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碎,爆裂飞渣。
昌武紧闭的眼猛然睁开,瞳孔急放骤缩,惊惧弥漫于眼底、深缠神魂,四肢若濒死长虫抽搐战栗,胸膛鼓伏似浪,重重的喘着牛一般的粗气。
“咕,咕咕……”
鹞鹰雄踞于窗,转动着脖子,轻震内鸣。
昌武竭力的侧首,看了一眼窗上鹰,目光渐凝,痉挛缓止,深深吸进一口气,坐起身来,徐徐镇神,须臾,翻至榻下,趴匐身子,自黑暗深处拽出一方木匣,挥却案上零乱的酒盏,置匣于案。
凝视数息,眉宇渐呈温柔,以手抚尽匣上灰烬,小心翼翼的揭开,捧出一只青丝履,小巧而精致,内刺束束粉桃,履面洁净,边角光滑,显然,时常有人细心照拂。
少倾,将丝履轻轻移至案角,手掌平平捺过案上左伯纸,提起狼毫,纵贯作书。
待书毕,将纸卷作筒状,扯过一条冠带系于中端,微笑着向鹰招手,鹰飞入案,爪下有纸,昌武取纸细观,面上红潮翻涌,嘴角笑容越来越浓,俄而,歪着嘴,稍稍一想,将冠带系于鹰爪,而后,默退一步,朝着鹞鹰,长揖。
“咕咕……”
鹞鹰飞临木窗,转了下头,扫视了一眼室外,待见无人,“嗖”的一声,斩翅疾插青天。昌武走到窗前,推开雕花窗棱,默然遥望。
稍徐。
束阳洒眼,迷离,昌武以手挡了挡,继而,徐徐回转身,掀开布满油渍污垢的布衾,内存一方布囊,解开囊绳,中有一套汉袍,慢慢卸下身上胡袍,着右衽汉衫,戴方顶青冠。
待诸事毕罢,昌武哼着未知名的小曲来到洛阳城墙,夕阳如血,肆扫光芒,将墙内墙外一抹尽红。平舆戴氏,戴誉正趴在箭剁口,眺望远方,待见昌武前来,蓦然回首,指着昌武,怒道:“将军逐敌半日,未予归来,想必……”
昌武半眯着眼,懒懒的接口道:“想必已亡。”
“汝,安敢如此矣!”戴誉亦乃桃豹参军,闻听此言,神情猛然大变,颤抖着嘴唇,怒视昌武,哑声嘶吼:“汝之一族,必将亡矣!”
“戴誉,戴郎君……”
昌武摇了摇头,慢条斯理的一揖,笑道:“缚面侍胡,不死又何如?昌武苟活至今,暨待恶僚身亡矣!而今,毒僚将亡,昌武死又何惜!”
“蹄它,蹄它……”
恰于此时,西南向滚起马蹄声,昌武与戴誉神情齐变,奔至西南角,只见数千残军蜂涌溃来,尚未至城,已然乱扬长枪,高声大叫:“速开城门,速开城门!”
戴誉叫道:“将军何在?”
“陷于敌阵!!”
“啊!”
“哈,哈哈……”
昌武纵声狂笑,眼泪夺眶而出,滚了满脸,其人却不抹,按着箭剁口,猛地一用力,跃于其上,张开双臂,柔声唤道:“阿姐,阿姐,暂且稍待,昌武来也……十里桃花一路风,漫卷萝裙履从容……”歌声悲怆,昌武飘飞于风中……
……
洛阳之西,血莲绽放。
八千白袍围困两千胡骑,长刀挥洒,人头滚落如雨。戟锋滴血,如墙进,人马俱碎。巨枪撞飞、撕碎,搅烂一切迎面之敌。铺天箭矢如潮泄,苍穹为之色黯。
“希律律……”马啸若龙,来回贯穿,鞭笞罪恶。
“唰唰唰!”戟绞肉林,肝肠满地。
“虎、虎虎……”地动山摇,斩马裂鬼。
半个时辰后,风声凛啸,乾坤默然,唯余血河静淌,沿着草海、黄沙一路铺洒。
“蹄它,蹄它……”
雄将控马,踏着血滩徐徐前行,背后白袍为血尽染,其人右手横打剑槊,左手斜捉血首,待至刘胤面前,将头颅往天上一抛,斜挥剑槊,插首于槊锋,沉声道:“冉良,幸不辱命,桃豹之首,在此!”
“标首关旗!”
“诺!”
太兴四年,八月初三,洛阳之战毕,歼敌两千,阵斩石勒十八骑,桃豹!
