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幽静,不闻人声。
阳光被浓密的树冠挡住,让林间显得有些昏暗。
狗屠子灰头土脸地走在密林中,满眼都是一人无法合抱的参天古树。脚下并没有路,全是多年落叶堆积腐烂成的黑泥,踩上去软绵绵的,深一脚浅一脚。
按照老白的说法,高人都猫在高山大泽躲清静。故此要学为侠为将的杀人术,也非得钻深山老林子不可。
狗屠子可没有什么逢林莫入的江湖经验,凭着与生俱来的那股二愣子劲儿,哪儿僻静往哪儿钻,也亏得入山不远,几十天下来,小命竟然还在。
值得一提的是,作为江湖少侠,得有个响亮的名号,这也是老白说的。狗屠子这名字实在不够庄重,只好忍痛舍弃,自己取了个大名——刘屠狗,听着就正式多了。
一路风餐露宿,刘屠狗见闻渐广,心里不知骂了老白几万遍。可惜已经迷了路,没法立刻杀回兰陵城教训那老货。
他在老林子里艰难跋涉着,心中只盼着早点儿离开这个鬼地方,起码在天黑前找个猎户木屋或者山神庙之类的地方好好睡一宿。
老林中的光线越发昏暗,渐渐连鸟鸣和风声都消失。
刘屠狗猛地警觉,一股寒气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他慢慢向腰间屠刀摸去,脚步也逐渐放轻放缓。
没等刘屠狗完全停下脚步,一棵格外粗壮的古木后猛地扑出了一只黑色巨狼。
刘屠狗一刀劈向狼头,黑狼来势缓了一缓,远远跳开,没有硬拼。
这头狼全身黑毛,连肚子上的毛也不例外,只在眉心有一簇白毛,很是奇特。它个头很大,像一头小牛犊似的,却出奇瘦弱,露出了巨大的骨架,是一头风烛残年的老狼。
刘屠狗咽了口吐沫,心说狼和狗杀起来该没啥不同吧?
老狼不知是太过老迈还是饥饿的缘故,凶猛程度与身材完全不相符。一扑不中之后,缓缓地再次逼近。
刘屠狗眸光一闪,注意到黑色老狼的右后腿竟是瘸的。
对于这类凶残畜生,身为市井狗屠子的他并不畏惧。
他盯着老狼的眼睛,突然挺刀往老狼身体左侧扑去,既然右后腿瘸了,这畜生向左转向扑击的速度必定大打折扣。
不知是不是错觉,老狼似乎看透了刘屠狗的想法,眼中竟闪过愤怒和伤感的情绪,立刻毫不示弱地向左前方跃起。
一人一狼狠狠地撞在一起。
老狼的两爪分别搭在刘屠狗左肩与右肋,抓得这两处血肉模糊,原本奔着刘屠狗咽喉而去的血盆大口被屠刀阻挡,立刻扭头咬向刘屠狗握刀的右手。
然而瘸腿终究是让它的速度慢了半拍,没能将猎物一扑毙命。
断手继而死亡的危险就在眼前,刘屠狗顾不得身上两处钻心的疼痛,握刀的右手竟不躲避,反而大喊一声,猛地将屠刀连同整个小臂都狠狠捅进了老狼的口中。
瘸腿老狼的双眼猛地瞪大,鼻子和嘴中溢出了血沫,与那柄屠刀一起,将它的惨嚎堵在了喉咙里。
一人一狼保持着紧紧相拥的亲密姿势摔倒在地,老狼沉重的身体压在了刘屠狗的身上,鲜血染红了他的胸膛。
这回刘屠狗看清了,老狼的眼睛里果然有人类才能具有的情绪,似痛苦、似遗憾、似解脱,似一位老人临死前对往事的追思。
他愣了愣,仍然牢牢握住刀柄的右手在老狼口中一搅,打散了老狼眼中最后一点生命的光芒。
一番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斗之后,瘸腿老狼那身十分罕见的纯黑皮毛成了刘屠狗的意外收获。
虽然老狼临死前的眼神让刘屠狗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却不妨碍他心中升起拿这身皮毛做件暖和衣裳的愉快遐想。
剥皮连同处理伤口花费了半天时间,刘屠狗知道这片邪门的老林子不可久留,强忍疼痛继续跋涉。
昏昏沉沉地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突然有说话声传来,刘屠狗心中大喜。
他紧走几十步,隐约便看见影影绰绰,人数着实不少。光线也突然亮起来,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这片林子的边缘了。
刘屠狗没有轻举妄动,从小的坎坷经历和这段时间的遭遇让他朦朦胧胧意识到,有时候,人比狼还可怕。
凑上前去,趴在一丛灌木后小心地屏住呼吸,只听一个粗豪的大嗓门叫道:“你这和尚莫非得了失心疯?是爷爷们看上了你的包袱,你怎的还要俺们放钱进去?到底是你打劫还是俺们打劫?”
“南无野狐禅师,诸位施主莫慌,贫僧只劫财,不害命的。些许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弃之何妨?若为此丢了性命,岂不可惜、可怜、可悲、可叹!还望诸位施主明察。”
山贼们大怒:“秃驴找死!”
“南无野狐禅师!”
