缪,豫州乃以实力为尊,而祖氏大权逐渐旁落,有识之士皆知,若祖逖一亡,祖氏势必一蹶不振,儒雅老者暗思:为家族计,老将需立功矣,洛阳屯民十余万,与其待诸军交锋再作谋算,莫若现下前往,苦劝李矩渡民,暨时,以好使天下人得知,豫州之祖氏,尚有祖纳也
邺城,邺宫。
石勒面相雄伟,横眉吊目,方阔嘴,耳垂至颊,衔金尾,身披黄金甲,头顶乌鹰盔,中插两缕飞天浑羽,按着腰剑,阔步走出邺宫,回头斜视一眼金光灿灿的宫城,冷冷一笑,嘴角掩藏几许得意。
其人,胡人奴隶出身,恰逢乱世而翻江倒海,不思量,尽博得半壁江山,揽得华宫女奴二十万,夜夜肆意蹂躏那柔美嫩躯,汉女多娇,宛转承欢,教人如何不得意。
想着,想着,石勒眼前恍惚闪现一人,此人乃是故晋皇后羊献容,现为刘曜之妻,雍容华贵偏又风姿妖娆,媚骨天生,一颦一笑颤人心魂。石勒早已觊觎于心,奈何,望而难得。且待他日,夺来,媚声于胯下,方为大丈夫也!
这时,参军孔隆匍匐至马前,跪于青石板,躬身作桥。石勒嘴角笑容一收,金刺铁靴踩着孔隆的背,揉了揉,翻身上马,抖了抖缰绳,冷声道:“孔参军,依汝之见,陈留可得乎?”
孔隆忍住背心火辣刺痛,暗暗抹了一把冷汗,慢慢爬起来,不敢抬目以视,躬着身子,恭声道:“赵王容禀,事有巨细,事有容且。祖逖据陈留,年已老迈,不日便亡,何需投鞭急取,惹其临死奋击!洛阳乃亡晋之都,为天下汉奴之宗稷,故有言,得洛阳者,得天下!”
石勒道:“依汝之见,陛下,刘曜将至否?”
孔隆挑了挑眉,面显不屑之色,却低垂着头,回道:“赵王,依奴之见,洛阳乃天下之中枢,刘曜势必应邀而至。赵王意在千秋功绩,理当图而谋之,踏步为营,势而催之。想必,刘曜定将知难而退矣,不过为赵王徒增声势尔!经此一战,天下皆知,龙兴何处矣!”
“得洛阳者,得天下,图而谋之,势而催之,甚好,甚好!”石勒瞥了一眼满头大汗的孔隆,恁不地想起一事,便眯着眼睛,冷笑:“汉奴之所亡,便在卑劣冥顽也!嗯,阴私蓄意,夺天之下耳目,稍有可取!汝之先祖,孔,孔,孔”
“孔圣人!”
“然也,丘中孔老儿,实乃妙人儿!哈,哈哈”
石勒放声长笑,拍马而走,诸将鱼随,待至城外,五万大军填野塞苍,静如山,徐如林。
弘农郡,赵帝别宫。
刘曜满面红光,高踞于胡凳上,羊献容伏而就之。
稍徐,事毕,刘曜浑身一抖,重重喘出一口气,摸了一把那嫩白如玉的脸,问道:“若将我与司马为较,何人殊胜?”
羊献容抹了抹唇,大礼拜下,发髻上的雍容华胜不住颤抖,娇声道:“岂可相提并论乎?君乃开国之圣君,彼乃亡国之昏主。其人,上不可顾国,下不可护家。彼时,妾虽为皇后,却履为人欺,故已萌死志而未亡,何思得有今日?妾,出自高门羊氏,以为天下男子皆薄幸,安知得逢于君,始今方知,何为大丈夫也!”此段,乃真!
“唉”
刘曜长长一叹,面上神情温柔,将羊献容揽入怀中,咨意一阵揉弄,半晌,兴尽而意起,默然起身,走到九五龙床一侧,羊献捧腹旋步,拾起龙床上的铁甲,为刘曜着盔束甲。按胡人之礼,夫即出征,妻当承露并亲手侍甲。
少倾,刘曜穿戴整齐,按剑出宫,挺胸掂腹,犹若狼行虎视,身后跟着千余虎贲。
羊献容倚于凤台,身着华丽宫裙,面染桃红余妆,眨了眨眸子,慢慢抬头仰望苍穹,须臾,复又俯目漫视层节宫帏,喃道:“生若笼鸟,不死又何为?命若飘絮,几曾得见真丈夫?唉”
刘曜出得帝宫,纵马驰向城东军营,呼延谟早已陈军三万,静待于此,见得皇帝前来,引诸将于营外,单膝跪地。刘曜挥手笑道:“皆乃我大赵男儿,并非羊、奴,何需下跪!”