……
太兴四年,八月初七。
捷报传至上蔡,华亭侯拍案大赞,座下嘉宾侧目轰赞。
数日后,刘浓送饯颍川士族于汝水,陈眕等人乘舟归襄阳,华亭侯得巨舟二艘,暂存于汝水与汉水之间,革绯率商队前来,驱舟入淮水,作商肆用途。
其后,华亭侯率千骑入戈阳,拜访戈阳郡诸坞,因两郡毗邻为居,故而,相谈甚欢。
……
太兴四年,八月初八。
纪瞻奉清河公主于建康宫,司马睿大喜若狂,因无载为晋室正宗,故而,司马睿不敢轻怠,当即命人捕拿吴兴钱氏,诛钱氏一族。复念及清河公主归来,多赖于华亭侯,几番反复,彰表刘浓为太子少傅,赐良田千顷,华珠若干。
而后,司马睿感思无载飘零无依,欲将无载下嫁宗正曹统。曹统其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乃曹魏宗室之后。焉知,当司马睿遣后妃石婕妤垂询无载之时,无载半晌未言,稍徐,珠泪盈盈,巧言婉拒,暗示欲嫁华亭侯。
华亭侯已然娶妻,乃江东陆氏,正值社稷飘摇之时,不容轻亵!然,晋室正宗之公主,岂可下嫁为妾?纵然滕妻亦不可为!石婕妤惊愕不已,匆匆回返帝宫,告知司马睿。
司马睿长嘘短叹,抓落胡须一把把,情难自胜,遂夜召纪瞻入宫,一并谋之。纪瞻行缓兵之计,言,公主得逢华亭侯,明珠出于泥,故而感恩,陛下何不静待,以观其变。
……
太兴四年,八月二十八,浓秋。
征西将军戴渊与杜弢,据城对峙数月,两方各行其事,互不往来。故而,庐江郡依旧赤地数百里,流民尽窜历阳。
戴渊如坐针毡,终日醉酒弄赋,感叹时不予待,大将军势雄,徒奈何兮!忽一日,有高冠宽袍者自寿春骑驴而来,密谋于静室,献呈一计。
竖日,戴渊奋笔纵书,传檄豫州,令镇西将军祖逖率军南下,据守淮南;令冠军将军刘浓引军南下,屯镇戈阳!
……
太兴四年,九月初二,寒露。斗指甲,将军卸甲。
风潇潇兮,淮水寒。
寿春城东。
漫天朔风卷叶纷飞,惊怕窗棱裂裂哗响,革绯俏生生立于檐下,搭眉遥望天上寒鹰,一身水蓝蓬裙随风杳然,若纱纹漾。
秋风扫长街,行人零落,亦若絮。
“蹄它,蹄它……”
马蹄缓踏落叶,马尾斜扫飞絮,骆隆歪坐于马背,腰悬细剑,手指勾着带绳酒壶,面泛潮红,神情诡异,斜斜瞅了一眼檐下人,裂嘴一笑。
革绯烟眉微凝,端手于腰际,浅浅一个万福。
骆隆晃荡着酒壶,挽袖于眉,淡然一揖,继而,将酒壶一挥,搭拉于背后,轻轻一夹马腹,慢悠悠向城东军营摇去。
一入军营,气氛冷凛若冰,骆隆将马递给守卫甲士,抹了把脸,问道:“将军,可有醒来?”
守卫垂首道:“不知。”
“唉……”
骆隆仰天一声长叹,面上却落满飞絮,漫天落絮似雪,抹之不尽,亦懒得抹了,遂将酒壶系于腰上,大步入内,将将转过廊角,恰逢祖薤领着几婢快步而来,裙角飘缠飞絮,宛若漫步于茫雪中,因其低着头,险些与骆隆撞在一起。
“骆隆,见过祖小娘子。”骆隆默然避于一侧,眼角余光却瞟着身侧伊人。
祖薤秀眉微皱,还礼道:“祖薤,见过骆长吏。”
骆隆弯了弯身,瞥了眼祖薤微敛的眼眸,稍稍斜踏半步,微微倾身,低问:“将军,可醒?”
祖薤转身,浅声道:“方醒。”
“别过。”
骆隆微微一笑,绕过廊柱,疾步走向中庭正室,待至室前,以衣袖抹尽飞絮,正了正顶上之冠,系了系颔下冠带,扫净袍摆,神情肃然,挑帘而进。
目不斜视,垂首直入,看了一眼卧榻之人,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沉声道:“将军,合肥有信至。”
“念……”半晌,榻上人动了动手指头,艰难吐出一字,弱不可闻。
骆隆朝着许氏歉然一礼,随后,踏前一步,紧临高榻,高声念道:“士稚吾弟,自兄北来,诸事繁杂,尚未探弟于寿春,望弟莫怪。为兄素知弟志,欲北逐胡酋,挽澜于即顷。然,而今晋室势危矣,已若孤卵倒悬,故而,兄为天下苍生计,希弟……”
“旬月内,弟当南下……弟当……弟,你我皆已老朽,然,心志唯坚,理当剖忠事晋,望弟莫自弃!”朗朗诵念声,飘荡于昏暗之室。
“誓,誓不退却!却,却者,斩!!噗……”
话将落地,余音犹存,蓬血作莲,盛放于帐顶。
片刻后,骆隆倒退出室,待至室口,“扑嗵”一声,跪伏于地,匍匐贴身,悲稽。
……
太兴四年,九月初二,祖逖亡!
漫天扬絮,尽作魂钱,淮水内外悲鸣失魂……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将军也将军,魂归来兮,魂归来矣……”
“苍天耶,何故无情也,夺我雄城,垂目天倾也……”
万马俱黯,风啸呜咽,满城裹素,莫论男女老幼,挽手扶携,泪眼纵横,指天顿地,悲诉斥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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