刘屠狗只听得一阵刀砍斧剁、人仰马翻,接着便寂寂无声了。
刚想探头看个究竟,突然后衣领一紧,眼前一花,他就已经站在了林子前的空地上。
山贼们不知去向,只一个老和尚安静地站在面前,端的是慈眉善目、宝相庄严,手持一串白玉念珠,身上一袭大红袈裟,金丝织就、宝光灿烂。
老和尚双手合什,向刘屠狗道:“南无野狐禅师!于此荒境得见施主,岂非有缘,还请施主布施一二,贫僧感激不尽。”
刘屠狗后退两步,笑道:“大师如何当得‘贫’字,我就一杀猪的,真没钱。”
老和尚白眉一抖,笑道:“南无野狐禅师,施主莫慌,贫僧只劫财,不害命的。些许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弃之何妨?若为此丢了性命,岂不可惜、可怜、可悲、可叹!还望施主明察。”
刘屠狗头皮发麻,伸手便往腰上摸去。
老和尚恍若未见,依旧轻声细语:“施主可知刚才那些施主的去向?”
刘屠狗手按刀柄,硬着头皮回道:“这个,还请大师明示。”
“几位施主乐善好施、福泽深厚,已经明心见性得大解脱了。”
刘屠狗叹了口气,松开刀柄,伸手去解背上的包袱,纵然里面放着全部身家连同瘸腿野狼的一身皮毛也顾不得了。
“南无野狐禅师!施主果然有慧根。”老和尚笑得越发灿烂。
若是往这贼秃脸上捶两拳,不知还笑不笑得出来。刘屠狗心中咬牙切齿剑影刀光,脸上却是愁云尽散阳光明媚。
“大师,不知这野狐禅师是哪位菩萨,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惭愧惭愧,这野狐禅师正是贫僧。”
老秃驴当真无耻!
刘屠狗脸上愈发恭敬:“我家乡寺庙里的师傅们皆拜佛主与伽蓝、龙相诸位菩萨,大师竟然拜自己,果然是高僧丫。”
野狐禅师和颜悦色:“施主有所不知,贫僧这一脉只参禅、不拜佛,更无需香火,是以俗世中多不听闻。贫僧见施主良才美质,特有大机缘相赠,还请不要推辞才是。”
“啊,小子有眼不识真佛,还望大师赎罪。只是仙缘虽好,奈何我与家中两头肥猪感情深厚日夜思念,这就回家宰杀去了。大师若有空来西凉城,我一定好好招待,酒肉管够!”
刘屠狗报了一个假地址,转身就跑。他左手拎着包袱,一口屠狗灭猪刀提在右手,握得紧紧的。
想他刘少侠十岁当街屠猪,一生杀戮无数,绝非浪得虚名,怎肯束手就擒。
没跑出百步,只听身后野狐禅师一声朗笑:“今日良辰,正该共参大道。施主宿慧,当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话音未落,狂风袭脑,刘少侠早已蓄势良久,回手就是一刀狠狠捅出,可惜眼前空空荡荡,哪儿有老秃驴的影子?
屠刀坠地,刘屠狗只来得及抬手往喉咙间摸了摸,大好头颅便掉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儿。
等停下时,他的双眼正对着自家鲜血喷溅的脖颈子,当真是白嫩嫩红艳艳,十分醒目。
刘屠狗心中叹息了一声,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刘屠狗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趴在一丛灌木下,包袱在背上,刀在腰上,前方一个粗犷的大嗓门叫道:“你这和尚莫非得了失心疯……”
他恍若梦中,耳听得又是刀砍斧剁、人仰马翻,一咬牙提刀在手冲了出去。
这回山贼还在,地上躺了几个,还剩几个呼喝着狂舞兵器,在阻挡一个快的看不清的红色身影。
刘屠狗再不迟疑,举刀加入了战团。
只抵挡了片刻,野狐禅师的毫毛都未碰到一根,脑后风起,刘屠狗再度颈血喷溅,头颅咕噜噜,脖颈子白嫩嫩红艳艳……
……
刘屠狗趴在一丛灌木下,包袱在背上,刀在腰上,前方一个粗犷的大嗓门叫道:“你这和尚莫非得了失心……”
刘屠狗二话不说,冲出去提刀便砍。
“哪个山头的,敢在俺们黑风寨虎口里夺食,剁了他!”
刘屠狗眼中满是惊愕神情,眨眼就被众山贼乱刀分尸。
刘屠狗趴在……
无数次死去活来,刘屠狗二杆子劲儿上来了,反正死去总能活来,还就跟这老货较上劲儿了。
他倒也没一味地硬拼,总能拿山贼当挡箭牌,原本还想救助下山贼,毕竟唇亡齿寒,可惜有心无力。
然而虽然每次坚持的时间越来越长,野狐禅师却依然毫发无伤。
终于,刘屠狗决定破釜沉舟。
他从灌木丛里爬起来,将刀横在自家脖子上,待山贼死干净后咬牙切齿道:“老秃驴,小爷宁死不屈,再捉弄小爷,小爷就抹脖子,大家一拍两散!小爷就不信自杀你也救得活。”
“施主果然良才美质,看出这是幻境。不错,施主若自杀便是真死了,死得透透的,说不得要永世沉/沦,不得解脱。唉,可惜了如此仙缘。”
刘屠狗听罢,把刀往腰上一别,解下包袱递给野狐禅师,道:“便舍了这包袱又如何,小爷拜你这老秃驴为师就是,只是磕头奉茶那是想也别想。”
“南无野狐禅师!”
野狐禅师双手合什:“善哉啊,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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