侍中乔豫道:“陛下乃九五之尊,臣下见之,当事以极礼!陛下,礼,不可废也!”
“罢了,勿需多言!”
刘曜嘴角一裂,却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翻身下马,对呼延谟道:“此番出战,乃为洛阳。朕当御驾亲征,诸军需效死,誓雪前耻!”言罢,思及一事,眉头紧锁,不禁冷声道:“昔日,季龙征冀州得胜,率三军入长安宫表庆,未得应允,捋走宫女三万,而此,又当为何也?”
“陛下!”
呼延谟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汗水滚了满脸,暗忖:石虎入长安,肆意虏卷汉奴,其意满朝皆知,却知而不言,言而不宣!陛下乃明知故问,而赵王,赵王已然迫不及待
“嘿嘿”
刘曜一声冷笑。
陈留。
北风呼啸,大战将临,祖逖孤立于城头瞭望台,按剑挺胸,直视前方,待见那漫天之野的黑线愈滚愈粗,老将军嘴角一翘,抹了一把脸,甩却满手汗,跳下瞭望台,喘了口气,笑道:“石勒,来也!”
骆隆嘴巴一歪,慢条斯理的一揖,笑道:“谋祸种于心,故而算无遗策,石勒,不得不来!将军,暨此一战!”
“暨此一战!”
祖逖眉飞色扬,按着腰剑大步疾走,边走边道:“石勒既来,祖逖理当作陪,且命三军,屯城据守。分兵万五,吾将背城一战!”
骆隆亦步亦趋,神情轻松写意,理了理被风缭乱的冠带,淡然笑道:“将军何需背城,下邳尚有郗公守军八千,依骆隆度之,石勒必不敢兴兵而入,定然陈军于边境,与将军隔城相望,作咏赋歌!”顿了一顿,挥了挥烂毛麈,故作正色道:“石胡擅谋,非为陈留而求洛阳也,奈何,将军之意亦非陈留,即为洛阳尔”
“哈,哈哈”
祖逖翻身上马,“锵”的一声,拔出腰剑,朗声道:“上兵伐谋,而至上者,伐之无道!石胡、刘胡背天驰道,必为天亡矣!诸将安在?”
“在!!”
“大打城门,引军出城,背城邀战!”
“诺!!!”
众将纵声应诺,祖逖拍马出城,骆隆却独自一人复返城头,目遂西北方向,但见云海茫茫,关山重障,情不自禁的喃道:“洛阳、虎牢、荥阳、陈留,一字呈递,关关相守。失洛阳,虎牢与荥阳不减其弱,反增其强,若失荥阳,则为拦腰中断,首尾难顾。豫州之力已竭,此乃弃卒保帅,且取粟于火之举矣!美鹤,洛阳将失,君当何为”
“呜,呜”
“蹄它,蹄它”
漫漫大军连绵如海,八千儿郎矫健若龙,刘中郎引军往许昌。
一路上犒军者甚众,汝南诸坞夹道相送,所呈粮草虽少,然情真意切而拳拳,令人感激莫名。自刘浓执掌汝南以来,威之以势,事之以礼,待之以诚,且未取诸坞分毫,而今,唇亡齿寒之下,诸坞投桃报李,终见成效矣!
待入颖川境,荥阳战事已陆续风传,石虎首战告捷,晋城守将宋始,兵溃城破,仓皇逃至怀府,恰逢韩潜率军北上,韩潜怒斩宋始,挥军入野王县,与石虎对垒于韩王故丘。
次日,桃豹率军五千,直插荥阳郡中腹,趁夜突袭怀府,未料,早被虎牢守将韩续所探知,当即遣军夹击桃豹于城野。桃豹腹背受敌,只得引军徐回,殊不知,此举却令颖川震动,颖川民众唯恐荥阳不保而祸及乡闾,纷纷窜向汝南。
便在此时,刘中郎引军而来,八千子弟,白袍若叠浪,铁甲似排城,浩浩荡荡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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